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三章
當被遺忘的所有前情舊事在賀淵的記憶裡一一歸位,他在趙蕎面前就越發沒有半點抗衡之力。
打從武德五年溯回城那場相遇起,許多事就已注定。
無論她對他做什麼, 「折騰」他到何等地步,他都很沒出息地甘之如飴。
不過,眼下的趙蕎五感遲滯、神識混沌,雖說又待又乖,卻是個不講道義的小混球,好奇興致來得快去得更快--
柔軟纖潤的玉手險些將賀淵摩挲起火後,卻就「管殺不管埋」,良心半點不痛地收回手去,重新捧起面前那盞甜茶。
賀淵閉目調息,良久才堪堪穩住滿心躁動。
他有些無力地靠著椅背,星眸斜斜睨向那個捧杯發呆的流氓小姑娘,紅著臉弱聲弱氣撂著好無力度的狠話:「總有一天,你得讓我欺負回來。」
趙蕎慢慢偏過頭來,疑惑地看著他。
「沒說什麼, 」賀淵輕咳兩聲,有些狼狽地站起身來整理衣襟,「我出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你乖乖坐著別亂跑。」
趙蕎輕扇蝶睫:「嗯。」
待賀淵以近乎落荒而逃的架勢快步出了書房,趙蕎怔怔盯著身側那空了的座椅,隱隱覺得有什麼事好像不對。
賀淵出去了不過一盞茶功夫,再回來時居然就換了一身衣衫,身上還有沐浴過後的清爽氣息。
趙蕎眼神古怪地瞥向他,緩慢抬手指了指他的肩頭。
賀淵虛虛握拳乾咳訕笑,尷尬落座,桌上那疊卷宗記檔挪到近前來,沒什麼底氣地解釋:「天太熱,去衝了個涼。別擔心,傷口沒沾水的。」
「哦。」趙蕎收回目光,總算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先前的舉動似乎有點不妥。
兩頰後知後覺燒燙起來,喉嚨有些髮乾。捧起甜茶慢吞吞飲了一口後,她臉上更燙。
又從桌上小攢盒中摸了一把糖豆,窩在椅子裡一顆接一顆慢慢咬著。
目光心虛遊離,粉面知恥含羞。
混混沌沌的腦中響起一個神秘的聲音--
不是「似乎」,不是「有點」,是確鑿無疑地很不妥。
她先前對賀淵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耍了好大個流氓呢。
*****
翌日清晨,天剛濛濛亮,賀淵就已來到金雲內衛鎮撫司衙。
右衛小旗鄭冕黑著眼眶忍著呵欠出來迎:「賀大人有傷在身,原不必來得這樣早。大理寺那頭說要近午時才會過來交接帶走人犯。」
南郊案發至今,鄭冕受總統領林秋霞指派負責審訊從南郊活捉回來的刺客及樊家人,已連續數日沒睡過囫圇覺了。
審案並非內衛強項,連日來對那些人的審問收效不大,總統領林秋霞已耐心告罄,決定將這群死鴨子嘴硬的傢夥交由早已磨刀霍霍的大理寺少卿秦驚蟄親自料理。
秦驚蟄可是有名的刑訊高手,天底下就沒有幾張她撬不開的嘴。
賀淵若有所悟,腳下頓了頓:「那樊家老太從被緝拿後一直未吐半字,是在知道自己要被移交給大理寺之後,才突然說要見我?」
「是,」鄭冕點頭點到一半,忽然想起件事,尷尬咳了兩聲,「昨夜,那個樊琇也提出要見您。」
語畢,鄭冕撓撓頭,小心翼翼從旁覷著賀淵的臉色。
先是樊家祖母聲稱要見賀大人才肯招供,接著樊家這孫女也要見賀大人,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
「看我做什麼?」賀淵冷眼斜睨他,「我哪知道為什麼?」
鄭冕搓手訕訕笑,忍呵欠忍得眼角沁出淚來:「那是。我只是想問,您看是先見樊琇,還是先見樊家老太?」
稍作沉吟後,賀淵還是決定先見樊琇。
*****
南郊案的涉案人犯都是單獨關押,且各自牢房都不相鄰,以防串供。
賀淵站到樊琇那間牢門前時,樊琇正靠牆坐在地上。
被羈押數日,她身上的衣衫已皺巴巴,髒汙明顯,嬌俏的垂髫燕尾髻也已淩亂得走了形。
聽到有腳步聲,她懶懶轉頭看過來,在瞥見賀淵時神色微變,本能地抬手捋了捋鬢邊落髮。
賀淵沒有進去,隻站在門口:「想說什麼?」
「想說,你別太得意,」樊琇將後腦勺慢慢抵住牆面,扭頭看向裡側,中氣不足的乾澀嗓音裡打著顫,不知是哭是笑,「此前鬆原來的那撥蠢貨因為暗殺歲行舟未遂被你帶人清理大半,在南郊又是你帶人將我奶奶的人或殺或抓。賀… …賀大人,你同時得罪了兩撥人,之後無論哪邊的人都不會讓你安生。」
賀淵身後的鄭冕疑惑地撓了撓頭。
這樊琇的話乍聽起來像是在對賀淵叫囂,可細品品,又覺她好像是在提醒賀淵要當心?
為什麼要提醒?賀大人認識她麼?
賀淵的表現看起來就是不認識她的。神色毫無波動,轉頭對鄭冕道:「讓文書吏記下,此次進京的刺客是歸屬不同的兩撥人。樊家老太帶著孫女在為邱黃兩家做事的同時,自己另有可調動的人手。」
樊琇猛地站起身來,許是目眩,背靠牆扶額晃了晃,腳鐐鐵鍊叮咣作響。
「我和奶奶才沒有為邱黃兩家做事!祖母與他們只是'合作'關係!若非時移世易,那兩家給我提鞋都不配!」
她極力挺直腰身,略抬起下巴,倨傲凜然。彷彿在維護著自己最隱秘的驕傲。
「哦,」賀淵不鹹不淡地問,「還有別的想說嗎?」
「你難道就不好奇,」樊琇閉了閉眼,「就不想問問我,為什麼要見你? 」
賀淵冷漠臉:「這對我不重要,沒什麼好問的。看來你沒別的要說了,那就這樣吧。」
望著他離去的側影,樊琇哭著跌坐在地,小聲啜泣:「若我奶奶要見你,不要離她太近。」
這才是她原本想對賀淵說的話。
可他方才的神情看起來就是從未留意過她這個人,這讓她很難堪也很憤怒,最想說的話反而沒能說出口。
又或者,在她內心深處,根本也沒想對他說什麼。只是想見他一面而已。
她是賀淵表弟駱易的同窗,三年前駱易生辰是賀淵宅中擺的宴。
那時她與同窗們一道踏進那個宅子,拘謹站在客堂裡,才捧起茶盞就見到被駱易拖出來顯擺的賀淵。
那天的賀淵著一襲灃南賀氏家服武袍,身形頎長且碩,恣儀挺拔雅正,氣勢冷峻凜冽。
他就站在客堂門口,光在他背後,影在他身前。
銀紅素錦、衣擺繡口金泥滾邊,那等灼灼顏色反襯著他英朗眉目間的矜貴清冷,似霞光照亮山巔積雪,顯出一種遙不可及的神秘高華。
從那之後,賀淵步入客堂那瞬間的畫面,便反反復復入了少女樊琇的夢。
可惜她只是小小六等京官樊承業之女,連站在賀淵近前三步說話的資格都沒有,無從接近,更沒有機會讓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
她也曾想過,若能學有所成,將來謀得一官半職,或許終有一日能與這個人坐下來喝杯茶。
然而天不遂人願,就在她埋頭苦讀一年後,她從駱易口中聽說,賀淵與信王府二姑娘趙蕎就要議親了。
那趙蕎除了出身比她好,根本一無是處!
她不甘心,可她沒有辦法,只能在奶奶跟前哭。
誰知竟從奶奶口中得知了天大秘密,從此走上一條回不了頭的路。
但是啊,誠如賀淵方才說的,這些種種對他不重要。
樊琇於他只是個陌生人,若非此次涉案,她大約一輩子也不可能聽他對自己說那麼多話。
這麼想想,她即將走到盡頭的短短一生,好像個沒人想聽的蒼白笑話。
*****
樊家老太早已被帶到刑訊房等候賀淵的到來。
前往刑訊房的途中,鄭冕疑惑撓頭:「賀大人,方才樊琇那句話,您覺不覺古怪?」
雖說朝廷如今已將鬆原邱黃兩家列為叛逆,但在此之前,這兩家可是從前朝起就積威積勢近兩百年的地方望族,從前武德太上皇在位時,明面上對這兩家都還禮敬三分。
而樊琇不過一個國子學生員,父親也只是小小籍田令,竟狂言這兩家「給她提鞋都不配」,實在耐人尋味。
「樊家從前貧家敗戶,也就她爹樊承業戰時得恩師舉薦做了淮南府滄南郡的農政官,這才勉強抬了點門楣。樊承業被大司農府升調進京才沒幾年,再說也只是六等京官而已。樊琇不將邱黃兩家放在眼裡的狂妄底氣,從何而來?」
賀淵聞言腳下稍頓,旋即豁然開朗,冷哼輕笑:「時移世易?原來如此。」
「您的意思是?」鄭冕惴惴不明其意。
「你隨我進去見那老太就知了,」賀淵看他喚了人來要吩咐做審訊準備,抬手製止,「我想,她叫我來大約不想說什麼,只是想看看我死沒死。」
念樊家老太年老體弱,內衛沒對她用刑,還給了椅子坐,只是上了枷鎖與腳鐐而已。
在抬頭瞧見出現在台階上的賀淵時,樊家老太太先是愣了愣,繼而面露憾恨之色:「可惜。」
她雖沒說「可惜」什麼,但賀淵早已了然一切。
他居高臨下冷眼睥睨她:「讓我來,想說什麼?」
那老太太環顧四下。
角落桌案前坐著執筆等待記錄口供的文書吏,賀淵身後還站著管轄刑訊事宜的內衛小旗鄭冕。
這是內衛審訊時的規矩,提審人犯時至少要有三名內衛官員在場,以防有人徇私炮製冤案。
樊家老太仰頭直視著賀淵,蒼老的眼中蒙著一層晦暗渾濁,笑意詭譎。「你叫他們都出去,我只能告訴你一人。」
賀淵負手而立,垂眸俯視著她:「看來你很清楚內衛審案的規矩。所以想讓我摒退眾人,再假作向我透露了天大機密,如此,我就徹底進了你的套,有嘴說不清了?」
「呵。年輕人,你想得可真多,」樊家老太不屑輕哼,「賀大人,老婦要說的秘密很是驚人,你當真不想知道?」
「能有多驚人?」賀淵徐徐頷首,「無非就是……」
冷然話音尚未落地,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台階上掠身至她面前,抬手俐落地卸了她下巴。
「鄭冕,將她牙後的毒囊取出來。」
鄭冕雖一頭霧水,卻還是三腳並作兩步衝過來依令而行。
果然,老太牙後藏了一枚扁扁的小毒囊,裡頭有三枚牛毛針。
「你口中的驚人秘密,無非就是你決定臨死拉個墊背的,用牙後毒囊裡最後三枚牛毛針等著要我的命。」賀淵放開她,雲淡風輕道。
下巴被卸的樊家老太痛苦瞠目,含混哀嚎,稀疏齒縫間滲出淡淡血紅,枯槁面容猙獰扭曲,又夾雜著些許措手不及的狼狽。
「你真正的秘密,我已經猜到了。」賀淵唇角輕揚,眼底卻是凜冽寒光。
「戶籍記檔上寫著你兒子樊承業從父姓。民俗上同姓不通婚,所以你顯然不會姓樊。方才你孫女說,'若非時移世易,鬆原邱黃兩家給她提鞋都不配'。這麼大威風,若我沒猜錯,你或許複姓宗政?」
只有這樣,她孫女樊琇話裡對鬆原邱黃兩家的倨傲輕蔑才說得通。
*****
前朝亡於北境外吐谷契部族。
三十年前,吐谷契部趁前朝各地門閥內鬥、鎬京朝廷被架空的天賜良機趁虛而來,百萬大軍踏破北面國門一路從鬆原長驅直入鎬京,侵佔瀅江以東的半壁江山,甚至在鎬京建制立朝,國號「大盛」。
而宗政這個複姓,就是大盛皇姓。
彼時還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趙誠銘率眾退守江右,與偽盛朝隔江對峙近二十年,最終反渡瀅江殲滅偽盛朝皇屬大軍主力,偽皇室率殘部倉皇退出鎬京、逃回北境之外的老巢,這才有瞭如今的大周。
在偽盛朝佔據半壁江山的那二十年裡,瀅江以右的前朝遺民無論貴賤,在宗政家眼裡全不過是兩腳的羔羊、可供驅使的牲畜,閒極無聊時抓來虐殺取樂,甚至慘絕人寰地烹而食之都是常事。
所以樊琇才會說出「若非時移世易,鬆原邱黃兩家給她提鞋都不配」這樣的話。
樊家老太被枷鎖束縛的雙手捏得死緊,死死瞪著他的渾濁雙眼中有了波動,口涎接連狼狽滴落,乾癟面龐上每一根皺紋都在痛苦顫抖。
賀淵淡聲道:「之前我忘了些事,昨日醒轉後終於想起。將前因後果串起來,再加上你孫女的那句狂言,該明白的就都明白了。」
去年冬的鄰水刺客案,雖說那些刺客是衝著聖駕去的,但他們並沒有在最開始佔據著局面絕對上風時直奔昭寧帝與帝君所在的典儀台。
而是主攻賀淵及金雲內衛,連對皇城司衛戍都只是佯攻。
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後,賀淵幾乎可以斷定,鄰水那批刺客接到的應該是「殺賀淵及內衛」與「刺殺聖駕」兩個任務,且二者重要性不相伯仲。
所以那幾隊內衛才付出了戰損接近一比一的慘重代價。
「若一開始就直奔聖駕所在的典儀台,說不定那次行刺還真讓你們得手了,」賀淵搖搖頭,「而今你明知死路一條,想到的卻是拉我墊背而不是別的事。足見恨得深沉。」
吐谷契人的老巢地盤是鳥不生蛋的雪域荒原,是以他們世世代代都垂涎著大周這片廣袤沃野。可他們不願歸化只想佔領,早在前朝末期就已派遣大量暗樁入境,分散在各地州府,扮作尋常百姓潛伏下來,成婚生子,大隱於世。
這些暗樁裡甚至不乏複姓宗政的偽盛朝皇室旁支宗親成員。
當初偽盛朝王室戰敗後率殘部潰逃回雪域荒原時,這些與偽盛朝王庭血脈同源的旁支宗親並沒有被帶走,與許多普通暗樁一樣繼續蟄伏。
大周立朝七年來,這些暗樁雖無大規模被啟用的跡象,但時不時也會伺機生事。
從前的武德帝、如今的昭寧帝都曾多次遭遇這些暗樁的刺殺,折在金雲內衛手裡的不知凡幾。
「你這麼想我死,大概是因為武德二年聖駕於衛城春獵時,我與同僚斬刺客三十餘,活捉七人。當場被誅的三十餘人中有四個姓宗政的,活捉的七人裡還有一個,」賀淵皮笑肉不笑地哼哼,「能發號施令的人接連折在我手上,逼得你這位藏了幾十年身份的老太太不得不親自頂上最前頭來坐鎮,恨我入骨也不奇怪。」
*****
從刑訊房出來,鄭冕不解地追問:「您怎麼猜到她姓宗政的?」
「靈光一閃吧?」賀淵淡聲解釋,「去年鄰水冬神祭典刺殺聖駕、前幾日在南郊意欲屠戮無辜百姓,兩次,都出現了彎月小刀和半面鬼巫面具。這兩樣是宗政家近衛死士專用的玩意兒。之前意圖刺殺歲行舟的那撥刺客就沒有這兩樣。」
鄭冕瘋狂搓臉,跟不上他的思路:「這、這怎麼就能想到那老太太是宗政家的人了?!」
「刺殺歲行舟那撥人是鬆原來的,所以與咱們交手時以自保奔逃為主;鄰水和南郊這兩次的刺客對內衛都是仇人相見的拼命架勢,因為這幾年宗政家留下的很多暗樁都死在內衛手裡。這樣能懂了嗎?」
說了這麼多,看他還是沒想通的模樣,賀淵也懶得解釋了:「實在想不通,你就當我瞎蒙的吧。」
他急匆匆出門就要上馬,鄭冕追了出來:「賀大人,您將那老太下頜給卸了,晚些大理寺來將人帶回去,她沒法開口說話,秦少卿那脾氣不得跟我們急啊?」
「你不會幫她把下巴安回去啊?我忙死了,誰管你們那點善後小事。」賀淵沒好氣地拋給他一對冷冷白眼,躍身上馬,疾馳而去。
他可是算著時辰出門的,這會兒家裡那個乖乖呆呆的阿蕎怕是醒了。若醒來找不見他,鬧脾氣不肯吃飯喝藥那就不好了。
得趕緊回去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