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除夕
到底是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沈辭柔原以爲她會和宋瑤做一輩子的姐妹,如今來了這麽一遭,再深的情分也該斷了。所幸她不是愛鑽牛角尖的性子,一向心大,難過了幾天也就過去了。她想著該和宋氏提及宋瑤的婚事,想想又覺得還是翻了年再說,一來二去就拖到了除夕。
除夕晚上照例宮裡宴請群臣,縱情宴飲,大明宮裡挂滿了通紅的宮燈,照得亮如白晝,遠遠看去仿佛火燒。宴上自然有歌舞,之後是驅儺,特地從教坊挑出漂亮的小郎君,穿的是紅黑兩色的衣裳,踩著驅鬼的步子擊鼓,鼓聲一起一落,宮燈爆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宮宴的菜色出自尚食局,花樣繁多,瞧著好看,吃起來也是少見的好味道。但畢竟和一衆女眷同席,席上的貴女一個比一個端莊,沈辭柔也不敢放開肚子吃,隻敢嘗幾筷子,到最後也就隻吃了個半飽。
沈辭柔本以爲要餓著肚子去見李時和,沒想到領路的小內侍引她去偏殿,在桌邊站定,一板一眼:「陛下暫且有事,過會兒再過來,娘子可先吃些東西,出去逛逛也可。若是要人伺候,喊一聲就行。」
沈辭柔點頭,不爲難小內侍:「我知道了。」
小內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退到外邊去了。
殿門沒關,外邊宮燈的紅光照進殿裡,照出一條艶紅的路,落在沈辭柔身上,把她的裙擺都染成微微搖晃的紅。估摸著李時和現下應當是和來參宴的官員客套,一時半會兒過不來,她小小地踢了幾下裙擺,抬眼去看桌子。
桌上放著的是幾樣時興的糕點,還有幾盞溫熱的乳酪米漿。沈辭柔喝了半盞杏仁酪,覺得殿裡悶,起身出去。
在宮裡她總得端端貴女的樣子,沿著宮道慢慢地走,偶爾遇上幾個端著托盤的宮人。沈辭柔還有點擔心會和宮人撞上,對方却像是根本沒看見她,從她身邊走過時目不斜視,讓她油然而生一種自作多情的感覺。
她覺得有些尷尬,在宮道邊上揉了揉臉,忽然聽見崔慕欒的聲音:「阿柔?你怎麽在這兒?」
沈辭柔一驚,放下手,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前面兩個月事兒實在太多,她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之後臨近年裡,也沒和崔慕欒他們見面,還沒把李時和的事情和他們說。
沈辭柔想說,轉念又想不好該怎麽開口,還在那裡糾結,崔慕欒已經幫她找了理由:「今年沈僕射帶你入宮參宴了?」
「啊……嗯,我阿娘也來了。」沈辭柔順杆往下爬,「那你怎麽在這兒?」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崔慕欒就頭疼:「我躲人呢。」
「誰?」
「我不是和你說過嘛,我繼母娘家的侄女。」崔慕欒往沈辭柔那邊走了幾步,「可真是瘋了,別說我不想和太原王氏扯上關係,那小娘子今年才十二歲,我難道像是能對著這麽個孩子下手麽?」
前半句話說得有道理,後半句却不一定,沈辭柔看著眼前的郎君,認真地點頭:「像。」
崔慕欒:「……」
沉默片刻,他决定把這件事翻過去,皺著眉壓了壓胃:「酒喝多了,這會兒不太舒服,你可別氣我了。」
看他的樣子是真不舒服,沈辭柔連忙取下腰上的荷包遞過去:「這裡邊是梅幹,酸的,你要不要吃兩粒壓一壓?」
胃裡的酒隱隱要反上來,要是真在宮道上吐出來,惹出的麻煩一時半會兒解决不了,崔慕欒倒了兩顆梅幹塞進嘴裡,酸得他渾身一激靈,說話都有些含混:「這怎麽這麽酸……」
「這是酸梅啊!」沈辭柔把荷包拿回來,「你傻不傻……」
她還想繼續說,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咳聲。
沈辭柔看過去,在宮燈照出的紅影裡看見個修長挺拔的郎君。她還是頭回看見李時和穿得那麽正式,黑底紅邊的交領大袖,固定長髮的發帶也換成了規規矩矩的金冠,他背著光,臂彎裡斜斜地搭了一盞長柄的行燈,修長的手指輕輕扣在一端。
崔慕欒先反應過來,硬生生把嘴裡的酸梅咽下去,借著低頭的動作擋住酸得不太對勁的表情:「臣恭請陛下聖安。」
李時和輕輕點頭,不鹹不淡地發問:「崔卿緣何在此?」
這問題就有點難答,崔慕欒直起腰,剛想現編個理由,邊上的沈辭柔已經開口:「他……他出來玩!」
崔慕欒難以置信地看了沈辭柔一眼,心說這是什麽嫌他命太長的答法,宴上喝的酒不少,他酒量再好也有點上頭,只想著該怎麽圓,一時連沈辭柔沒行禮的事情都忘了。
「臣……」他實在想不出來該怎麽答,「宴上飲酒……」
「朕知道。」李時和不想聽,「送他回去。」
陪從的內侍應聲,上前引路,崔慕欒莫名其妙,但總不能不走,行禮告辭,跟著內侍往含元殿走了。
等崔慕欒走遠,李時和上前幾步,還沒開口,沈辭柔已經凑過去了:「你今日的打扮好看。」
準備好的話霎時一句都說不出口,李時和略略一楞,低頭看了看暗紋精細的衣擺:「你喜歡我這個打扮?」
「這樣好看。」四下無人,沈辭柔絲毫不避諱,「不過你怎麽打扮都好看。」
她從小到大都嘴甜,身子朝著李時和微微前傾,誇人時一臉真誠。宮燈的火光落在她上了妝的臉上,照得眉心的花鈿盈盈,眼睛裡盛著流淌的星河。偏偏她還帶著笑,笑起來眉眼彎彎,被她盯著就有種錯覺,好像她眼裡只有這麽一個人。
李時和被盯得呼吸一窒,不知該說「胡鬧」還是「多謝」,猶豫片刻,隻輕輕咳了一聲:「嗯。」
沈辭柔哪兒知道他的心思,自顧自又往前凑了一點,抬手拎起披肩一角:「這是你獵來的白狐,做了件披肩,你看,好看嗎?」
披肩不過是尋常的樣式,她也沒多少妙齡娘子的精巧心思,連綉花壓邊都沒要,穿在身上也看不出好不好,李時和却點頭,真心實意地說:「穿在你身上好看。」
沈辭柔沒忍住,笑了出來,抬手在李時和肩上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什麽呀,我是問這件披肩做的怎麽樣……穿不穿我身上有什麽關係。」
她也輕輕咳了一聲:「你現下沒事了麽?」
李時和「嗯」了一聲:「等子時以後我再回含元殿,這會兒有空,我帶你去看烟花。」
一聽烟花,沈辭柔整個人都興奮起來,恨不得立刻跑到宮墻上:「好,那我們這就去。」
李時和含笑點頭,挽著行燈往前走。
沈辭柔連忙跟上。她與李時和一月沒見,通信總沒有見面的感覺,壓了一月的心思全想說,又是頭回入宮參除夕宴,既新奇又興奮,隨意一拈就是個話題。她說得多,李時和耐心地聽著,順著她的話應,却不說自己的事,偶爾似乎想開口,旋即又糊弄過去,反而讓沈辭柔多說些話。
這個態度有點怪,但沈辭柔一時判斷不出,講到半道上乾脆不說了,隻跟在李時和身後慢慢地走。從背後看,李時和的身形顯得更漂亮,腰背筆直,像是一杆修竹,一掌寬的腰帶勒出勁瘦的腰,和袖子間有些空隙,讓人想把手卡進去,環住他的腰。
他的頭髮也很漂亮,直而順,垂落的髮梢因著走動輕輕顫動。沈辭柔盯著髮梢看了一會兒,忽然嘆息:「往年我都在家裡守歲,今年何德何能,能讓陛下替我引路。」
李時和不由笑笑:「往年?」
「嗯,阿耶得進宮,我都是在家陪著阿娘。」沈辭柔說,「初一睡過午時,挨過拜年,就能出去玩了。去年初一最先上門的還是傾之,拉我去平康坊,說是有不休息的酒肆,還把我嚇了一跳。」
聽沈辭柔提到崔慕欒,李時和脚步微微一頓,旋即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你和傾之,認識多久了?」
「唔,不太記得,至少得有五六年了?」沈辭柔渾然不覺,「最開始那會兒傾之傲得要命,端著世家的樣子,現在倒完全沒有那個模樣了。」
「那今日遇見,」李時和繼續問,「他也是約你去平康坊?」
「哪兒有啊。」沈辭柔覺得好笑,「就是我嫌殿裡悶,出來走走,他大概也是出來散酒氣的。好像還有些難受,我就給了他兩粒梅幹。再然後,你就來了啊。」
李時和心裡驀地一鬆,也笑笑:「原來如此。」
沈辭柔終於覺得不對,停下脚步:「你這麽在意他……幹什麽?」
李時和一楞,也停下脚步,一時都不敢轉身,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只是問問……你不高興了麽?」
「……這倒沒有,就是覺得奇怪,你先前從來不會問我這些事。」李時和不轉身,沈辭柔就自己過去,繞到他面前,抬頭看著那張雅致的臉,忽然摸出荷包,「來,張嘴。」
這話耳熟,李時和頓時想起七夕的那枚肉乾,但頂著沈辭柔的目光,他只能微微啓開嘴唇。
下一瞬沈辭柔踮起脚,一粒梅幹滾進李時和口中,在舌面上滾了一圈,酸得他緊緊皺眉。
作者有話要說:阿柔:你酸不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