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黑蛇
大明宮地勢高,夜裡多風,睡前窗戶沒關嚴實,半夜裡風刮起來,吹得窗欞微微作響。聲兒不算太大,但一下下的也惱人,李時和一向自持,少有半夜裡醒的時候,今晚倒被這麽點小聲音弄醒了。
他和沈辭柔都不愛讓人貼身伺候,宮人都候在外殿,得喊一聲才會進來,李時和不想吵著沈辭柔,輕手輕脚地下榻去關窗。
內殿裡燒著地龍,赤脚踩在磚石上也不冷,去關實窗不過十幾步,李時和折回來,剛撩起床帳在榻邊坐下,肩背忽然緊綳,眼瞳都縮起來。
殿裡留了燈,李時和隱約能看見沈辭柔乖順地躺在榻上,厚重的被子蓋到肩頭,漆黑的長髮在身邊漫開。她沒醒,臉上甚至有些略微的紅暈,濃密的睫毛乖巧地垂落,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沈辭柔睡得很安穩,絲毫沒有察覺身上盤了條蛇。
蛇身漆黑,鱗片宛然。
透過來的燈不够亮,看不出這條蛇究竟有多長,但它隔著被子纏繞在沈辭柔身上,手腕粗細的蛇身看著是綽綽有餘。它緩緩地蜿蜒上沈辭柔的頸子,鱗片翕合,一點點移動到女孩的臉頰上,鮮紅的蛇信觸到肌膚。
大概是有點不舒服,沈辭柔在夢境裡皺了皺眉,但還是沒睜眼。
驚懼猛地涌上來,李時和顧不了那麽多,伸手去抓那條黑蛇。
黑蛇忽然扭頭,柔韌的身子甩向李時和的手,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尖利的毒牙刺破肌膚,直嵌到底。
手腕劇痛,李時和忍痛盯著那條蛇,最後看見的是一雙金色的竪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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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大風,沒關實的窗戶徹底被吹開,在夜風裡哐哐地響。這聲音可真是要命,聽風小心翼翼地提著燈,繞過屏風去關窗。
剛把窗關實,她隱約瞧見床帳後邊的人影,趕緊屈膝:「陛下恕罪,窗沒關實。」
「……無事。」李時和沉默片刻,「下去吧。」
聽風應聲,再行了次禮,緩緩退出去。
內殿又暗了一層,李時和借著透進來的一點點光,低頭看著睡在身邊的女孩。
沈辭柔和剛才的夢裡一樣睡得安穩,面帶紅暈,長髮鋪開的樣子都如出一轍。但她身上只有被子,哪兒還看得到什麽金瞳的黑蛇。
分明知道是夢,李時和却不放心,看了沈辭柔一會兒,試探著把手伸進被子裡。
被子裡暖和,摸到的也是寢衣,到肩上時掌心裡却觸感滑膩。李時和猜是沈辭柔睡著睡著蹭開了寢衣,低聲嘆了口氣,替她把衣襟合攏。
才合了一側,沈辭柔迷迷糊糊地醒了,本能地拍掉他的手:「要起了嗎……」
「還早。」李時和搖搖頭,在她身邊躺下,安撫地在後背上輕拍了拍,「再睡會兒。是我不好,吵醒你了。」
「沒事……再睡會兒。」沈辭柔睡覺愛抱著東西,□□的軟枕不知道踢到哪兒去了,她全靠本能,伸手扒住身邊的郎君,臉往他懷裡一埋,「你怎麽啦……」
「做了個噩夢。」李時和不想細說,「做夢而已。睡吧。」
「嗯,做夢而已,夢都是假的,我們不怕……」沈辭柔含含糊糊地瞎哄人,她就沒多清醒,隨口說了幾句,額頭抵著李時和的胸口,眼簾一垂,又睡過去了。
睡得倒是快,李時和也不再吵她,就著這個抱她的姿勢,試著讓睡意再漫上來。
入睡前他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夢裡被咬的手腕白晰光潔,藍紫色的脉絡隱約可見,看不出一點破口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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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床帳外邊的聲音隱隱約約,沈辭柔還沒睡飽,聽著就惱。她有點煩,往李時和懷裡縮了縮,試圖把聲音堵在耳朵外面。
那聲音却不依不饒:「……陛下?陛下?」
沈辭柔再縮了縮,直接把臉貼在了李時和的胸口。
「陛下?」外邊的人顯然急了,「陛下,該上朝了。」
「上朝」兩個字鑽進耳朵,沈辭柔驀地驚醒。
上朝是卯時,李時和一向寅時過半就起床洗漱換衣,連旬休時都是這個點醒的,只不過能再陪她睡個回籠覺。該起床的點高淮會意思意思來喊一聲,但往往他進來,李時和早就已經在穿衣裳了。
從沒有這樣讓他一聲聲催的事情,沈辭柔覺得不對,隨手理了理長髮和領口,把床帳掀到鈎子上。
床帳外邊站的果然是高淮,乍看見沈辭柔剛醒的樣子,脖子一縮,死死地低頭:「擾娘娘歇息了,娘娘恕罪。臣這也是沒辦法,該上朝了……陛下醒了嗎?」
沈辭柔沒答話,低頭去看李時和。
睡在她身邊的郎君安然地合著眼,不像是要醒的意思,胸口隨著呼吸均勻平穩地起伏,看樣子是睡得很好。
沈辭柔知道賴床多舒服,但早朝這事兒不能拖,只能昧著良心推推李時和的肩:「無憂,起床啦。要上朝,過會兒再來陪我睡。」
李時和仍然閉著眼睛,睫毛都沒顫一顫。
沈辭柔又試著叫了幾聲,還是沒反應。她忽然覺得不對,試探著摸了摸李時和的臉。
他的膚色白,這麽安靜地睡著,看著像是尊剔透的玉雕,摸到手裡却是熱的,燙得沈辭柔指尖一縮。她緊張起來,屏住呼吸,手背輕貼在李時和額頭上,果然也是燙的。
「傳御醫!」沈辭柔翻身下榻,邊上的聽風趕緊取了衣裳給她披上,「陛下在發熱,早朝推遲,有摺子的先上來。快去傳御醫!」
高淮心說這叫什麽事兒,一個激靈,連禮都不行了,轉身就往外跑。
聽風也嚇著了,遲疑片刻:「娘娘,這……」
「……我先洗漱,麻煩了。」沈辭柔其實心裡也亂,她長這麽大處理過的事兒也不算少,但多半是她自己的小事,實在解决不了還能找朋友幫忙。
但這回不一樣。她跟著李時和學了這麽久,也就學會了怎麽從摺子裡摳出對方真正的意思,勉强能理清朝上的勢力劃分,若是真讓她去應付長安城裡的暗流涌動,她也沒這麽大臉敢說自己能做得多好。
可她沒有辦法,李時和突如其來地發熱,病得醒都醒不過來,那她只能撑起來。
沈辭柔做了最壞的打算,和聽風說:「找身能穿的禮服,不要太華麗的,看著莊重就行。」
聽風應聲:「那早膳呢?」
平常這個時間,沈辭柔肯定起不來,她就沒正兒八經吃過幾回早膳,現下也只能吃了,她點點頭:「先準備著吧,清淡點的。溫著就好,我等御醫來了再吃。」
身邊的宮人把話傳下去,怡晴去取禮服,聽風則讓人端了水盆帕子來給沈辭柔洗漱。
等沈辭柔洗漱完,換了身常服,太醫令孫放林剛到。
路上高淮就說了是皇帝的事,孫放林哪兒還敢多話,戰戰兢兢地到榻邊跪下,指尖壓上李時和的手腕,細細探著脉。
診了一會兒,他覺得不對,盯了李時和一陣子,再探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對,眉頭越皺越緊,整張臉看著像是個在藤上長了太久的胡瓜。
沈辭柔看著都有點慌,壓低聲音:「太醫令,這是……怎麽了?」
「這……從脉象上看,陛下幷無大礙,只是有些風寒發熱。畢竟在冬裡,又剛從華清宮回來,偶感風寒也是有的。」沈辭柔剛稍稍鬆了口氣,孫放林接下來的話又把這口氣堵回去,「但陛下發熱太過,且沉睡不醒……又不像是風寒能有的症狀。」
沈辭柔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太醫令能說個准話嗎,到底是怎麽了?」
孫放林調轉方向,對著她跪下,頭壓得低低的:「臣無能。」
太醫令不是虛職,都是太醫署裡醫術最高超的,往往也在宮裡當了幾十年太醫,從底下一步步提上來,他沒法子,其他人更沒法。沈辭柔一陣眩暈,讓聽風扶了一下才站穩:「……我知道了。那現在,能不能開藥?」
「臣只能按陛下的脉象,開些治風寒的藥。」孫放林遲疑著,「但陛下久久不醒,藥能不能喝下去……」
「不管怎麽說,先開藥吧。」
孫放林應聲,剛接過宮人遞過來的紙筆,餘光瞥見沈辭柔朝著他一屈膝,差點嚇到地上去:「娘娘……」
「都說醫者父母心,」沈辭柔端端正正地行完這一禮,「於我而言,陛下不只是皇帝,還是我的夫君。無論如何,還請太醫令費心。」
聽風和怡晴連忙上前扶住她:「娘娘當心。」
幹太醫這一行的,有十分也只能說五分,何况脉象確實就是這麽回事,但這樣子實在可憐,孫放林糾結一會兒,咬咬牙:「娘娘,方才臣替陛下診脉,診出風寒,其下又似乎藏著驚懼之相。臣斗膽問娘娘,陛下病前,可遇見了什麽?」
「驚懼?可他平常也不怕什麽的……」沈辭柔一時也想不起來,過了會兒才想到,「對了,昨晚,陛下說他做了個噩夢。」
「那臣再斗膽一猜。」接下來要說的話太嚇人,說不好就得丟腦袋,孫放林先得要個保障,「請娘娘恕臣無罪。」
沈辭柔心說都什麽時候了,果然她生平最恨的就是說一半留一半的話術,她强壓下涌起來的情緒:「醫者難爲,我不會折騰太醫令的。」
孫放林點頭,低聲說:「陛下此狀……娘娘可否想過,厭勝之術?」
作者有話要說:黑蛇:厭你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