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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69章
69、第六十九章

  自武德帝在武德五年冬神祭典正式下詔退位,以太上皇身份移居鎬京南郊尚林苑行宮後,便有了六月中旬開放行宮山下部分皇家園林供京中民眾賞遊的「南郊送暑」。

  因整個六月裡都無旁的節氣、慶典,不拘勳貴平民都可參與的「南郊送暑」便成了本月唯一的盛會,自也是京中眾人近期閒談時避不開的話題。

  六月初十黃昏,賀淵的表弟駱易與一干國子學同窗進了饌玉樓,在大堂中任意撿了一桌坐下,點過菜後便聊起了「南郊送暑」。

  「駱易,你明日真不跟我們去玩啊?你七哥領聖諭出城辦差,又沒人管你。」一名同窗轉著手中盃盞,隨口發問。

  這些學子沒趕上今日「南郊送暑」頭一天的熱鬧,便相約著趁明後兩天休沐去玩。

  駱易搖頭笑笑:「便是我七哥在城中,他也不會管我去哪裡玩啊!我不去那是我自己不想。你們想啊,就算明日起個大早出城,到尚林苑也近午了,玩不了兩個時辰又得往回趕。總共就隻兩日休沐,大熱天的,你們愛折騰便折騰去,我不奉陪。」

  「誰說明日非回城不可?晚上咱們可以在'三里橋'尋客棧住啊。後天再玩個大半日,趕在城門下鑰前回來不是很好麼?」另一名同窗笑嘻嘻打著扇。

  駱易嗤鼻:「去年此時你們沒去,可沒見過那陣仗。三里橋一帶的客棧房間早早就被訂完了,明日別說客棧,雞毛小店都沒個舖位。」

  「南郊送暑」通常會持續整整十日,這十日期間,專程出城趕這熱鬧的閒人們懶怠城裡城外來回跑,通常會早早在臨近的三里橋一帶尋客棧訂房,或選擇夜宿價錢更為便宜的雞毛小店以便落腳過夜,總之都願逗留數日玩個盡興。

  這段時間三里橋一帶可就熱鬧得緊,平常稍顯冷清的客棧、雞毛店一鋪難求。

  「那去年你是怎麼尋到客棧的?」

  「我七哥託人提前打點……」話還沒說完,駱易詫異地看向饌玉樓門口進來的幾位客人,「噫,那不是樊琇麼?」

  大司農府籍田令樊承業的三女兒樊琇也在國子學就讀,與他們是同窗。

  此刻樊琇正與小二吩咐什麼,並未瞧見堂中坐了一桌自己的同窗們。

  一名同窗笑出聲:「今早她家人替她向夫子告假說中暑了,我怎麼瞧著她神清氣爽的。」

  「八成是昨日下午就出城,今日在南郊玩了一天呢。」駱易與幾位同窗紛紛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來。

  他們倒也不是憑空揣測,樊琇手中捧著一盞盛著紅葉詩箋的並蒂蓮花燈,這可是去南郊遊玩的鐵證。

  「南郊送暑」遊園時,若有人手捧並蒂蓮花燈,那便意味著此人有意借遊園「交朋識友」。

  將寫著詩詞或簡單字句的紅葉箋投進別人手中的蓮花燈裡,便是意欲結識的意思,若雙方都覺眼緣投契,接下來便可結伴遊玩,這就從陌生到熟悉了。

  這是「南郊送暑」時少年少女們最熱衷的玩樂之一。

  樊琇這姑娘模樣嬌俏,性子也大方健談,在書院人緣還不錯。駱易等幾名同窗雖都猜到她派人對夫子謊稱中暑而逃了今日課去南郊玩,卻也沒誰打算向夫子告密。

  那頭,樊琇與小二說完話,抬眼就見幾位同窗正望著自己笑,便行過來與他們寒暄。

  「……好啦,我老實交代,昨日放課後直接出城去三里橋住下,今日玩了整日才回的,」樊琇倒也不瞞,笑吟吟自揭了底,「你們知道就行,在夫子面前可別說漏嘴。」

  駱易道:「放心吧。」

  「誒樊琇,今日南郊熱鬧嗎?可有什麼趣事?」

  「明後兩日都是休沐,你怎不說多玩兩天再回城?」

  同窗們七嘴八舌好奇發問。

  樊琇笑道:「自然熱鬧啦。趣事挺多,改日再說給你們聽。天太熱,明後倆日休沐我就老實在家待著吧。」

  駱易隨口問:「誒對了,你既才回城,怎的不回家,反倒來獨自這裡?」

  「咳咳,我求了我奶奶好幾日,她才同意派人幫我向夫子告假,還幫忙瞞著我爹,」樊琇俏皮地眨眨眼,「她老人家今日在這裡聽戲,我既承了她庇護,自該過來接她一道回去,聊表孝心嘛。」

  *****

  饌玉樓後院有大戲園子,從午時開鑼,唱戲的、說書的、變堂彩戲法各種班子接連登場,至夜放散。

  所以後頭的熱鬧可不比這前頭大堂遜色半分,從天亮到天黑都是人來人往、賓客滿座的。

  結束與同窗們寒暄笑談後,樊琇熟門熟路進了後頭戲園子,在戲台對面二樓雅閣內尋到自家奶奶。

  她摒開自家侍女,賣乖地替奶奶捶著肩,同時低頭在奶奶耳畔,壓抑著雀躍欣喜,極力輕聲道:「奶奶,我們今日在南郊見著成王與信王府二姑娘了。兩人都做尋常打扮,未帶隨護。」

  其實她今日去南郊是為旁的事。無意間遇見趙蕎、趙昂這兩人,這算是意外收穫。

  那兩人今日都特地著了中等布料的寬袖夏衫,無貴重佩飾,按說看起來應當與周遭人群裡那些閒散富家子沒有區別。

  奈何成王殿下那份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矜貴風采實在出挑,當真是披個麻袋也遮不住,往人堆裡一站便是實打實的鶴立雞群,想看不見都難。

  「哼,我說什麼來著?就那潑皮野腳的性子,自投羅網真是半點不稀奇。竟還能說動成王同她一道下山,送咱們個大便宜,」樊家老太太瞇著眼冷笑,「確定沒帶隨護?暗衛有麼?」

  樊琇歪著頭笑覷著奶奶的側臉,頗有點邀功的小得意:「他倆在輕漪湖旁看別人玩蓮花燈時,我特地讓人撞了成王一下。他險些落水也沒見有暗衛現身來護,可以確定他倆是背著人從泉山偷跑下來的。後來我又派人跟到近前聽了他倆說話,他倆已訂下輕漪湖旁那座'水陌朱樓',明日午後會在那裡喝酒聽曲。我留了尾巴跟著。」

  「意外之喜啊。明日正好將這兩位一併'送走'。」樊家老太太面上每一根皺紋裡都是笑意,隨手指了指幾案右側的座位,「坐下慢慢說。」

  內衛總統領林秋霞的手下從落網刺客們口中審出的「暗殺名單」,其實是一個障眼法。

  鬆原那頭給出的指令確是「以殺戮造成京中恐慌」,但因在鎬京坐鎮的那位暗線突然要求殺掉鴻臚寺賓贊歲行舟,導致刺殺之事還沒開始便被金雲內衛察覺,多名刺客接連落網,「暗殺名單」便被迅速作廢,改為第二預案,刺殺目標指尚林苑行宮的武德太上皇。

  尚未落網的刺客們近來之所以蟄伏不動,等的就是「南郊送暑」這個天賜良機。

  最讓人忌憚的金雲內衛如今還在為那份已不作數的「刺殺名單」在城中忙得團團轉,無暇顧及南郊,這為第二預案的執行幫了天大的忙。

  「我今日帶人將南郊那邊的四下都看過了。往山上行宮有北軍精銳駐防。打聽了幾句,估計至少有五千人。若不能找到隱秘小徑,咱們那點人想要接近山上行宮主殿,怕是難了點。」樊琇端起茶盞小口啜飲。

  樊家老太太微瞇著眼,聽了這消息後並無失望神色。「連日來內衛搜城抓捕,我們已經折了太多人。就算'那位'將自己手上的人全壓上也湊不夠兩百之數。這點兒人,哪怕服了'斬魂草',妄想衝擊五千北軍的防線也是不夠死的。山下如何?」

  樊琇不懂她為何問這個,卻還是認真回憶了各處細節:「山下的防務鬆得多。前去遊玩的人都喜歡圍在輕漪湖'水激扇車'附近,皇城司衛戍派了十二隊人沿湖巡防,旁的地方佈防都很薄弱,比鄰水冬神祭典那次差遠了。但那邊的地形有不少假山、亭台、小林錯落,不像當初鄰水祭典台近前那麼方便迂迴穿插'放風箏'。」

  「上回在鄰水'放風箏'困住了皇城司衛戍又如何?最後還不是被金雲內衛殺得一個不留。我早說過,花裡胡哨的招數沒用。」

  樊家老太太垂眼覷著下方戲臺上剛剛上演的堂彩戲法,手指在腿上輕輕點著。

  「'那位'說了,這回不必執著於山上主殿裡那位太上皇,就山下那些人,有一個算一個,殺得越多越好。」

  樊琇聞言有些心驚,手中茶盞歪了歪,茶水險些潑在自己身上:「'那位'又改了主意,決定屠……平民?」

  「對,'那位'眼下能出動的人手就那麼點了,既要殺人造成恐慌,殺三五百平民與殺一個太上皇,引發的恐慌相差不會太大,自該選更容易得手的目標。」

  樊琇咽了嚥口水:「奶奶,在山下對平民動手是更容易成,可萬一,山上的北軍衝下來馳援呢?」

  「你這丫頭,讀書讀傻了?」樊家老太太斜斜睨她一眼,「駐防在尚林苑半山的那五千北軍,職責是護太上皇。山下出了亂子,他們只會擔心是調虎離山,哪敢隨意衝下來?」

  「奶奶教訓的是。」樊琇訕訕垂臉,有些不知所措。

  老太太靠向椅背,揮揮手:「讓人下去站在這院門口的樹下,凡是上來問'借一枚銅板'的,就通知他們明日動手。告訴他們,'那位'說了,這回算是比照鄰水那次故技重施,又沒了賀淵帶的內衛,若再沒成,他們這輩子也不必回鬆原了。」

  「哦還有,你不是派人盯著成王與趙蕎那潑皮了麼?明日安排兩名弩...機手盯好那'水陌朱樓'。在場面亂起來時,弩...機手先將這兩人乾掉。若形勢不允,或弩...機手因什麼變故撲空,其他人近前補位,成王可放一放,趙蕎必須死。她當初那樣欺負你弟弟,這口氣,我老人家可咽不下!」

  「是,奶奶。」

  *****

  六月十一,「南郊送暑」第二日。

  午後陽光熾盛,輕漪湖上多了不少遊湖畫舫,陣陣清風裡有絲竹之音伴著歌姬們的悅耳天籟,叫人心曠神怡。

  「水陌朱樓」算是輕漪湖畔最高的一處建築,足有五層,離「水激扇車」很近。

  巨大扇車揚水成霧,將這座可俯瞰湖光山色的小樓籠罩在清涼水幔之後。

  趙蕎與趙昂各自執壺,靠在第五層的闌幹前,時不時交談兩句,看似悠然賞景,實則一直關注著沿岸遊人。

  「昨日在湖邊撞我的那個人,我覺是有意試探。你覺得他們今日會動手嗎?」趙昂笑問。

  「那誰說得準?」趙蕎並不是很篤定,使勁眨了眨眼。

  「也是。不過倒也無妨,若他們今日還沒出現,那咱們明日接著來就是。」趙昂拎起手中那小酒壺,仰脖子往口中倒。

  趙蕎手裡也有個一樣的酒壺,不過兩人壺中裝的都是不酒,而是「冰雪涼水荔枝膏」。

  她沒有心情喝,只是兩手捧著壺身,掌心緊貼著冰涼的瓷壺外壁,頻頻用力擠著眼。

  趙昂不動聲色的目光又將沿岸打量一圈,未見異樣,回眸就見她那怪模樣,沒好氣地笑道:「你'擠眉弄眼'做什麼?死死抱著那壺,裡頭的冰都要叫你捂化了去。」

  「眼皮一直跳。左眼跳完右眼跳。」趙蕎悶悶抿了抿唇。

  「害怕了?」

  趙蕎搖搖頭。

  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早上起來到現在,一直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這感覺就像……去年冬賀淵在鄰水出事之前那回一樣。

  不過她沒敢將這話說出來,生怕一語成讖。

  「別怕,賀淵在周圍是部署好的,」趙昂低聲安撫,「若你實在緊張,他還提前讓人去山上行宮向太上皇要了一支'水連珠'來。」

  他指了指闌幹角落裡的某個長匣子。「就是年初你用來和茶梅使團的人比試過的那支,十一發銅彈都裝好的。雖你未必真敢用它殺人,放在手邊或許心中能踏實些。」

  趙蕎愣了片刻,眼中氤氳起含笑的水氣,心裡跟明鏡似的。

  如今賀淵效忠的是昭寧帝,所以他金雲內衛左統領的身份在太上皇跟前有些微妙。

  就算是賀淵想到問太上皇借「水連珠」來讓她安心,但還得是她這五哥哥去打點,才能從武德太上皇手裡將這東西借出來。

  「多謝……五哥哥。」別看有的五哥哥表面上對她不聞不問,背地裡待她卻很好。

  這聲暌違多年的「五哥哥」讓趙昂溫柔笑開。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再度執壺豪飲一口。

  趙蕎放下酒壺,轉身去角落取那長匣來。

  趙昂執壺的手還未放下,便聽得岸上接連響起驚聲尖叫。

  他倏地變了臉色,扭頭向岸邊望去,神情立時沉凝至極:「糟糕!他們竟又來鄰水那套!賀淵他……」

  一枝弩...箭冷不丁從對面樹梢破空而來,呼嘯著穿過輕紗似的那層水霧,直奔趙昂額心而來。

  趙蕎才剛打開盒子取出那支水連珠,回頭就見趙昂側身倒地。

  她眼中迸開血紅的薄霧,猛地站起身來,向著對面枝繁葉茂的大榕樹梢扣動了手中火器的機括。

  *****

  岸邊的如織人潮中,忽然有分散各處的百餘人從懷中取出半面鬼巫面具,迅速扣在自己臉上,然後,舉起了手中的彎月小刀。

  與鄰水刺客案時一模一樣的場景,彷彿憑空就出現在人群裡。

  毫無防備的遊湖人群在驚恐之下接連發出尖叫,繼而毫無目的地混亂奔逃。

  十二隊巡防的皇城司武卒一時無法順利擺陣迎戰,而混在人群中的金雲內衛又與皇城司衛隊亂作一團。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賀淵瞳孔倏地放大,霎時間有無數畫面在他腦海中翻滾。

  在腦子還沒有回過神時,他已撲身奔向離自己最近的那名戴鬼巫面具的刺客。

  在捏碎對方喉骨的瞬間,賀淵聽到自己發出了冷靜的指令:「孫青帶人護好'水陌朱樓'!」

  「皇城司衛隊擺'護'陣,百姓退到陣後!不及退入陣者下水避禍!」

  「內衛其餘人等聽令,刺客或服食了斬魂草,務必一招致死!」

  夥伴們,不要再像上次一樣因為畏懼而失了準頭,不要再像上次那樣讓他們有機會反撲。

  我的心上人在等我回到她身邊。你們的心上人,一定也一樣。

  所以,這一次我們誰都不要再犯錯,要勝,也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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