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番外 令狐驍
*前世*
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會是戲文話本裡的主角那樣英勇非凡,百戰無前, 最後還抱得美人歸。
令狐驍就是一個典型的反面例子, 他是個天生的反派。
他風流成性,荒淫無度, 昏聵不知天下事。
他十二歲繼承大統,在短短十餘年間就把他爹留下的老本揮霍了個精光。
崇業二十五年,在江淮河畔佇立了三百餘年的楚國終於成為一盤散沙, 隨著歷史的長風消失殆盡。
大楚古都慶州淪為修羅地獄,燒殺搶掠之聲九日不絕,全城淪陷。
也許是慶州百姓的哀嚎聲終於傳入了深宮後院,也或許是他身邊已經再無美酒美人作陪。
無論是什麼原因, 在這最後時刻, 令狐驍終於醒了過來。
可是他醒的太晚了。
面對外面成千上萬打算趁機蠶食大楚的敵軍,他終於長笑三聲,自刎於自己的寢宮當中, 年僅二十五歲。
那是大楚令狐氏最後一點風骨。
其實縱觀令狐驍這二十五年,他活得並不算外人看起來的那般輕鬆。
換句話說,昏君真的不是任何人都能當的。
穿著皇帝的新衣,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每天除了把自己灌醉,沒有別的不看清這世道的辦法。
作為一個沒有父皇王叔指引, 沒有母后姊妹照料的少年皇帝來說,他從一開始就幾乎無路可走。
其實他不是一個十足的混帳。
早在九歲那年,令狐驍就已經初露鋒芒。
已故多年的楚國先帝常常在處理政務只餘, 總會將他抱在膝上,嘗試著問他一些最簡單的民生問題。
先帝驚訝地發現他這位稚子竟然有著超乎年齡的見解,更懂得一些從書本上無法學來的東西。
他說:
「楚國表面強大,實則根基不穩。
若想長久發展,勢必要聯合中土大孟,以求並駕齊驅,共同繁榮。」
隻此一言,震驚朝野,更是促成了後來孟楚兩國聯軍直取南陳列國的百萬雄兵。
那一年楚皇御駕親征之前曾經半開玩笑地問過他:
「若以大孟嫡女做你未來的皇后可好?」
他小小年紀便開始分析局勢:
「孟帝膝下兩位嫡公主,大公主早已出嫁,聽聞小公主與兒年齡相仿。
若此番盟軍大勝而歸,請父皇做主撰寫國書求娶公主,以求兩國之好。」
楚皇大笑,摸著他的頭顱道:
「孺子可教也。」
後來盟軍果然大敗敵軍,直搗陳都歸元,生擒陳帝和皇子公主若幹人。
可是楚皇也在那場戰爭之中身負重傷,回京之後一直臥病在床,不臨朝政。
到令狐驍十二歲那年,孟帝終於撒手人寰。
他給自己那尚且年幼的兒子留下的,只不過是一片爛攤子和一紙染血的國書。
國書裡面的內容是,求娶孟帝次女楊蓁為楚國皇后。
令狐驍咬牙將國書收起,穿起寬大的龍袍登上了楚國的至尊之位。
他必須心無旁騖,否則走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這時候的他一腔熱血,大有整治江山的豪邁氣魄。
可是他這個時候還沒發現,這一路上他每前進一步都極為艱難。
主少國疑,整個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
但是好在他的母親竇氏是百年世族,憑藉著竇氏全族的扶持,他還不算是孤立無援。
就在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前三年,竇氏忽然在深宮之中薨逝。
沒了太后這可參天大樹,竇氏也紛紛樹倒猢猻散,再也沒有了昔日的權勢。
三年之中連披了兩次縞素的令狐驍,將那封打算遞給大孟的求婚國書深藏了起來,再也不給它重見天日的可能。
他苦笑,讓人家嫁過來做什麼呢?陪著他一起過這樣的日子麼?
他繼續咬著牙跟朝堂上的勢力抗衡著,可是令狐驍突然漸漸發現,他的殫精竭慮似乎根本不起作用。
有一股強大的無形力量在從他的手中篡權,楚國一日不日一日。
可怕的不是敵人有多強大,可怕的是他看不見敵人。
朝堂上那些肱股之臣因為各種原因淡出朝堂,留下的都是那些似友似敵的人。
新人尚未培植,老臣卻已經遠去。
令狐驍不得不依靠著如今朝堂上權勢最大的兩位將軍,戰齊和趙崢世。
對於他們,他可謂言聽計從。
因為戰齊和趙崢世手中各佔據著軍中最大的兩派勢力。
倘若其中一人率先發難,則江山危殆。
於是不知不覺到了他十九歲,戰齊提議立他後宮那位從未見過面的蘇妃做皇后的時候,他不敢不聽。
只是成婚前一天晚上,令狐驍忽地又翻出了那封國書。
他終究沒有迎娶那位大孟公主,也不知那是個怎樣的人,又會嫁給一個怎樣的夫君。
或許是那封國書或多或少地帶著舊日的回憶,令狐驍捧著它一夜無眠。
次日大婚,舉國歡慶。
那夜他掀開蘇葉的蓋頭之後,自從他看見那雙含情脈脈卻不經世故的雙眼之後,就此沉醉,再沒有夢醒之時。
他二話不說,勾起美人的下巴就吻了上去,蝕骨噬魂。
蘇葉美的像是上古傳說裡所有的禍國妖姬的模樣,而令狐驍對鏡自視,也自認為有做風流帝王的品貌。
昏君配妖後,堪稱天造地設。
酒池肉林,紙醉金迷,上古昏君們沒想到的花招他都玩遍了,最後爛成一攤泥。
只是有一次飲酒作樂的時候,有宮女不小心翻出了那封斑駁的國書來,上面的明黃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令狐驍一把將它扯過來,混沌的腦子慢悠悠地轉了一圈,愣在原地。
他忽地發問:
「大孟蘭陵公主嫁與何人?」
回:「自請隨淮王世子流放尚陽。」
令狐驍忽地凝滯了片刻,再看那封國書的時候,他似乎陡然窺見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他還沒失去一切的世界。
倘若當年那封國書如約送出,父皇沒有英年早逝,母親沒有被人害死...
倘若他還不是他。
遠處蘇葉妖孽般的笑聲將他扯回現實,他隨手將那封國書塞到床榻下面,擁美人入懷。
又是幾年昏天黑地,不知年月的日子。
大楚已經被外敵內患餐食得猶如一頭年老瘦弱的駱駝,身上只剩皮毛,肋骨嶙峋。
他二十四歲那年,大孟淮南叛亂。
早已被南陳餘孽操控於掌心的令狐驍下令,傾國之力突襲大孟東關。
其實楊蓁被陸子胥囚禁於金陵城那段時日,令狐驍親率的十萬鐵騎先於大孟王軍,早就抵達了金陵不遠處之外的城關。
那天他一個人坐在軍營之中,看了那封國書一整天。
冥冥之中,令狐驍曾經想過他或許能做些什麼。
只是這麼多年荒廢,他的手早已提不起銀槍,肩早已扛不起戰甲,就連胸腔裡那一腔跳動的火熱,也早已百孔穿心。
到了黃昏,整座大帳一片漆黑。
蘇葉走進來點起燈,看見他面前擺的那封明黃色國書。
她一雙媚眼眸光流轉,輕笑道:
「原來陛下惦記金陵城那位。」
令狐驍隨手將那國書扔進一旁的火爐裡,翻身將美人扣緊:
「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談何惦記?」
蘇葉摩挲著他的胸膛,滿目悵然:
「陛下不惦記她便好。
妾聽聞那位公主從金陵城跳下來了,激得孟軍大肆攻城,陸子胥就快敗了。
陛下也不去幫幫他...」
她後面說了什麼,令狐驍沒聽見。
只是原本在撥弄著她衣襟的手陡然停滯。
孟軍就在金陵城外,她這麼跳下來,是為了什麼?為了不受人脅迫?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似乎知道了什麼不可饒恕之事一般。
為什麼她肯這樣做?她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意變成一個傀儡?
死是那樣可怕的事情。從高處墜落,幾乎全身的骨頭都碎了,鮮血會蔓延一地,那會多疼啊...
她怎麼能這麼果斷地了結自己的性命?
蘇葉眸中一緊,將頭埋在他懷裡撒嬌:
「一個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陛下怎麼了?」
蘇葉說的沒錯。
她是一個不相干的人,一個遠在天邊的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可她也是希望,是光芒,是他清白的時光裡最後一抹痕跡。
令狐驍扣緊了美人的肩膀,感受到她藤蔓一般柔軟的腰肢和手腕纏在自己身上。
仿佛這人世間最後扯住他、不讓他墜入地獄的繩索斷了。
下面是萬丈深淵,深淵裡百鬼嚎哭,它們伸著魔爪扯著他的四肢要將他也納入修羅。
然後他轉身成魔,為禍眾生。
*今生*
臨死之前,他的鮮血濺在帳前的秀麗江山圖上,宛如一片熾熱烈焰將天下毀於一旦。
他那雙足以顛倒眾生的雙眸緩緩閉上,那片暗紅也就此湮沒在混沌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神識在黑暗中漸漸蘇醒。
他曾經想要的一切,那個清明盛世,在他死後如同卷軸一般在他眼前緩緩滾動。
令狐驍看見遠走多年的父皇和母后,仿佛被塵封於黑暗中多年的那一絲光芒重現在他眼前。
他們還是從前那般的音容笑貌,連同說話的語氣也同他兒時一般。
先皇和先皇后笑容滿面地看著他,眼中沒有絲毫責備他的意思:
「我兒長大了。」
令狐驍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他仿佛一個稚齡兒童一般擁上去抱緊他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忽地一個堅實的力量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先皇眉宇堅定地看著他:
「得子如此,楚國中興有望。」
令狐驍紅著眼睛,肺腑間如同有重石壓迫:
「奸臣當道,談何中興!」
先皇的眼中卻沒有絲毫斑斕,反倒愈發熠熠生輝:
「驍兒,還記得小時候為父考問你的時候麼?」
令狐驍定定地看著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先皇目光如炬,似乎洞察到了他心裡:
「你知道該怎麼做,只是不敢放手一搏罷了。
只要你看的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就一定有翻盤的機會。」
卷軸在這個時候收緊了,光芒也漸漸在黑暗之中變得微弱晦暗。
令狐驍下意識地抓緊了先皇和母后的手,可還沒等他喊出聲就被黑暗吞沒,他周圍有青面獠牙的厲鬼向他源源不斷地撲來,卻又穿過他的身體撲向他身後。
轉過身來一看,後面正是滿城焦土的慶州,平民百姓的身體被那些厲鬼撕碎,鮮血滲入大地變為煉獄...
他臉上的淚水乾涸,雙膝一軟跪伏在地上,幾乎是瘋狂地將自己的額頭砸在那些崩裂的地面和岩石上面,鮮血淋漓。
大悲大怒,大徹大悟。
直到黑暗再一次將他吞沒,醒來的時候是一片清明敞亮。
引入眼簾的,便是那由帷幔隔著的秀麗江山圖。
只是不見汙血,完好如初。
他翻身準備下床去看著一切是不是夢境,卻被一個柔若無骨的手臂拉住了寢衣。
轉頭一看,蘇葉那張傾國傾城的容顏便出現在他面前,形容嬌憨:
「陛下起得這麼早做什麼?」
令狐驍面色一凜,他想起前世最後一次見到蘇葉那天,她踩著身為宗室的豫親王的屍體站在大殿上,不可一世。
他的大手瞬間便摸上蘇葉的咽喉,卻在收緊的那一瞬間,看著她那張臉鬆開了手。
殺了她,很多事情他就找不到答案了。
蘇葉雙手軟弱無力地攀著他的鐵腕,嬌聲道:
「陛下今日對妾怎麼這般霸道。」
令狐驍雙眼輕輕一眯,換上一副慵懶的眸色,將她的下巴狠狠地掐著送到自己面前:
「今日配孤去上早朝。」
蘇葉嬌羞地抵著他的胸膛,根本沒有看出絲毫異常:
「陛下讓妾陪侍,妾就陪陛下一起。」
她說著,便立刻從床榻上爬起來,開始梳洗打扮,想必她早就懷了想要幹政的心思。
只有干涉了朝政,她才能趁機塞進自己的人。
令狐驍冷冷地看著她的背影,眼中有若刀劍一般幾乎貫穿她的心臟。
看著女人自顧自地讓侍女給她梳妝,令狐驍沒再多看,而是站起身來徑直向秀麗江山圖走去。
大楚四十九州,如今還完好無損地呈現在他面前。
只不過他能透過地圖看見那背後潛藏的厲鬼。
令狐驍的視線忽地聚集在西北,鄴城十六郡。
那裡是曾經與陳國交界的地方,無數從亡陳逃出來的人大部分都逃到了鄴城。
他如今行動受限,大楚也沒有能力真正收復鄴城。
倘若是這樣的話...
先皇的話忽然在他腦中響起:
「只要你看的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就一定有翻盤的機會。」
大孟。
他眼睛一亮,視線北上凝聚在那隻盤踞中土的雄獅。
倘若以割地為名獻上賀禮,說不準可以與大孟達成某種協定。
想到這兒,令狐驍忽地矮下了身子,伸出手在床榻下面探尋著什麼。
不多時,他臉上終於露出一個笑容來,沾滿灰塵的大手拿出一封國書。
打開來一看,上面寫著「求娶大孟蘭陵公主楊蓁為楚國皇后。」
看著那個名字,令狐驍的眼中忽地柔軟了下來。
他想著,若是此生有機會,有沒有可能將她娶回來,陪伴在自己左右。
有她陪伴的話,或許這世上,也沒有那麼糟?
突然他耳邊又響起一陣媚笑,那聲音攪得他有些心煩。
令狐驍回過頭來,看見盛裝的蘇葉,臉上全無了方才厭惡的神情。
他走到蘇葉身邊,伸手將她攬進懷中,呼吸拂過她的鬢角,誘人的聲音低沉響起:
「葉兒,我記得你有個小妹,孤封她做十三公主可好?」
*
當日,令狐驍冊封蘇葉的小妹蘇瓔為十三公主,改名令狐瓔,跟隨王駕一起前往大孟和親。
以此名義,令狐驍也終於踏上了屬於他自己的救贖之路。
倘若一切真的可以從頭開始,他這一次一定不會放棄任何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
這一路上跟楊顯那個酒鬼喝了幾次酒之後,令狐驍已經將關於楊蓁的一切故事都套出來了。
他知道了楊蓁沒有南下,沒有跟著那個混小子去淮南,而是安靜地在京華,準備著跟上將軍傅虔的婚事。
令狐驍那嫉妒心又開始作祟,並不是因為楊顯總是覬覦蘇葉,而是因為那個還遠在天邊的楊蓁。
他想著若是能讓令狐瓔嫁給傅虔,會不會有機會讓他們之間產生隔閡?
無論用什麼辦法,能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就好。
帶著這樣的心思,當他駕這那輛軺車出現在潼關之外的時候,幾乎是第一眼就瞧見人群裡的那個穿著粉蝶常服的身影。
他們從未見過面,可是不知道為何,竟如此熟悉。
她的身影單薄纖瘦,立在那裡像一株梅花,看起來易折卻仍舊傲然綻放,猶如遺世獨立。
與卿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令狐驍幾乎是強行抑制住了自己想要走到她面前的衝動,而是換上他那副桀驁不馴的模樣,輕浮而淡漠地掃了她一眼:
「我看孟帝宮裡這位娘娘,與二蘇相比也不遑多讓啊。」
與蘇葉在一起待久了,他渾身上下幾乎都透著昏庸君王的酸腐氣。
他原以為這樣會博得她的青睞,可不曾想到這樣的方式約莫會讓楊蓁...
很討厭他。
從見她的第二次開始,楊蓁就在刻意躲著他。
害的令狐驍回宮之後怒氣衝衝地砸了三面銅鏡。
不得已,他讓人打聽了陸子胥是個什麼模樣的人,然後照著他的樣子穿衣打扮。
也不知是誰給他的錯覺,令狐驍一向瞧不上傅虔,覺得陸子胥才是自己最大的對手。
於是當他白衣飄飄,一身仙氣地出現在楊蓁面前的時候,他自以為捕捉到了她眼中的驚鴻一瞥。
可事實上是,楊蓁只是因為他那句話停了下來。
他說的是:
「世人道蘭陵公主癡情,肯為了未婚的世子爺南下流放。
沒想到這麼快,便換了個心上人。
真可謂,世態炎涼哪......」
在精准地勾住了楊蓁的腳步之後,令狐驍卻換了一個策略,他選擇閉口不言。
實際上他那看似輕描淡寫的眸子下面,是幾乎要抑制不住的緊張心情。
他不知從何開口,不知從何講起,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提起前世的事情。
難道要他講自己的父親曾經給自己留了一封國書,要他迎娶她回楚國?
還是告訴她說,上輩子聽聞她從金陵城一躍而下,十分佩服她的氣節?
都對,可都不對。
他的嘴唇輕輕顫抖著,終於睜開一雙撩人的桃花眼:
「喲,還在這兒等我呢?還說不願意做我的皇后?」
說罷,伸出手去想要撩起她額前的秀髮。
畢竟他生了一副絕無僅有的好皮囊,尋常的女子多看他一眼都要酥了骨頭。
可令狐驍忘了,她不是尋常的女子。
「楚皇若有話,不妨直言。」
他訕訕地放下手來,將手伸到廣袖之中。
那裡面放著一封硬質的國書,可他翻找了半晌,最終卻掏出一方錦帕遞給了她。
分別的時候楊蓁問他:
「既然你也是重新來過一次的人,你可想改變什麼?」
也不知是在刻意維護著自己那微薄的自尊還是怎樣,他下意識地淡然開口:
「跟你一樣,找個新歡。」
說完,他給楊蓁留下一個笑容來,唱著楚歌愈行愈遠。
等走到她看不見的地方,令狐驍從袖中取出那封國書來摩挲著,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這次又沒把你送出去,下次吧。」
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在與那天一樣的月夜裡,在宴會上,在武場之中,他有無數可以開口的機會。
可是那個男人在她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他守護著楊蓁,宛如這世上唯一的珍寶。
令狐驍退卻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這樣對待她。
畢竟他如今,連皇后的位置都不能給她。
這一猶豫,就到了她的大婚前夕。
他把二兩楚酒和一斤半嶠安佳釀兌在一起灌了下去,去做最後的嘗試。
那天他隔她只有兩寸,幾乎連呼吸聲都聽得到。
「哎...我說......人有時候是很沒皮沒臉的,即使知道自己相比起來弱的像家禽,可是還是想爭取一下......」
她輕啟朱唇,頭一次沒有退開:
「您還知道世界上有『沒皮沒臉』這個詞?」
他心中一顫,袖中包緊的國書仿佛馬上就要被拿出來送到她面前。
可是臨到關頭,令狐驍忽然又想賭一把。
他想試試看,楊蓁對他這個人,對他除了楚皇之外的這個純粹的人有沒有可能。
「......我是說,儘管我知道自己的勝算很小,可還是忍不住在你大婚前問一句——
你要不要真的考慮一下,嫁給我?」
他看著她眼中從驚詫到平淡,而他的心也從巔峰墜入深谷。
即使早就已經想到了答案,可還是不甘心。
這一次她先離開,令狐驍修中的國書還是沒能送出去。
他的酒勁已經散了,將明黃色的國書拿出來,仿佛那人就在面前:
「父皇,我還是錯過了。」
*
這世上若虧欠了你什麼,勢必會從另一方面補償。
在離開大孟之後,令狐驍的計畫一點一點地朝著他所期望的方向而去。
在朝堂上,他扶植豫親王上位,逐漸將軍權從戰齊和趙崢世手中奪回了相當可觀的一部分。
可是他仍然低估了蘇葉在朝中的勢力。
一日宿醉醒來之後,蘇葉已經帶著戰齊手中的兵馬,全軍向大孟北境進發。
令狐驍幾乎是發瘋了一般整合軍隊,將出國上下全部能動的地方軍全部集結完畢,準備討伐蘇葉的大軍。
這一切都因為,楊蓁在北境。
就算已經下定決心封存那封國書,就算已經勸過自己不要再想關於她的事情,可他還是不由自主。
楚軍不善長途奔襲,行軍一半的時候士兵就已經支撐不住。
等到他們還未抵達大孟邊境的時候,七里川的捷報已經傳來了。
楊顯帶領死士引開了蘇葉的主力軍,正好撞進了大孟王軍的圈套之中。
他接到捷報的時候,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可是那些難以言喻的酸澀卻也逐漸浮上心頭。
每一次拯救這一切的人都不是他,就連他期待已久的重逢也並沒有給他絲毫機會。
你的世界天崩地裂,而整個世界都寂靜無聲,大約就是這樣吧。
令狐驍望著遠處緩慢返回慶州的楚軍,他苦澀地笑了一下。
*
七里川一戰之後,宣告著南陳餘孽氣數已盡。
令狐驍與朝中擁立他的純臣們一起將朝堂上下清掃了個乾淨,還給了大楚一個全新的格局。
新朝當立,眾臣跪伏於地,懇請楚皇冊立皇后,母儀天下。
他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們,久久都沒有說話。
那個身影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找了個機會,他又來到了鄴城十二州。
這是他送給她做封地的鄴城十二州。
走在鄴城不夜城之中,令狐驍遠遠地看見一個身影很像她,可是追上去之後卻發現並不是。
這世上任何一個女子都可以出現在他身邊,可唯獨她不行。
因為她此時一定在那人的懷抱裡,笑得幾乎全然忘卻了前世的一切。
直到再次登門拜訪的時候,他只一眼就從楊蓁的反應看出來她已經懷有身孕了。
他幾乎能想像出來,她身邊兒孫環繞的模樣。
那明明是極為美好的場景,可不知為何在他心裡卻如同烙鐵灼傷了一般。
她懷孕了,脾氣也變大了。
只說了沒兩句話就再也沒有了耐心。
於是令狐驍只能訕訕笑著說: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我馬上就要回去了。」
回去之後,或許就不能再見了。
她像是躊躇了片刻,似乎懂得了他話裡的意思,福身道:
「恭送楚皇陛下,願楚皇陛下身體康泰,福澤萬年。」
他其實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講。
他想告訴她其實自已經開兵到了七里川,可是沒打招呼就回去了。
他想告訴她自己在鄴城待了很久,吃遍了這裡的每一種小吃,只等著她來的時候可以介紹給她。
他想告訴她自己其實很想她,只是不能說,不可說。
可是最後令狐驍只點了點頭,淡淡地向楊蓁示意:
「平身。」
像一個君王那樣認識她,像一個君王那樣離開。
他原本已經將自己抽身而出,不再留戀。
他遠走的步子已經邁開,無法收回。
直到楊蓁在他身後輕柔地喚了一聲:
「陛下,保重啊。」
頃刻間,所有防線全部崩塌。
他沒有再回頭,怕自己忍不住。
可是他也沒有繼續沉默,怕愧對自己本心。
於是令狐驍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楊小七,我真後悔。」
外面霞光萬丈,鋪滿了他離開的路。
他是君王,話不可多說,於是只能言盡於此。
這句話背後訴說的衷腸,也只有他能懂。
只不過這世上唯一能讀懂這句話的人,最後回到了屬於他自己的地方。
*
多年之後,令狐驍躺在美人懷中,手中捧著葡萄美酒,沾在唇間宛如一絲血色。
他看著桌案上新寫的禦詔「天聖大皇后」,忽地笑了一聲,將那摺子丟到了一邊去,挪開眼睛不再去看。
作者有話要說: 友情放送:
楊小七,我真後悔。
第一次,我父皇給幼年的我定親。那時孟楚兩國聯姻交好,只要我點一下頭,我父皇必然會去為我求娶你。可是我沒有。
第二次,你十五歲及笄,我想著若是娶了你做皇后也不錯。可是那年我父皇去世,那封求婚的國書我一直都沒有遞出去。
第三次,我聽說你嫁給了一個混小子,我也娶了一個漂亮的女人。我本來以為故事就會這樣寫,可是當你從金陵跳下來的時候,我後悔了一輩子。
第四次,我重生回來,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求娶你。
可是我又一次錯過了你。
第五次,我終於有機會站在你面前跟你說,我喜歡你,要你跟我走,可是你說你不能。
兩輩子,我錯過了你五次。
兩輩子,我終於明白老天爺給我了某樣東西,就不會再給我另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