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宣政
沈辭柔撩開珠簾時腿都有點抖。她知道望日朝上長安城內所有的官員都會到,真的站在宣政殿的臺上,看見從殿內一直延伸到外邊廣場上的隊伍,黑壓壓的人頭和各色的官袍,還是忍不住要慌。
她慌,底下的人也慌。皇帝少有不準時上朝的時候,上回也就是推遲,這回却連著兩日沒出現,今日上殿的居然是皇后。鬼知道到底是什麽意思,朝臣面面相覷,誰都不先出這個頭,隻把視綫投到沈僕射身上。
沈僕射心裡也苦,他生平就這麽一個女兒,從小寵到大,他想過沈辭柔在宮裡大概不怎麽守規矩,但萬萬不敢想,他的女兒會到朝上來。後邊人釘過來的視綫簡直要把他扎穿,他咬緊了就是不開口,權當沒感覺到。
「陛下身子不適,恰逢望日朝,感念諸卿前來不易,故而由我暫代。」沈辭柔緩緩地呼出一口氣,「諸卿請奏,所奏之事皆會傳於陛下。」
要奏的事總是有的,但一時也沒人知道該怎麽開這個口,底下人沉默半天,還是沈僕射一咬牙,上前半步:「臣斗膽,敢問陛下究竟如何?」
問的事兒理所應當,還是自家阿耶,沈辭柔看了沈僕射一會兒:「陛下偶感風寒,有些發熱,太醫令說不宜見風。」
「願陛下聖躬早日大安。」沈僕射點頭,緩緩退回去。
底下沒反應,沈辭柔心裡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自己說的對不對。多說多錯的道理她還是懂的,乾脆也不說話了,就站在皇座邊上,和朝臣居然有點僵持的感覺。
再靜默了一刻,孫右丞站出來,先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臣斗膽,敢問陛下何時病愈?」
這問題問得好,沈辭柔也答不出來,但她絕對不能說實話,只說:「說來慚愧,見陛下染病,我心憂焦急,未曾詢問太醫令。但我想風寒而已,按時服藥,總是易好的。」
孫右丞應聲,又問:「那陛下如今在何處?」
「自然是在寢殿休息。」沈辭柔直覺不對,「怎麽,卿有要事需面奏?」
「這……倒也沒有。」孫右丞摸不清沈辭柔說的話是真是假,露出點笑來,「臣只是擔憂陛下如今如何,畢竟孝謙皇帝時曾有十日未朝。」
這句話本來沒什麽,但提到孝謙皇帝,背後的意思就讓人忍不住要多想。孝謙皇帝在政事上其實也頗有建樹,只是身子不好,到後來染了肺疾,腿脚也不方便,一直只是輔佐他的天後才漸漸在宣政殿露面,最後一步步坐到了龍椅上。
而天後第一次孤身站在宣政殿聽奏,就在那接連十日的免朝之後。
沈辭柔自認不是擅長政事的人,她也從沒想過像天後那樣,她到如今還是不喜歡大明宮,只不過因爲李時和在宮裡,她願意陪著他,那些有的沒的就當不知道。然而現下孫右丞一番話,意有所指,直接把她架在了烤爐上。
她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只能先把這事兒放過去:「太醫令說陛下需好好休息,病愈後自然會通傳,諸卿無需擔心。」
「陛下染病不能上朝,娘娘暫代,」孫右丞却不想放過她,「臣斗膽再問,可有手諭?」
沈僕射忍不住了:「孫右丞這是何意?陛下既然染病,自當休息,難道覺得口諭不够,還要騰出精力來下個敕令?」
這話一出,相當於站在了沈辭柔那邊,孫右丞自然不肯讓,繼續和沈僕射辯。宣政殿內迅速分成了三撥,態度明確的人其實沒幾個,還都是重臣,吵來吵去無非是吵沈辭柔到底有沒有資格替李時和上朝。剩下的那一撥要麽裝死,要麽和稀泥。
其中話術最好的自然是溫容,他話挺多,但吵著的兩撥人都聽不出他是哪邊的,都不知道該拿什麽態度對他。沈辭柔聽他說話也覺得好笑,看他時正好和他撞上視綫。
對視時溫容驀地抿出個笑,朝她輕輕一點頭,就像少時帶著一群孩子出去玩,鼓勵他們一樣。
沈辭柔的心神定了定,順著看過去。能站在殿上的官職都不能算低,算得上朋友的年輕郎君居然也有好幾個。迫於時勢,這些郎君多半沒能開口幫她,但迎上沈辭柔的目光,總還能笑一笑。
沈辭柔想,她不是孤立無援,她的阿耶在和惡意揣測她的人辯論,她的朋友站在殿內。
而她的夫君,等著她回去。
沈辭柔閉了閉眼:「行了!」
皇后突然强硬起來,原本在吵的人反而不敢吵了。先前質疑沈辭柔的無非是抓著天後的點,但按道理,皇后替皇帝處理政事是天經地義,天後要是後來沒走出那一步,估計在後世還是一代賢後。
平常是另一回事,但在朝上,他們是臣,而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娘子,確實是「君」。
「孫卿和另幾位卿,先前咄咄逼人,先問陛下,再問手諭,無非是想說我意欲效仿天後吧?」沈辭柔原本站在階前,這會兒却踱到後邊去,伸手搭在皇座上,順著一點點摸到扶手,「那我現在明明白白地告訴諸卿,大可不必。於我而言,皇座硌手。」
「我爲陛下的妻子,亦爲皇后。如今陛下染病,不宜見風,於妻,自當幫襯夫君;於皇后,自當輔佐國政。諸卿上朝多年,也知道早起辛勞,若是陛下如往常一般,我難道很想站在這裡,受孫卿的指摘嗎?!」她收回手,輕輕按在腹部,「何况如今,我腹中還有個孩子。」
孫右丞是這個意思,但沒想到沈辭柔這麽莽,直接把藏在暗處的話撕開來,一頂帽子扣下來,他也懵了。他那一派的幾位更懵,只能看著沈辭柔發楞。
沈僕射倒不懵,他心情複雜,有點開心,但又覺得不是時候:「娘娘果真有孕?」
「一月餘了。」沈辭柔點頭。
溫容適時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道喜總比吵架容易,他開了這個頭,底下恭賀的聲音就不停了。原本還在搖擺的人忽然覺得沈辭柔上朝也沒什麽,她只是來聽聽上奏,又不是當場回復。
話總得有人傳,皇后貼著皇帝,溫聲細語傳話,那叫柔情蜜意;太監傳話……這場面可不敢想。
何况皇后腹中還有個孩子,就算皇帝真有什麽三長兩短,哪怕是個姓李的小公主坐在皇座上,也比姓沈的皇后讓人舒服。
「我有身孕,不得已替陛下上朝,先前也說了,不過代傳話而已,批復仍是陛下做的。陛下也不過是偶感風寒,遠不至於如孝謙皇帝一般。」沈辭柔不打算和孫右丞和解,看他時神色冰冷,語調猛地嚴厲起來,「孫卿妄自揣摩我有效仿天後意,再有言陛下重病之意,其心當誅,不啻虎狼!」
她先看了溫容一眼,然後捂住腹部,臉上顯出點痛苦的神色,胸口劇烈起伏,臉色蒼白,簡直像動了胎氣。
「不好,娘娘恐是身子不適。」溫容可太懂這套路了,一臉擔憂,「娘娘替陛下上朝實爲不易,千萬保重身體!」
先前沒說話的幾個郎君總算是能說話了,連一臉正氣的葉遠綏都站出來,幾個人各一番話,場面差不多就定了,意思就是皇后替皇帝上朝,傳個話天經地義,何况還有身孕,偏偏孫右丞瞎說話,氣得皇后腹中的孩子都不舒服。
皇后有事不要緊,大不了換一個,皇嗣却不能有問題,何况皇后畢竟是沈僕射的女兒,保持沉默的那一派一合計,也站沈辭柔那邊了,至少到時候若是皇帝要降罪,不至於上趕著挨這個罰。
大勢已去,孫右丞原本只是看沈辭柔不順眼,想讓她被油煎一煎,沒想到最後上了鍋的反倒是自己。他還有什麽辦法,只能不情不願地低頭:「娘娘恕罪,臣憂思過度,請娘娘降罪。」
話說到這份上,畢竟是朝堂上的事,沈辭柔也不好真揪著不放,但也沒打算讓他舒服,故意嚇他:「今日之事皆會告訴陛下,陛下聖明,自有判斷,孫右丞無需擔憂。」
孫右丞臉色一白,退到原來的位置上了。
看樣子是沒人會再爲難她,沈辭柔鬆了口氣:「時光可貴,此事不必再議。諸卿有奏者可奏。」
崔慕欒低著頭,看著是個低眉順眼的樣子,底下却踢了溫容一脚。
溫容沒動。
崔慕欒又踢了一下。
溫容受不了了,但他知道這個頭還是得他先出,他一咬牙,上前半步:「臣有奏。」
「溫卿請奏。」
「臣奏,昨日右諫議大夫至中書省,言中書捨人崔傾之豢養家妓……」
「娘娘明鑒!」右諫議大夫是來過,最近中書省也確實沒什麽大事,但崔慕欒萬萬沒想到溫容會挑這麽個事來奏,他都要跳起來了,「請娘娘准許臣解釋。」
沈辭柔驚恐地看了他一眼:「請奏。」
崔慕欒瞥見溫容臉上噙著的笑,踹死他的心都有了,但不能在朝堂上打起來,只能咬牙解釋。
這個頭開得荒誕,接下來就什麽事兒都能奏了。沈辭柔沒當回事,隻記住了重要的幾個,想著回去得記下來。
若是李時和還不醒,再難的事她也得經手。沈辭柔一路都皺著眉,還沒到清寧宮,就看見聽風跑上來,氣喘吁吁,臉上却帶著喜色。
「怎麽了?」
「娘娘,」聽風氣都沒緩過來,「陛下醒了,這會兒正喝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