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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88章
88、第八十八章

  好不容易憑著「狗裡狗氣」的法子賣慘騙得趙蕎心軟才哄來了那張字據,賀淵當然是不肯還的。

  不過他知道趙蕎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隨即機敏噤聲,眼觀鼻鼻觀心,彷彿一尊會喘氣的塑像。

  趙蕎見狀冷哼,起身捋了捋衣上褶皺:「夏世子請稍待片刻,我得先處理些'家務事'。」

  「趙二姑娘請便。」夏儼笑笑,端起面前的那盞開胃用的「荷葉綠豆飲」,姿態悠然從容。

  雖不知趙蕎讓賀淵還的是個什麼字據,但見這氣氛也能隱約猜到是人家一雙小兒女情情愛愛的小秘密,他還是識趣些為好。

  趙蕎以眼風淡掃那個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的「家務事」,舉步就走。

  雖有種大事不妙的危機感,但被歸類為「家務事」還是讓賀淵忍不住心下暗喜,暫時忍下「當場擰斷夏儼脖子洩憤」的惡念,毫不猶豫地跟上趙蕎的腳步。

  行出來後,趙蕎兀自推開了隔壁間的門,回眸時神色不善:「給我進來!」

  賀淵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頎碩身軀雖僵硬,但還是極力收斂迫人氣勢,姿態乖巧。

  進了隔壁間,趙蕎以後背輕抵虛掩的門扉,雙臂環在身前,仰頭冷著俏臉直視面前的人。「那字據,你無論如何是不肯還的,對不對?」

  賀淵明智地沒有吭聲,只在心中道,對,就算被燉成老火靚湯也不還。

  「好,怪我一時心軟,誤信匪類,我認栽,」趙蕎笑著哼哼,「不還也可以,那咱們各事各論。你使詐哄我立下字據,這事你理虧不理虧?」

  她板起臉時是頗有幾分叫人摸不出深淺的,賀淵心中惴惴,有些怕她當真生氣,垂眸覷著她的眼神:「理虧。」

  「心虛不心虛?」

  還……還湊活。「心虛。」

  「該不該有點認錯的誠意?」

  賀淵不知她想讓自己做什麼,遲疑著,幅度很小地點頭。

  「那你也立個欠條字據給我,同樣要落章蓋手印的。我倒不勉強你'嚶嚶嚶',」趙蕎眉梢輕揚,兇殘冷笑,「但你得穿一回紅裙子給我看!單層正紅疊山綾,輕薄透亮那種。」

  賀淵震驚到兩耳滾燙,恨不能當場來口大鐵鍋,自己跳進去將此事做個了斷。

  「阿蕎,我覺得,」賀淵喉間滾了滾,艱難道,「或許,你還是燉了我比較痛快?」

  *****

  趙蕎再回來時,小二已將酒菜上齊。

  見她是獨自進來的,夏儼也沒多嘴問她「賀淵去了哪裡」這種話。

  趙蕎落座,若無其事地客套關切他的傷勢幾句。

  在聽夏儼說臂上刀傷已然無礙後,趙蕎點點頭,神色轉為嚴肅,開門見山地問出了在自己心中盤桓多日的疑惑。

  「夏世子,鍾離將軍壽宴當日,你曾說有事需我幫忙,我也說了能幫一定幫。可你卻轉頭就向我的歸音堂供了一篇並不妥當的文稿。這是什麼意思?」

  之前夜行聽到夏儼與王崇歡談話時提及,夏儼在來京之前就已知道歸音堂背後的大當家是趙蕎,所以趙蕎在言辭間也懶得費事遮掩身份了。

  說到此事,夏儼神情陡轉尷尬,歉疚苦笑:「文稿的事,是我下筆時莽撞欠考慮了,實在對不住。鍾離將軍壽辰那日說過想請趙二姑娘幫忙,多少也與此有關。」

  從武德四年趙蕎名下的歸音堂仿朝廷邸報樣式做了專門刊載坊間趣聞軼事的《歸音堂雜報》公開售賣起,這幾年各地陸續出現了好幾家類似的民辦雜報。

  其中就有夏儼與族中堂親同輩合辦的《上陽邑雜報》。

  夏儼他們這份雜報雖也仿朝廷邸報樣式,但並未跟風刊載坊間趣事,所載文稿多由夏儼親自執筆,縱覽天下大勢、詠嘆民生疾苦、鑑賞珍寶古玩、介紹各地風物,所涉內容豐富且廣博。

  夏儼既被世人冠以「全才」之名,文采錦繡、見解獨到自不在話下。雖他通常都以「友鬆先生」的名義供稿,但每篇文稿都盡心竭力,絕無半字敷衍。

  可偏就那麼怪,這份多數文稿都由他親自執筆的《上陽邑雜報》,售賣情況卻十分糟糕。經營至今已近三年還處於虧損狀態,撓破頭皮也想不明白個中緣由。

  雖夏儼不是虧不起,但他從小做什麼成什麼,此事的挫敗還是生平僅遇,多方嘗試也未尋到解決之道,都快成他一樁心病了。

  聽完夏儼所說,趙蕎神色自若,並未感到意外。

  見趙蕎無意外之色,夏儼倒是意外了:「怎麼你這模樣看起來,像是早就知上陽邑那份雜報背後東主是我?」

  「並不知是你,只是猜到背後東主應當是明輝堂夏氏的人,」趙蕎道,「上陽邑是你夏氏的地盤,尋常人可不敢將'上陽邑'三字大剌剌掛在報頭。」

  話說到這份上,她已大致猜到夏儼想求她幫什麼忙了。

  外人瞧著總覺趙蕎性子不靠譜,以為她做什麼都不過是打發時間玩,可事實上她做什麼都極用心,關注同行是必不可少的功課。

  夏儼他們自己沒想明白上陽邑那份雜報為什麼賣不動,趙蕎卻一早就看得很明白。

  他們的售賣管道與她的歸音堂雜報是一樣的,無非茶樓、酒肆、戲院、樂坊之類。這些地方人多是多,可去這些地方消遣的人,大多是靜不下心來品那些陽春白雪、家國大事的。

  會為這些文章掏錢的人,在地方州府就是書院、學館、庠學、學士樓,在京中就該是……朝廷邸報往哪兒送,這份雜報就往哪兒賣。

  趙蕎雖不識字,這些事上卻很敏銳。

  她很清楚,《上陽邑雜報》本身的問題不大,只需在內容上稍作取捨整合,採用活板降低印刷成,管道再對路了,那絕對大有可為。

  夏儼不知她心中所想,忙不迭解釋:「先申明啊,我大約在武德三年就已有辦雜報的構想,只是拖到武德五年才正式付諸實踐,並不是偷用你的點子。」

  「放心,我還沒那麼臉大。這點子我能想到,別人自也能想到,只是我動作快,走在前頭成了第一家而已,」趙蕎舉起酒盞輕晃,問得不是很認真,「既是同行,那你向歸音堂供那麼一篇胡編亂造的文稿,莫不是有意砸我招牌來了?」

  其實她也就隨口這麼一說,若當真懷疑夏儼心懷惡意,她就不會和和氣氣坐在這裡與他談了。

  *****

  賀淵進來時正好趕上趙蕎與夏儼各懷心事的沉默間隙。

  他在趙蕎不鹹不淡的注視下走到她旁側落座,在桌下將攥在手中的那張「欠阿蕎'穿疊山綾紅裙一次'」的羞恥字據遞過去。

  趙蕎以舌尖輕抵近腮齒根,強忍笑意,一言不發地接過那墨跡才幹的字據收進袖袋。

  兩人全程都默契地避開彼此目光,動作自然,彷彿兩個暗樁接頭交換隱秘情報。

  「夏世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趙蕎開口提醒夏儼,繼續先前未完的話題。

  夏儼斂神,正色致歉再三,又道:「請趙二姑娘切莫誤會,我絕沒有存著砸你招牌的心思。只是歸音堂雜報目下是舉國同行中經營狀況最好的一家,我便想當面向你討教。此次進京前,我已請好友王崇歡蒐集了歸音堂這幾年出過的每期雜報,認真翻閱後思索許多,悟出幾分不確定對錯的心得。所以……」

  她知道自己的雜報是同行中經營最出色的,也知這幾年有不少同行一直在暗中研判她的路數。但她以往從未想過,那些暗中觀察並有意從她這裡討得指教的人裡,竟有夏儼。

  來自對手的敬畏與仰望,比任何辭藻華麗的誇讚更讓人飄飄然。若這個對自己敬畏仰望並試圖學習、追逐的對手同時又是自己仰望追逐的人物,那就不止是飄飄然了。

  簡直要讓人膨脹到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趙蕎抿住上翹的唇穩了片刻,才勉強擺出雲淡風輕的架勢。

  「你以為,我這份雜報之所以好賣,原因在於所載文稿極盡誇張聳動之能事,很能奪人眼目,與你家雜報上那些考證嚴謹的'陽春白雪'截然相反。但你不確定這想法對不對,所以就供一篇稿來驗證自己的判斷,是吧?」

  「嗯。文稿被退回來,這證明我想錯了,」夏儼訕訕垂下眼瞼,「不知趙二姑娘願不願指教一二。」

  賀淵忍不住對他投去幸災樂禍的一瞥,非但沒有同情,甚至想喝碗湯慶祝有人即將被罵個滿頭包。

  民間常說「同行相忌」,夏儼這個請求,換個尋常人是說不出口的。

  但夏儼這人從小到大做什麼事都本著「探索與求知」之心,考慮事情還是更偏於治學者特有的單純率直,並沒意識到向同行討教是件有可能被人照臉打的事。

  然而,夏儼行事觀念素有幾分不按套路來的癲癡,不諳尋常人之間種種不成文的規矩,這事趙蕎是知道的。

  她半點也未計較夏儼的冒昧,反倒好說好商量地笑吟吟道:「你們那份雜報的問題在哪我知道,也有法子幫你們扭虧為盈。別說指教一二,就是手把手的教也成。」

  夏儼雙眼一亮:「此話當真?」

  「但我有條件。」趙蕎頷首,輕抿盞中淡酒,含笑的烏眸滴溜溜一轉。

  「有何條件?」夏儼激動不已,滿臉寫著誠懇,「請趙二姑娘明示!」

  趙蕎向夏儼提出,她安排專人全力助他整頓上陽邑雜報的經營,允他指派的人選親身到歸音堂見識一份能賺錢的雜報從源頭起是如何運作把控,過後還會長期定時派人前往上陽邑指導他們做調整改進。

  與此同時,夏儼需要付出的代價是--

  「從今往後,你們《上陽邑雜報》的每年盈利,我要分兩成。口說無憑,若你答應,咱們就訂契約。」

  如此空手套白狼的要求讓夏儼大開眼界:「你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無奸不商'?」

  「因為你是夏儼,我才只要兩成的,」趙蕎笑得坦然,「已經是很厚道的人情價了。」

  夏儼稍作斟酌後,鄭重點頭。

  雙方就這樣愉快地達成了共識,舉盞相慶。

  見夏儼非但沒有挨罵,趙蕎還笑臉相迎地與他談定合作,賀淵頓覺才抿進嘴裡的每口鮮湯都像是被放過了夜,透心地酸。

  不過他眼下是個隨時可能會被下鍋燉的大可憐,除了狂飲「酸湯」之外,沒有吱聲的權利。

  慘還是他慘。

  *****

  既口頭達成合作,便算是「自己人」了。酒過數巡後,氣氛明顯熟稔許多。

  「對了,你之前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故意擺脫內衛的保護,讓刺客有機可趁?」趙蕎突然想起這個。

  「因為我進京那日在碼頭瞧見了有人想殺我,」夏儼放下酒盞,輕聲笑笑,「之後面聖時斗膽向帝君陛下打聽了兩句。」

  他從蘇放口中得知,京中追查這批刺客背後深藏的那名暗線人物已有數月,奈何對手藏得太深,雖彼時賀淵與秦驚蟄已大致鎖定幾個懷疑對象,但一時沒拿到準確實證,奈何不得。

  「於是我便想,既他們盯上了我,不若就拿我下個餌,早些拔除掉這個隱患,大家也好早些高枕無憂。」

  不過他也知道,若他當真在京中出事,對昭寧帝來說將會是個棘手的麻煩,所以即便他親口說是自願,也沒人會同意他走這步險棋。

  於是就自作主張了。

  他盤算著,對方既要藉由刺殺他來給朝廷造成麻煩,若給對方太多時間做周密部署,那就更不容易抓到對方把柄,還不如他主動露出破綻,讓對方在頭腦發熱的情況下貿然出手,如此逮對方個現行就稍容易些。

  「那日多虧賀大人及時帶人趕到,不然我就不會只是臂上被劃一刀了。還未多謝賀大人救命之恩。」

  先前一直沒吭聲的賀淵怒從心頭起,冷冷瞪他:「若不是你特地派人通知我,我管你死活?!」

  賀淵至今都沒明白夏儼當時到底在想什麼。

  那時夏儼分明就是故意甩掉了林秋霞親自派去暗中保護的內衛,卻又派人來通知他前去相救,實在古怪得緊。

  不過賀淵看夏儼是哪兒哪兒都不順眼,並無興趣細究他的心思。反正如今事情已了,陳尋已經落網,當初夏儼想了些什麼已經無所謂了。

  趙蕎若有所思地淺啜一口杯中酒,忽地輕笑出聲。

  「夏世子,你不惜以身犯險,除了想幫朝廷早些揪出那個暗樁,也是有心送誰一個人情,對吧?」

  夏儼與賀淵雙雙愕然地望著她。

  「我瞎猜的,」趙蕎不以為意地挑眉笑,「若猜得不對,當我沒說。」

  *****

  雖然趙蕎完全不知前因後果,但她猜對了。

  夏儼此次進京,除了為赴帝君壽宴外,另有三個私人目的:一是想碰運氣看能不能見到某位數年前曾在原州鄴城有一面之緣的故友;二是向趙蕎討教,如何才能辦一份不虧損的雜報。

  第三,則是為自己多年前某次不經意的言行傷人,向當初那個被當眾傷及自尊的小少年做出歉意彌補。

  武德元年春,夏儼隨母進京參與武德帝登基大典後,在京中又逗留了月餘。

  期間恰逢武德帝的妹妹,長慶公主趙宜安在府中擺春日宴。

  當時長慶公主向許多勳貴世家都下了請帖,十七歲的夏儼自也隨母親赴宴。

  正宴後各尋玩樂時,年輕後生們自是湊做了堆。

  彼時大戰初定,他們中有的出自前朝名門後裔,也有出自新崛起的功勳新貴之家,彼此間並不太熟悉,許多人算是初次相見。

  玩的是「賭香挖花」,前朝貴冑之家常見的助興遊戲。

  每人擇一種香草,兩兩捉對以單株香草的重量定勝負,所持香草輕者認負,以「挖花調」現作吟唱「挖花詞」。

  其中有位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是臨時被人拉來湊局的,不知為何對這簡單的遊戲也顯笨拙生疏,屢屢弄錯規則或曲調,鬧得大家也跟著一起手忙腳亂。

  彼時的夏儼尚餘幾分年少輕狂,毫不克制地第一個捧腹笑出聲,由此引發了哄堂大笑。

  那少年在眾人的嘲笑中憋紅了臉,一遍遍小聲問,所以,到底該怎麼玩?

  沒有人認真回答他的請教,只顧著笑。包括夏儼。

  後來夏儼才知,那位少年雖也是前朝名門後裔,但他非但不懂得「賭香挖花」這種吃飽了撐的才能玩的遊戲,也不懂得大多嬌養的世家子們習以為常的繁縟講究。

  不是他天生木訥笨拙,而是因為他出生時正逢前朝亡國,他的家族又因故蒙難凋零,他幼時許多年裡一直隨家人在戰火中輾轉逃命,哪有機會消遣與講究。

  對長在路途與山林的少年來說,沒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他的笨拙不會玩樂與不識繁縟虛禮,有什麼好值得嘲笑的?

  回到上陽邑後,夏儼為此很是自責了一段時日。但到底年歲輕,想寫信向那少年致歉卻總也抹不開面子,拖久之後,這事便漸漸被他淡忘了。

  直到昭寧元年春,他獨身遊歷至原州鄴城,在酒肆中遇見一群趁著換防休整稍作玩樂的戍邊將士。

  「……我好交友,便過去搭桌與他們一同飲酒玩樂。玩的是他們軍中常見的'手球戰陣',」夏儼酒至半酣,帶著自嘲笑意的雙眸有些迷離,「那對他們是一種很簡單的遊戲,可我初次見識,一時沒能悟透個中規則。」

  如此當然屢屢出錯,加之敗者罰烈酒,飲多後手腦俱慢,更是笨拙到令人發嚎狂笑。

  那時他忽然想起當年那個狼狽無措站在嘲笑聲中的少年。

  總算明白當初那個少年難堪地漲紅著臉,在嘲笑聲中一遍遍執拗追問「所以,到底該怎麼玩」,沒有拂袖而去讓大家下不來台,是怎樣的勇氣與善意。

  「我比他運氣好,」夏儼心事沉沉地笑望賀淵一眼,「當我問出了'到底該怎麼玩'時,有位小將軍耐心地為我做了一遍演示講解。」

  這讓他明白了,當年的那個只顧傲慢大笑的夏儼,有多面目可憎。

  年少輕狂時不懂得關切他人感受,沒有耐心細緻去體察他人說不出口的苦楚與不易,只會洋洋得意於「我會,你不會」,卻始終沒有耐下性子告訴別人該怎麼做才是正確。

  到底誰更可笑,一目了然。

  「當時那位小將軍問我,你後來向人道歉了嗎?我才想起,那句道歉我已欠了很多年。」

  而當初那個被嘲笑的狼狽少年,早已在時光的砥礪下,在驚人的自律上進中成就一身卓然風采,蛻變為被人交口稱讚的世家子範本楷模。

  姍姍來遲的歉意之詞,在他面前大概只會顯得輕飄飄。

  所以夏儼用了更大的誠意。

  他知那人正為某件差事而夙興夜寐、身心俱疲,而他自己正好是可以幫助破局的一個契機。所以他以身涉險去做了餌。

  「不管對方領不領情,我心中總算沒那麼歉疚了。」夏儼執盞遙對賀淵,釋然輕笑。

  所謂長大,便是學會面對從前那個淺薄狂妄的自己。將這份歉禮無聲奉上後,他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成為一個更好的夏儼。

  趙蕎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咬著筷子尖扭頭笑覷賀淵。

  賀淵面色沉沉,不情不願地執盞回應夏儼的善意,卻極少見地對人口出了惡言:「指甲蓋大點的破事你也能記這麼多年,怕不是腦子有坑。 」

  多半還是吃太飽,撐的。嘖。

  *****

  讓隨夏儼來的侍者護送他回住處後,趙蕎與賀淵沒有立刻離開饌玉樓,而是在二樓雅閣的欄杆前並肩而立,迎風散著一身酒氣。

  趙蕎站沒站相地以肘撐在欄杆上,斜身托腮望著賀淵:「誒,大兄弟,問你個事。」

  「誰是你大兄弟?!」賀淵沒好氣地笑著回眸凝向她。

  「兇什麼兇?再兇燉了你,」趙蕎哼笑一聲,淡垂眼簾,「我問你啊,你們那內衛右統領孟翱是不是快要回京了?歲行舟到底有沒有找到前哨營那些人?他們是不是都活著?」

  趙蕎向來都很聰明的。

  先前夏儼說,內衛選派賀淵帶人前往雁鳴山受訓,她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若不是孟翱即將回京,林秋霞不可能做出這個決定。

  否則接下來半年賀淵不能常在京中處理事務,林秋霞一個人忙不過來的。

  說來內衛右統領孟翱護送歲行舟出京已快兩月,按腳程算,是該到東境了。

  歲行舟到底有沒有將前哨營那些人活生生救出來,京中一點風聲都無,上次趙蕎去面聖時昭寧帝也半字未提,彷彿無事發生。

  賀淵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含義不明地「嗯」了一聲。

  「嗯嗯啊啊什麼意思?」趙蕎急了,衝過去揪住賀淵衣襟,「到底找到沒找到?人活著沒啊?」

  賀淵圈住她的腰肢,安撫似地輕拍她的後背,低聲在她耳畔道:「活著。但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對外不能張揚,今後所有知情者都別再提。」

  前哨營是在北境的崔巍山中遭遇雪崩,醒來卻是在東境某個早已荒蕪廢棄、不為人知的古礦道裡,這事連歲行舟自己都不能全然解釋清楚,天知道傳出去會在普通百姓中造成何種影響。

  「至於歲行舟所說的那些事是真是假,他隱瞞前哨營遇難的消息並私自行希夷巫術的過錯,都不會再被追究。所以,你也不必再背著這重負,」賀淵輕聲又道,「但朝廷對歲行舟另有安排,他不會再出現在京中,會直接去鬆原與沐霽昀匯合,做他該做的事。從今往後,你得忘記這茬,在誰面前也別提,明白嗎?」

  這事在京中,以及除鬆原郡之外的所有地方,都不宜有太大風聲。

  至於鬆原人,他們本就世代篤信「希夷神巫」,歲行舟只需帶著前哨營那些人在鬆原出現,什麼都不必解釋就足夠完成使命。

  畢竟前哨營的人在鬆原戍邊三年,鬆原城內認識他們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他們見到歲行舟帶著這些傳聞已在雪崩中遇難的人出現,口口相傳下,歲行舟「神巫後裔」的身份就能坐實。

  邱黃兩家在鬆原的威望與號召力本就崛起於「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滅族後。

  說難聽些,對鬆原人來說,對邱黃兩家的追隨,是因「神巫族」已無人,鬆原人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將邱黃兩家做為替代的信仰寄託。

  如今歲行舟帶著前哨營的人回去,以此「神蹟」坐實神巫族後裔身份,那就沒邱黃兩家甚麼事了,鬆原之亂即可徹底平定。

  前哨營的人活著,鬆原危局可解,對昭寧帝及鎬京朝廷來說,有這個結果就足夠。

  別的事,不必再談,以防節外生枝又起波瀾。

  趙蕎明白個中利害,愣愣點頭,好半晌才艱難擠出:「兩千個,都活著?」

  「嗯,除了……」賀淵不忍將這句話說完,只是緊緊擁住她,似在予她勇氣與力量。

  趙蕎將額角抵在他肩頭,緩緩閉目,遮住眼中濕潤。

  她的朋友歲行雲,是真的回不來了。

  這個結局,歲行雲拿著點兵帖出京那年就提前知會過她了。不該覺得意外的。

  「阿蕎,別哭。」賀淵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像哄小孩兒那樣,一下一下輕拍著她的後背。

  「我沒哭。那年她走時就說過,此身許國,死哪兒埋哪兒,」趙蕎在他衣襟前蹭了蹭,「我答應過她,假若聽到她陣亡殉國的消息,隻烈酒遙祭,絕不會哭哭啼啼給她丟臉。」

  「嗯。」

  靜靜相擁良久後,趙蕎吸了吸鼻子,抬起臉來:「那些人是怎麼被找到的?之後歲行舟在鬆原又是如何個活法?還有,你能不能幫我給歲行舟去個信,問問他,行雲究竟被送去了哪裡?」

  看出她是在強顏歡笑,賀淵心中揪得生疼,有意逗她開懷,便揚起一抹壞笑。

  「你的問題和要求太多。若你肯將先前那張'穿紅裙'的欠條還我,那我才告訴你。」

  唔,單層正紅疊山綾,還是「輕、薄、透、亮「的那種,說實話,不太適合他。過分羞恥。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你怎不將那張'兩次嚶嚶嚶'的欠條先還我?」她紅著眼,甕聲軟軟,帶著一點點笑。

  「因為我有消息可以跟你交換啊,」賀淵挑眉,理直氣壯,「換不換?你將那欠條還我,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訴你,再幫你給歲行舟寫信。看,這筆生意還是你賺了。」

  他不願她沉湎與不能向人言說的悲痛,所以故意同她笑鬧。她都明白的。

  趙蕎抬起下巴,噙著點點淚光的紅眼嗔向他。

  賀淵不肯還她「兩次'嬌柔婉轉嚶嚶嚶'」的欠條,她也不肯還「穿正紅單層疊山綾裙子一次」的字據,未免無謂僵持,只能另闢蹊徑了。

  「這樣吧,若你肯將孟翱這兩個月從東境傳回來的所有消息偷偷告訴我,再幫我寫信給歲行舟問清楚行雲的去向,那等月底到雁鳴山集訓時,我就以權謀私,安排你單獨住在我的官捨隔壁。我這可是吐血讓利了,你走過路過別錯過。」

  要說談生意,還是趙大當家會談,上來就甩出能給對手造成最大誘惑的「優惠讓利」,區區趙門賀郎,哪裡招架得住?

  某些不可描述的綺麗畫面掠過腦海,賀淵尾椎骨處猝不及防躥起一股甜軟酥麻,直衝天靈蓋。

  他急急閉眼,被火燙似地霎時鬆開懷抱退遠半步,從耳朵尖紅到脖子根,同時不自知地咽了嚥口水。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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