第七十四章 我要你
容見聽到這句話時,耳邊如同響起一陣轟鳴,他的上半身還半彎著鞠躬,眼睛卻抬起來朝明野看了過去,表情很突兀,似乎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明野在說什麼?
所有的聲音都很遙遠似的,模糊不清,隔絕在外。
明野半蹲下來,配合容見的身高,伸出手,緩緩地抱住容見,很緊地摟在懷裏,他很輕地說:“騙你的,一直是這個世界,你沒有變,我也沒有。”
他沒說對不起,因為說那樣的話是要真心悔過的,可即時重來一百次,他也還是會選擇繼續騙容見。
容見很想罵他,卻還是捨不得拒絕掙脫這個時隔十一年的擁抱,又想到複健的三個月,想到這一個月來每日每夜的掙扎,他都做好了一輩子一個人生活,尋找去另一個世界的方法了,明野卻只是騙他,最後只能啞著嗓子問:“知道我很好騙,為什麼要騙我?”
容見想:如果明野說不出令他信服的理由,他就真的要生氣了,最起碼冷戰三天。
他又想:今天可能冷戰不了,耶誕節是明野的生日,時隔十一年的一次重聚。
容見覺得自己真是拿明野沒辦法,即使明野是個騙子,是個混蛋,容見遠遠地看著,只要從他身上尋找到過去的那麼一點影子,都會忍不住心動,捨不得割捨。
那麼在確定是漫長的等待過後,容見又怎麼捨得?
以前拒絕明野的表白的時候,容見就想過,明野應該是那種談一次戀愛,能記得一輩子的人。
容見想的果然沒有錯,他和明野談了半年戀愛,明野記了十一年,如果他一直沒有醒,是要記一輩子。
所以容見輕輕吻了吻明野的下巴,他說:“別騙我了。”
這棟樓是附近最高的建築,透過玻璃能看到周圍零丁的燈火,那些光芒不足以照亮這層樓,灰色的雲影似乎映在了落地窗上,一切上面又添了一團容見和明野擁抱姿勢彆扭的倒影。
明野說:“不騙你了。”
他的話停頓了片刻,似乎在考慮怎麼說出口,最後也不過是一句很普通的話。
“我死過一次,這是我的第二個三十歲。”
高考那天,容見出了車禍,醫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好不容易搶救回來,醫生卻斷定他是個植物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明野在容見搶救的那幾天裏沒睡過一次,他聽到醫生的話,似乎早有預料,很平靜對韓雲說:“我會等到他醒過來。”
周圍沒有一個人相信明野的話,他們是少年人的戀愛,輕狂熾熱,燒得熱烈,也最易熄滅,十九歲不過是人生的開始,不可能從這時就妄下斷言,決定一生的路要怎麼走。
可明野和一般人不同,他很會忍耐,很會等待,唯一的欲望只是容見,所以不動聲色地等了一天、一個月、一年,終於等完了第一個十年。
在那個暑假,明野將從容見那裏得到的資訊整理了一遍,又推測出了很多種可能。
容見從什麼地方而來,明野猜不出來,卻能推測出容見應該知道很多人的人生軌跡,特別是自己的。容見嘗試改變過很多人的人生,有失敗了的,也有成功的,他很篤定明野未來會成功,會擁有一切。
明野想:容見是從什麼地方得知的?如果要知道宋雪林和陳流的事,最起碼要是他信任的人,在嘉榮工作。
可明野的記憶中沒有一個人和容見有絲毫相似。
所以容見應該也知道,高考那天會發生車禍,他會死於那場車禍,那他為什麼不躲開?
容見不想死,想要活下去,那麼肯定不會對自己的死無動於衷。
後來明野查到了,原來他錯了,容見的死並不是因為陸城,而是許匪做的,才會在最後忽然說出容見。
容見也知道,所以他將肖琳囚禁在了浮城,是因為肖琳會去找到許匪,說出身世的秘密。
可即使如此,容見還是擔心命定的事不會改變,他一個人坐上了那輛車。
他們認識九個月,那是容見唯一騙過明野的一次。
只有這一次。
明野在容見的病床前等過五十個漫長黑夜,想過無數種可能,卻也不過是推測,沒有任何途徑能夠證實。
他原以為是重來的人生,可世界是固定不變的嗎?
死去的人一定會死,因為命中註定?
可明野不可能隨便殺人,原來該死的人他也不會留下他們的命。
他沒辦法證實這條是真是假。
明野想了很多事,很多人,可好像因為身邊又個活著的,會呼吸的容見,日子也沒那麼難熬了。
幸好,明野沒有等完這輩子,而是在第十一年等來了容見。
明野平靜而緩慢地說了那些推測,卻略過了他的那十一年,“今年七月份的時候,醫生說你可能快醒了。”
容見的眼眶是紅的,卻沒有流淚。
明野將容見打橫抱起來,坐在那張寬大的辦公椅上,粗糙的指腹從容見的臉頰滑到脖頸,再慢慢到衣服覆蓋的肩胛,脊背。容見才從醫院出來不久,身體還是很瘦,骨頭顯得有些嶙峋,可明野的撫摸又溫柔又珍惜,像是對待一件一觸即碎的珍寶。
容見感覺到明野的手很冰,體溫比十一年前還要低。
高三那年,有時候明野的手是很熱的。
明野沒講十一年等待來的結果,他冷靜地說:“可我的死期是在十二月。我不能讓你一醒來就看到我死了。”
明野三十歲的死是一場純粹的意外,只要他不走那條路,不開那輛車,應該就不會死。可如果死亡是不可避免,必須發生的,逃避就沒有任何意義。
明野半垂著眼,眼眸是漆黑的,似乎談及到自己的生死也不能觸動他的心,
他說:“我不能讓你這樣。”
生離和死別的痛苦,明野在容見身上都嘗過。
在這十一年裏的任何一天,明野經歷的痛苦比重生前的三十年加在一起還要多,可是同容見在一起的任何一天,快樂也是如此。
生離與死別是人生痛苦的極致,明野不願意讓容見嘗。可如果一覺醒來,容見發現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本來就沒有他存在的世界,他們之間距離比生死相隔更遙遠,更不可及,那樣連痛苦也會被沖淡。
容見像是被明野用玻璃燈罩捕捉到的光,不捨得他置身黑暗,不捨得他熄滅,寧願編織一個巨大的謊言,連噩夢都要披上外衣。
明野克制了自己愛,為容見捏了完美的假身份,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讓容見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他的明野,他活在了一個新的世界,鋪好了容見接下來幾十年的路。
明野想:如果他真的死了,那麼就放過容見,是這輩子唯一一次。
如果他沒死,那麼自此以後,容見只能在他的身邊,同生共死,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了。
這和明野之前所做的所有事都不同。
他做這件事完全得不到任何快樂,欲望被壓抑到了極致,最幾乎將自身的存在化成虛無才能繼續下去。
這是明野此生唯一的奉獻。
容見縮在明野的懷裏,聽完明野說的話,幾乎被酸澀和難過淹沒了,好半天才問:“之後幾十年?你想讓我怎麼過。”
明野停頓了片刻,不動聲色地說:“如果我死了,林延會多一個遠嫁海外的姑媽,她極為富有,所有的財產都會以基金的形勢捐贈給林延。林延將會重新認識陳妍妍、韓雲,和所有他想念的人,他的一生會很幸福、美滿,想要什麼就可以得到,沒有任何不滿足。”
容見的眼睛更紅了,這次是氣的,他從明野的懷裏掙脫出來,咬著嘴唇,忍不住罵他,“傻逼,我要氣死了。”
什麼幸福美滿,什麼滿足,明野想的可真好,還覺得能瞞幾十年,容見簡直佩服他這個腦子。
容見居高臨下地站在明野面前,狠狠地拽住明野的領帶,冷冰冰地說:“你要是死了,我就是未亡人,未亡人你知道吧……”
明野笑了一下,眼睛都亮了。
容見的臉都黑了。
明野只好改口,“未亡人是形容女士的。”
容見都被明野氣糊塗了,又說:“那就鰥夫,總行了吧。”
說到這裏,他鬆開明野的領帶,低下頭,連難過都很克制,“反正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
明野又抱住了他,“好,別忘了我,也別原諒我。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要生日禮物。”
容見僵硬了片刻,又緩慢地回抱住了明野,攀住了他的後背。
明野輕聲說:“我要你。”
“成為我的生日禮物吧,容見。”
容見沒有拒絕,實際上他很少拒絕明野的請求,他鄭重地承諾:“好,我把容見送給你了。”
所以以後別再丟開他了。
上一個三十歲,明野獨自開車回家,路遇車禍,重回十八歲。
這一個三十歲,明野和容見在一起。
嘉榮的辦公樓不遠處就是商業街,今天是耶誕節,到處都是聖誕樹和歌聲,路上滿是人,滿是歡聲笑語。
明野和容見就像一對很普通的情侶,庸俗地擠在人堆裏,買了兩張聖誕限定愛情電影的票,在電影院偏僻的角落享受黑暗中擁抱彼此的滿足。
從電影院出來後,容見還準備訂蛋糕,最後只能買到一個小蛋糕,所有的餐廳都在排隊,容見找了一家情侶餐廳,要排到八十號。
明野作為整個浮城最有錢的大佬,老老實實地和容見在一起排隊等號。
雖然之前從明野的話裏,容見知道明野是從三十歲重生來的,但是因為別的事佔據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容見沒有具體問這件事,現在緩過神,周圍又全是人,容見也只能很隱晦地問:“那你是什麼時候回去的?”
對於這件事,容見接受起來還是挺容易的,因為他自己就是穿書來的,明野重生好像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了。
現在同性戀雖然多,但是擺在明面上的卻不多,像他們兩個這樣在大庭廣眾下握著手,一看就是情侶的更少見,周圍有人嫌棄地將椅子都拉遠了,明野只覺得清淨。
他笑了笑:“八月的最後一天。”
容見回憶起了那時的事,明野在開學那天請假了,他當時還不明白是為什麼,現在才解開疑惑。
他想了片刻,很小聲地問:“那你什麼時候看出來我不是他的啊?”
明野問:“真想知道嗎?”
容見點了下頭。
明野只好說:“第一眼,你的演技太差了。”
容見覺得自己演技挺好了,把所有人瞞得明明白白啊……
他本來要和明野據理力爭的,但考慮到明野是生日,他忍了。
可明野貼到他耳側說:“我想,這是哪里來的妖魔鬼怪,又傻又天真。”
容見不太能忍了。
明野繼續說:“可是很可愛。”
容見:男朋友這麼會說話,算了算了算了。
他們在餐廳吃完飯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了。
明野是因為車禍出事的,雖然已經過了那個時間點,但容見還是不敢乘車回去,隨便在周圍找了家酒店,過完這一天再說。
容見今天大喜大悲,累了一整天,一進房間立刻去洗澡。洗完後對著鏡子看了自己好多眼,覺得還是太瘦了,連骨頭都凸出來了。
洗完澡後,容見本來是很困,可想著也許明野想要對生日禮物做點少兒不宜的事,自己睡得不省人事就太掃興了,強撐著坐在床上玩手機。
水聲很快就停了,明野穿著浴袍,頭髮還滴著水,從浴室裏走了出來。
容見很清楚地看到了明野手腕上的那一圈文身。
不僅是手腕,還有小腿也隱約露出一點。
但現在的容見已然和半個月前完全不同了,他跳下床,握住了明野的手,皺著眉問:“你怎麼文身了?這次總不能說不可以了吧?”
明野也沒想過能瞞住容見,兩個人要生活在一起,赤裸相對時總不可能總是關燈。
明野漫不經心地說:“沒什麼,就是你車禍後留了疤,我也在相同的地方文了字。”
很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很不值一提的語氣。
可容見知道不是的。
他脫掉了明野的衣服,渾身上下一共有十七個文身,全是用黑色顏料刺下的梵文,容見一個字也認不出來。
然後,容見又脫掉了自己的衣服,受傷是在十一年前了,很多傷疤已經淡去,練痕跡都找不到了。
疤痕會淡去,文身卻會留一輩子。黑色的顏料洗都洗不掉,明野沒想過忘記。
明野在這十一年間的生活,容見只瞥到這微末的一點,就快要被苦澀淹沒了。
容見沉默了很久:“你在想什麼?”
那時候明野在想什麼?
其實明野也不能確切地分辨出那時的想法。
最開始還是不想忘記。容見受了傷,他也願意嘗,即使兩種苦頭不能相提並論。
明野本來打算在身體同樣的部位紋上相同的疤痕,後來又不這麼想了。
他想:世界上大概是有神的吧,否則他為什麼會從三十歲回到十八歲。
那麼贖罪或是祈福會有用嗎?
可能會有。
於是,一個永遠不會許願,相信自己能做到一切的明野,因為人力不可及,而開始相信神佛,會向神佛許願。
他的身體多了十七個永不回褪色的文身,在這十一年間做了很多慈善活動,行善積德只為了沉睡的容見祈福。
容見沒再說話,他的眼淚是熱的,落在了明野的胸膛上。
作者有話要說:容見是明野此生唯一的欲望,唯一的所求,也是唯一的奉獻。
十九歲的聖誕,明野沒有許願,之後的十一年,他也有了想祈求神佛實現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