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險中
接下來沈辭柔沒有再見過無憂。
書信倒是通的,無憂的回信清清淡淡,內斂克制到了極致,往往是沈辭柔長篇大論地寫了滿滿幾頁紙,回信不過是一張浣花箋,統共也不過幾行字。
中秋前夕沈辭柔特地去了一封信,問無憂想不想吃月餅,她家請了位江南來的厨子,月餅做得格外適口。無憂的回信清淡到了極致,一頁紙上也只有一行,表的是委婉謝絕的意思。
沈辭柔明瞭,接下來就連信也不寫了。
夏時酷熱,她懨懨地縮在沈府裡,沒了以往出去玩的興致,恨不得抱著冰過日子。期間倒是宋瑤出去了幾趟,來去都有些藏不住的欣喜,整個人都看著活潑不少。
沈辭柔大體猜到宋瑤是好事將近,初時的反應是提筆給無憂講講表妹近來的變化,但略略一想又覺得沒意思,連帶著對宋瑤的事情也沒有那種好奇心,偶爾覺得自己是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轉念又將這個念頭拋在了腦後。
她整個人混混沌沌地在家頽到了九月初,總算是有點能讓她提起興趣的事情。
九月初九重陽節,照例要去登高。
往年登高都是這些自幼玩到大的郎君娘子一起,故而早早地聚在了沈辭柔的院裡,吃著冰碗糕點商量事情。
做東的沈辭柔也不知道自己想著什麽事情,整個人有點發蔫;來的那幾個郎君居然也是蔫蔫的。
最蔫的那個是楊澈,攪著酸梅湯不停嘆氣:「唉,今年的登高恐怕還是得算了。怎麽這麽慘呀……」
邊上幾位郎君也很配合,一叠聲地嘆氣。
沈棠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莫名其妙:「你們嘆什麽氣?」
崔慕欒指指對面的陳平雲:「你問他。」
沈棠狐疑地看過去,陳平雲立馬回答:「今年秋獮和重陽的時間撞了,我們都得陪著陛下去圍獵。」
在座的各位除了本身就是皇帝親衛的陳平雲,其他人的官職都不怎麽高,沈辭柔剛想問怎麽會選你們,想想又覺得這麽安排也沒問題。
官職高的那些都是常年不動的,有些甚至是顫顫巍巍的老臣,要他們陪著二十歲的皇帝去圍獵簡直是折壽。
她嘆了口氣:「怎麽會恰好是這個時間?」
「這我就不知道了。」陳平雲搖頭,「總歸是太史局占出來的日子,輪不到我們有异議。」
「那怎麽辦?」沈棠攪著冰碗,分明時下還有些熱,看著一滿碗果乾乳酪却沒了胃口,「還是說,今年我們就不出去了?」
「這倒也不用。」葉遠思安慰她,「只不過我們去不了而已,你和阿柔一起出去玩一趟也好。」
沈棠看著葉遠思,忽而也嘆了口氣:「可是若不是和你一起出去,好像也沒什麽意思。」
楊澈一聽這話,立即十分造作地雙臂環攏,縮了縮脖子,發出「噫」的一聲。陳平雲會意,也「噫」了一聲。崔慕欒倒是沒「噫」,「啪」一聲開了手上的摺扇,遮了半張臉,只露出含情帶笑的一雙眼睛。
葉遠思被損友「噫」得面上一紅:「你們幹什麽?」
沈棠拍了拍葉遠思的手:「不用理他們,不過是自己身邊沒個人,就看不慣我們在一處,心裡酸。」
這話前半句說得確實是事實,在座的除了沈棠和葉遠思這一對,其他人都吊在有無姻緣的邊上不上不下。
陳平雲七夕那日倒是約到了人,但沒定下來;崔慕欒被繼母硬要塞給他的侄女嚇得連家都不敢回;楊澈更慘,同齡的貴女都覺得對著他那張娃娃臉談情說愛,看著實在很像是犯罪。
「我倒寧可沒有。」崔慕欒合上扇子,想起沈辭柔來,「阿柔怎麽不說話?」
沈辭柔突然被點名,楞了一下,低低地說:「我覺得……去不去都可以吧。」
「我瞧著你心不在焉的。」崔慕欒想了想,「遇見什麽麻煩事了?說出來,指不定我們能解决。」
沈辭柔張口想說,轉念又覺得沒什麽,隻搖搖頭:「重陽不能出去玩,心裡煩。」
她確然是能爲了這麽點小事和自己彆扭的人,楊澈也不懷疑,撑著下頜想了半晌,忽然一拍桌子:「要不這樣,我們就定在獵場附近,到時候圍獵差不多,溜出來就行了。」
「不行!」陳平雲斷然拒絕,面上帶了幾分肅色,「先不說圍獵期間會清點人數,若是陛下一時興起,點人作陪,你不在,怎麽解釋?」
「也對,你別出來。」楊澈絲毫不懼,「我不過在吏部挂了個名兒,陛下又不認識我。我覺得我想的沒問題,富貴險中求嘛。」
「我頭回聽說『富貴險中求』是這個用法。」崔慕欒凉凉地說了一句。
葉遠思也不贊同:「我覺得還是穩妥些好。子寧說得沒錯,只怕這個萬一。可大可小的事情,大了說可能連累家裡。」
沈棠一聽,也搖頭:「還是算了。登高無非是那麽回事,我和阿柔出去散散心也是一樣的。」
楊澈想想,也覺得這一步太險:「算了,當我沒說。不過獵場附近那個山還不錯,我家在那兒有個別院,届時阿柔、阿棠只管去那兒休息。」
沈辭柔懨懨地應了,忽然問:「那我能帶人去嗎?」
「帶誰?」沈棠有些訝异,上下看了沈辭柔一圈,「你外邊認識的朋友?」
沈辭柔點點頭。
沈棠再問:「是郎君還是娘子?」
「郎君。」
座上幾個人一聽,眼神都亮了,集體往沈辭柔的方向挪了挪,你一眼我一語地開始了三堂會審。
最著急的是楊澈:「什麽時候認識的?哪兒認識的?怎麽認識的?」
沈辭柔被楊澈那股八卦勁兒嚇了一跳,老老實實答了:「五月過半的時候。朱雀大街上,孫大郎醉後縱馬,我救了個小孩,是那郎君搭手的。」
崔慕欒搖搖扇子:「幾歲了,做什麽的?」
「沒問幾歲……我看著二十歲上下吧。是挂名在教坊的琴師。」
「教坊……」沈棠皺眉,「良籍還是樂籍?」
「良籍,不過家裡好像父母雙亡,他阿娘還給他留了把七弦琴。」
葉遠思沉吟:「那他婚配了嗎?」
「應該沒有吧……」沈辭柔想想,忽然瞪了葉遠思一眼,「你問這個幹什麽?」
葉遠思一楞,還是陳平雲一錘問到了點子上:「你喜歡他?」
沈辭柔下意識想否認,話還沒說出口,先咬著了舌頭,痛得眼泪都要飛出來。她趕緊舀了勺冰塞進嘴裡鎮痛,陳平雲的話在腦子裡旋轉,轉得她混混沌沌,眉頭不自覺地皺起。
她看過不少傳奇,雖然都是打發時間,但也知道有相思成疾的說法。她是想和無憂一起出去玩,或是通信,但無憂好像不想,每回她寫信都是絞盡腦汁,得到那麽寡淡的回復,也會生出一種混合著寂寞和失落的情緒。
但這是喜歡嗎?
若是要給人的喜歡,那必定是深沉、濃厚,非他不可。
但焉知她這段時間的落寞不是難得新遇見聊得來的人,不得回應的失落?又或者,是不甘?再者,也許是天太熱了呢?
沈辭柔想了想,還是給了個含糊的回答:「我不知道。」
「我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是真喜歡他了。」沈棠搖搖頭,「不過我看玄。不是我看不起教坊的琴師,只是依伯母的性子,萬不肯放你嫁給一個樂師的。」
沈辭柔聽著,一面覺得沈棠想得太遠,一面又生出些隱秘的憤懣,賭氣一般地說:「那按她的意思,我該配誰?」
陳平雲敲敲桌面:「以沈夫人寵愛你的程度,大概覺得你入主中宮也是正常的。」
「……你這是什麽話!」沈辭柔驚了,「不要說這種話。」
陳平雲自覺失言,所幸小院裡只有彼此知根知底的幾個人,抬手在自己臉上輕輕拍了一下,閉嘴不再多說。
崔慕欒連忙救場:「開開玩笑嘛。皇后的位置多少人虎視眈眈,輪不著我們。」
「是輪不著你。」楊澈抬手拉拉袖子,「我瞧著陛下的袖子還沒斷,你的袖子斷不斷我倒是不知道。」
崔慕欒作勢要從革帶上拔匕首:「我今日先切了你的袖子!」
楊澈趕緊躲到陳平雲身後,葉遠思和沈棠忙著勸,小院裡頓時亂了起來。
沈辭柔却還坐著,沉思良久後下了個决定。
她再去一封信,最後一封。
倘若無憂還是那樣清淡克制,委婉地表示拒絕,那她就自覺遠離,好聚好散。
沈辭柔剛剛想通,秋月却從門外進來,先向著打鬧的幾位行了個禮,才匆匆到沈辭柔邊上,凑在她耳邊:「娘子,夫人叫你去呢。」
「什麽事?」
秋月想了想,偷眼看了下院裡其他人,臉上不是很好看,皺著眉再壓低聲音:「不知道,不過瞧著夫人的臉色很不好。」
沈辭柔自認七月後就沒鬧出過什麽事,一聽也有點慌,趕緊和其他人說明事態,匆匆地隨著秋月去了偏廳。
偏廳裡宋氏和宋瑤都在,宋氏一看女兒來了,將手裡的東西丟在地上,面色鐵青:「你說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沈辭柔低頭一看,地上是一套夏日裡穿的襦裙,正是那天她穿去方家莊子的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