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 楊曦楊顯
景瑞帝膝下五位皇子,其中性情最相投的不是年齡最接近的三皇子和四皇子, 而是老二楊曦和老四楊顯。
小時候的楊曦還不是現在這樣, 一副玉樹臨風,翩翩公子的驕矜模樣。
他十幾歲正是頑皮的時候, 也整天帶著弟妹們上躥下跳,胡作非為。
那年才七歲的楊顯不愛跟其他哥哥一起玩耍,唯獨愛跟著楊曦一起廝混。
他倆好兄弟, 一起砸過宮裡上好的琉璃盞,把長姊心愛的花圃毀了一大片,還上樹翻牆鑽到別的宮殿裡去。
每年盛夏,正是百果成熟的時候, 宮裡的貢品更是玲琅滿目, 多的吃不過來。
可是對於這個年齡的小男孩們來說,果盤裡裝的遠遠不如樹上長的好吃。
一日,楊曦帶著楊顯一起上街逛著。
他倆三下兩下就溜得極快, 將侍衛和太監都甩在了身後。
此時正是日頭正盛的時候,兩個小孩正是口乾舌燥的時候,忽地卻走到了一堵朱門高牆處,望著牆頭上探出來的杏樹再也挪不動腳步了。
此時正逢杏果成熟的時候,滿樹黃燦燦的果子看得他倆還是奶娃娃的皇子們直吞口水。
可是他們不敢貿然進去討杏兒吃。
只因為這杏樹長在蕭國太家的後院,外面有高大的朱牆圍著。
要說這蕭國太是誰?
那是大孟三朝元老蕭琦玉的老母親的府邸, 連景瑞帝的御駕見了都要禮讓三分的人物。
一想起太傅蕭琦玉,楊曦他們都瑟瑟發抖。
這老頑固教他們讀書的時候沒少折磨他們。
只是仗著陛下對他的倚重和尊敬,就連他們幾個皇子也沒少挨過戒尺。
只是他們到底年少氣盛, 再加上痛恨蕭老頑固,楊曦便一咬牙,帶著他三弟,翻牆竄進了蕭國太家的後院。
院子裡防備不是很嚴格,大約蕭府的家丁也不曾想著會有人來偷杏兒,便也沒人發現他們。
於是兩個半大皇子們在後院一直吃到下午日落才抹了抹嘴巴,大搖大擺地從大門跨了出去。
蕭府的家丁看見他們的時候,驚愕之餘立刻便將他們兩個捉住,等蕭琦玉大人回府再行處置。
還沒等到蕭琦玉回府,蕭國太倒是聽著動靜從屋裡出來了。
那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一看見這兩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頓時便歡喜了起來。
她問了這其中的緣故,當下便說兩位皇子若是想吃杏兒了,只管來蕭府拿。
於是那年盛夏,楊曦他們兩個吃了一夏天的杏兒,一直到初秋才沒得吃了。
等到杏兒都落光的最後一天,蕭國太封了倆荷包送給他們。
裡面塞了從寺廟裡求的平安符,帶在身邊能規避禍事,保他們一生平安。
*
沒想到他們後來都從了軍。
楊曦和楊顯一同執掌大孟實力最強大的南境軍,成為一時雙驕。
後來平叛南陳的那場空前巨大的戰爭之中,便是以楊曦為主帥,楊顯和傅虔作為兩員大將,帶領浩浩蕩蕩五十萬南境軍橫掃陳國。
這場戰爭由於楚國的接應,他們在短短九十天之中就取得了勝果。
只可惜從這開始,便是對於他們二人長達六年的折磨。
南陳皇室荒廢糜爛日久,整個都城一片汙糟之態,宛如一片爛泥。
可是當年少氣盛的兩位皇子看見那攤爛泥當中的二蘇時,算是情竇初開的年紀。
更別說那二蘇是兩朵長在淤泥之中的白蓮,楚楚可憐,媚色撩人。
或許是從小長在一起的緣故,他們兩人不可自拔地淪陷與其中。
年少的人總是對情愛由著極度純粹的幻想,更有著超乎現實的癡狂。
可他們沒有想過的是,這兩朵白蓮本身就帶著劇毒,只要男人們看她們一眼就會癡迷,會不計一切地想要得到她們。
只有心志堅定的人才會謂之,紅顏禍水。
比如傅虔。
在楊曦與他共事多年之後才明白,傅虔整個人從骨子裡就是一座冷血的冰山,任何女人對他來說都宛如過眼雲煙。
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傅虔覬覦自家妹子已經很久了,所以才會守身如玉,心無旁騖。
可他和楊顯不一樣。
這兄弟倆是俗人,還是心頭了無牽掛的那種俗人,沉溺其中是自然。
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們兩個喜歡上的不是同一個。
楊曦喜歡蘇白,溫婉大方。
楊顯喜歡蘇葉,嬌俏動人。
可是南陳二蘇注定不會是他們兩個人的。
大戰勝利之後,楚皇便提出要將蘇葉作為戰利品帶回皇宮,留著賞給自己的功臣們。
那一夜,楊顯氣的差一點舉兵倒戈,被傅虔和楊曦一起死死地拉住。
楊曦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夜,他眼睛裡如血的紅色蔓延開來:
「哥,我是真的喜歡她。」
他沉默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作為大孟的皇子們,他們從小過得是錦衣玉食的生活。
從來沒有過任何得不到的東西。
所以他不知道怎麼安慰自己的弟弟,還是靠著那冰塊臉傅虔開了口勸解道:
「四皇子年紀尚幼,又怎麼知道今後不會再遇到更合心意的女子呢?」
一句話,勸住了當時年少氣盛的楊顯,卻沒有勸住同樣躁動不安的楊曦。
那時的楊曦根本沒有想到這裡。
因為他那時墜入了愛河之中,跟蘇白一起許下山盟海誓,許下癡心諾言。
直到她背著自己入宮,做了他父皇的寵妃。
那天楊曦沒有進宮,沒有去找父皇鬧,而是站在自己的院中,頂著頭頂的烈日,站到黃昏的暴雨。
天昏了天亮了,人來了人走了。
鋼鐵一般的身體,一個月間消瘦地只剩皮包骨頭。
孫皇后知道了,急忙趕到他府上看他,一邊哭一邊罵:
「你這是為了什麼?」
他跟蘇白的事,除了傅虔和楊顯之外,就只有小妹知道。
他不讓人說,更不讓人告訴他母親。
只是一副殘破的身子,從床榻上撐著起來,緩慢展開笑顏:
「母親,我沒事。」
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不能對任何人傾訴。
他楊曦是大孟的二皇子,是軍中無數士兵們心中最高的統帥,他不能有任何軟弱的一面呈現在世人面前。
只是他自己都忘了,那一年,他也才只有十九歲。
這件事之後,楊顯開始常駐東關,許久也不回京。
楊曦知道他是想離得蘇葉更近一點,哪怕看不見也沒關係。
可他呢?
他駐守潼關,離京城只不過百里之遙。
在同一方青空之下,那人過得又怎樣呢?
沒人能告訴他。
或許在蘇白手裡的刀舉起來之前,楊曦心裡還算是惦記著她,希望她過得好。
可是她最不該觸碰的,就是他的家人。
*
蘇白遭受臏刑的許多個月之後,曾經派人寫了很多信給他。
楊曦一封都沒有打開,直接丟進火盆裡燒了精光。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對她的愛早已經隨著時日消耗殆盡。
年少時的誓言,早已因為背叛而遠離。
楊曦著手開始清繳蘇白手中殘餘的勢力,在傅虔和楊蓁出征淮南之後的那段時日裡,幾乎將整個京城關於她的事物全部毀滅。
一直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楊曦的心中已經沒了絲毫波瀾。
可是他不知道,如今遠在天邊的楊顯,卻愈發沉陷於那不可說的溫柔鄉之中,逐漸迷失了自我。
在奉命前往北境支援的前一天,楊曦又去了一趟蕭國太的府邸。
蕭國太雖然愈發蒼老,可是總歸還認得人,能叫出他的名字。
玉盤中盛著上好的杏兒,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
*
北境四國來勢洶洶,可是到底是利益驅使,算不得是真正同仇敵愾的聯盟。
楊曦親率三十萬大軍北上,輕而易舉地就將他們擊退於關外。
可是這一戰遠遠不如他想像的那般簡單。
最初意識到不對勁的是押運糧草的先鋒官。
先鋒官每一次在運送糧草的時候,都會察覺到在七里川附近有異常的情況出現。
比方說常常在谷地之中看見新鮮的腳印,或者常常能聽見山谷之中傳來的號角聲。
就在他向楊曦彙報這一情況的時候,楊曦心中隱隱已經有了些猜想。
原本應該來助他一臂之力的傅虔遲遲沒有趕到,可是按照京華遞來的軍報來看,傅虔的淮南軍已經早就已經開到了七里川。
隨著時日的變化,楊曦心中那個可怕的猜想愈演愈烈,他常常會在和衣而眠的夜晚之中,大汗淋漓地被噩夢驚醒。
楊顯...會不會叛了?
他連夜展開地圖,點燈升帳,打算叫來所有主將一齊商討戰況。
他的目光緊緊地鎖在七里川和東關的位置,再結合傅虔大軍的必經之路...
不好!倘若楊顯真的叛了,就一定會伏擊傅虔必經的要塞。
此時帳外忽然一片混亂,有個渾身沾滿了鮮血的士兵從外面連滾帶爬地進來,踉蹌著跪在他面前痛哭:
「稟報主帥!東關軍叛了!」
楊曦的腦中嗡地一聲,感覺四周一片天旋地轉,他險些就要摔倒在地。
身邊的副將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他,痛心道:
「殿下!這可如何是好!
北境四國軍隊雖被我方壓制,但糧草和供給紛紛告急。
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我們...」
楊曦勉強站穩了腳步,下令道:
「讓趙康率一支精銳,突圍過七里川,務必要警告傅虔!」
副將連忙接令,走出了營帳。
楊曦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地圖上的七里川,眉頭緊緊地蹙在一起。
*
這一夜無眠的不只是他一個人,還有那位站在了他對立面的親兄弟。
這些年楊顯並不是沒有絲毫長進。
他深刻地記住了當年傅虔曾經勸告過他的話,天涯何處無芳草。
只是一直到故事的結局,哥倆才反應過來,傅虔長了一張騙人的嘴。
這哥倆也算是太單純。
這麼多年他自己連楊小七都沒放下,還怎麼能勸的了別人?
有些人一眼萬年,就算歷經千帆過,也再難找尋一個相似的。
剩下的茫茫眾生,多看一眼也是徒勞。
於是他娶了二十四房姬妾,平日最愛的就是醉倒美人懷,不聞天下事。
有人教他武功,授他課業,正他德行。
可是沒人教他怎麼去愛另一個人。
所以他以為愛一人就是將這世上一切她想要的全都捧給她,無論她要的是珠寶,還是江山。
楊顯也真的這麼做了。
他為了蘇葉背君叛國,差一點糟了全天下的駡名。
幸運的是,他遇上的是傅虔,那個僅次於他大哥的聰明腦子。
楊顯的伏擊失敗了,整個東關軍在莫名其妙之中,跟著主帥叛變,又跟著主帥被俘,最後莫名其妙從正規軍變成了降軍。
不過這些都並沒有公之於眾,因為朝廷從來都不知道東關軍背叛。
這些事全都被楊曦一力壓了下去,沒有半點走漏風聲。
他心裡抱著一點點希望,他希望楊顯心中還有那麼一絲善念,他還能將局勢救得回來。
當楊曦衝進那座關押楊顯的蒙古包的時候,他幾乎都無法平穩地走下去。
楊顯坐在原地,手腳都帶著沉重的鐵鍊,喝著西域進貢的美酒。
在與他對視的那一霎那,原本在他口中馬上就要衝破而出的怒駡卻瞬間消耗殆盡。
楊曦的拳頭握緊了又鬆開,嘴唇輕顫,定定地看著他顫聲道:
「阿顯。」
他沒有問楊顯為什麼要叛,沒有問他任何關於這件事的緣由。
在看見楊顯的那一刹那,他滿腔悔恨,心如刀絞。
他從前是那樣走過來的,宛如剔骨才度過一劫。
可是他忘了自己的弟弟也一樣被傷害的體無完膚,他該如何度過那一劫呢?
他幾度哽咽,幾乎強迫著自己一字一句地開口:
「阿顯,帶死士進山。
楊家不出叛徒。」
這句話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胸膛裡隱隱作痛的地方愈發令人折磨。
這是他保全楊顯的唯一辦法。
雖然保全的僅僅是他的名聲。
這件事瞞不了多久,不等他們回京,東關軍曾經叛變的消息就會傳遍天下。
到時候不僅是楊顯,全軍上下都會被株連。
多少人的功勳和理想,就會在他一念之間輕易湮滅。
楊顯錯愕地看著他,微醺的眸子漸漸清晰。
他的嘴唇微張,氣息緩緩湧動,似乎馬上就要說出一句反駁他的話。
他只要說一句不,楊曦立刻就會全盤崩潰。
可是他的唇角緩慢地勾起一個弧度,薄唇輕啟:
「好。我帶死士進山。」
不為其他。
一個他許久之前就曾經設想過的局面,他和蘇葉一起離開這個人世。
那樣多好,誰都不用虧欠。
目送著探望他的人離開之後,楊顯獨自一人喝完了所有的酒,大醉三生,然後踏上那條不歸路。
*
一個酒鬼臨死前必然是要抱著一個酒袋的,不管裡面裝的是瓊漿玉液,還是兩錢一斤的農家雜釀。
這是他們畢生的追求,絕對不能缺少。
楊顯還算是個幸運的酒鬼。
臨行前,他二哥扔給他一壺佳釀。
他一場就知道,那是五十年嶠安佳釀,整個大孟都找不出幾罐。
他滿足地抹了一把臉,豪氣地對趕來送行的人說道:
「記得讓父皇給我取諡號的時候,別取俗氣的。
呵,他楊晧都封了齊王,我要個更響亮點的。
我看,武驍王就很好。」
日光照在他眼睛裡,閃耀著一片晶瑩。
明明連對面人的面孔都看不清了,楊顯還是固執地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他從小就愛記別人說的金句。
他二哥可說了,男人怎麼能哭!
那可是要頂天立地的!
於是他笑得沒心沒肺,揚鞭率領著死士進山,像個英雄,不像個叛徒。
*
三百個豁出命的死士,連帶著他,在七里川殺了一千多個楚軍。
到最後身邊都是屍山,彌漫著令人呼吸不暢的血腥味。
楊顯渾身上下都沾了血,總共挨了二十多處刀傷。
他與身邊的人一起殺到血戰力竭的時候,終於支撐不住,仰面倒在地上,氣喘吁吁。
他一把扯掉頭盔,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罵了一聲:
「娘的,這幫崽子,真能打...」
他的呼吸越來越弱,視線也越來越模糊。
他使勁扯著自己的鎧甲,將衣襟裡裝著的一隻小小的荷包掏出來,仿佛對待著一樣珍寶一般小心呵護著。
楊顯的聲音愈發小了,他不再罵髒話,而是攥緊了荷包嗤笑了一聲:
「哥,欠你的我都還了...
下輩子...下輩子...」
他頭緩緩歪了過去,手裡的荷包卻仍舊攥得緊緊地,眼眸之中沒了光芒。
直到他的屍首被人收斂的時候,他的遺物才被送到楊曦的案頭。
楊曦已經沉溺在軍務之中整整兩天沒有閒下來了。
可是侍衛送來遺物的時候,他還是停下了手裡的狼毫,站起身來看了一眼。
那個青藍色沾了血跡的荷包鼓鼓囊囊地,打開一看,除了那封破舊的平安符,還有一張窄窄的字條。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一看就是楊顯的。
他隻寫了一句話:
「哥,下次偷杏兒還領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