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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91章
91、第九十一章

  那眼山泉井就在「邀月醉星閣」中那蜿蜒水陌的源頭附近,與佈滿苔蘚的山石崖壁隻兩步之遙,周圍有高低錯落的綠蔭掩映,自成一隅。

  很顯然,當年蘇放在造此處景時已到钜細靡遺的地步,對這處只有一眼小小山泉井的角落也未疏忽。

  井上以丈餘高的香茅草蓋為頂,使泉水不受落葉飛花的驚擾。臨近樹蔭下有數處供坐下小憩的長條石凳及天生奇石粗雕的石桌。

  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經過反復篩濾的細軟白沙,通往邀月醉星閣中的那條水陌便從白沙旁流過。

  趙蕎與賀淵背抵背坐在長條石凳上,腳底踩著細軟白沙,仰頭就能遙遙望見遠處邀月與醉星兩座樓閣的紅瓦頂。

  綠蔭紅瓦,白沙清泉,水陌蜿蜒。

  夕陽餘暉將一雙人影斜斜投在細沙上,明明兩人背靠背坐著,地上那對身影乍看去卻像交頸相向。

  親密,柔和,融洽,彷彿本當如此貼近。

  趙蕎懶散後仰腰背,將周身泰半重量都倚在身後那溫厚寬闊的背上,雙頰飛著羞赧紅雲,晶燦笑眼裡卻閃動著大膽的好奇。

  「誒,你方才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想得流鼻血?」

  賀淵脊背一僵,悶聲回:「不許問這個。再問我走了啊。」

  口中這麼說,實際卻並沒有起身的動靜,倒像是怕她在他的背上靠得不穩,長臂反扣過來半圈了她的腰肢。

  「好好好,不問不問,」趙蕎將兩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唇角揚起柔軟笑弧,輕聲嘟囔,「我心煩一天了,你行行好讓我靠會兒吧。」

  背對著她的賀淵驕驕矜矜哼了哼,手掌一翻,修長食指扣進她的指縫中。

  「你今日被曹將軍、連將軍氣得不輕,居然忍得住沒有當場發火,」賀淵淺聲道,「真讓人刮目相看啊。」

  一整天裡,他雖在認真聆聽慕映琸的講解,卻也一直不動聲色地分神留心著趙蕎。

  有好幾次她都被氣得暗暗咬緊了牙根,最終還顧全大局忍了下來,讓他看得又心疼,又驕傲。

  趙蕎閉著眼,感受著仲夏夕陽落在面上的熱燙,心中漸漸變得柔和澄定。「你放心,我不會胡亂衝動的。今日才是初次的較量,他們也沒做得太過分,若我這時就發火,大家會覺我不夠持重,咄咄逼人。」

  今日在演武場上,曹興與連瓊芳那些讓她心中窩火卻又發作不得的沉默挑釁都只是小場面。明日或許還有更多、更尖銳的刁難在等著她。

  她在大事上向來不糊塗。

  曹興、連瓊芳兩位都是追隨太上皇打過復國之戰的有功將領,雖因種種緣故至今還是中等將銜,但他們在各自軍中都是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物。

  就算她要對他們發難反擊,也必須要在有理有據的前提下才能服眾。若只為逞口舌之快,胡亂發一頓脾氣,痛快是痛快,卻解決不了問題,還會將場面徹底鬧僵,接下來也別想順利完成這件差事了。

  在弄清楚他們真正的不滿與訴求之前,她必須忍下氣性,謀定而後動。

  「自己應付得過來嗎?」賀淵略略回首,看著她疲憊閉目的側臉,「若你需我幫忙斡旋,明日我就找機會與他們談談。」

  「不要。這差事是我自己要接下的,沒道理遇到點難處就推你出來幫我扛,你不用管。」

  趙蕎倏地坐直,扭頭將雙手按在他肩上,下巴杵在他肩窩:「誒,你今日見我被人慪得起火,是不是很心疼?是不是很想哄我高興?」

  通常她突然這麼親暱示好,那就意味著心懷鬼胎。

  賀淵腦中警鈴大作,略略偏頭避開她故意往自己耳畔吹氣的動作:「所以呢?」

  「我有個大膽的提議。」趙蕎輕咬笑唇,滿臉期待地望著他。

  賀淵斜眼睨過去:「多大膽?」

  「你若還我一張'嚶嚶嚶'的欠條,那我就會很高興。」

  「大當家長得美,想得也美。呵。」

  他能忍住沒按住讓她當場「還債一次」就不錯了!

  *****

  因為此次受訓的都是武官武將,在長達半年的時限內,除了學習使用水連珠外,常規武訓也是每日必修的功課。

  按照訓練方案,若無必要,每日上午的時間都留給眾人做常規武訓,可自行演練,或與雁鳴山武科講堂學子們切磋。

  六十三人不是新丁武卒,常規武訓並不太需要誰來監督約束,更不需誰從旁指導,趙蕎這個不習武的神機教頭完全不必出面,隻由慕映琸與他們一道武訓,稍稍盯著些即可。

  於是趙蕎都照自己平日的作息規律,舒舒坦坦睡到巳時起身,吃過午飯稍事歇息後,讓慕映琸整隊集結眾人,將水連珠發放到人手一支,她才算真正開始「幹活」。

  如此一連三日過去,以曹興、連瓊芳馬首是瞻的遂州、原州兩軍府的人終於將對趙蕎的不滿擺在了檯面上。

  八月初一這日下午,趙蕎讓慕映琸做好安排,讓受訓眾人依次嘗試每人三發銅彈試射木人草靶。

  這是受訓將官們真正初次親手試射,自是談不上什麼準頭的。

  好在趙蕎也沒指望眾人上手就能百發百中,只是為了讓他們先行嘗試與感受,對準頭半點要求也無,氣氛大致還算輕鬆融洽。

  唯獨遂州、原州那兩撥,任憑慕映琸如何陪著笑臉好話說盡,曹興與連瓊芳那兩撥人依舊如故。

  就杵在原地站個筆直,問有沒有什麼不清楚的,不答;讓上前試射,不動。

  慕映琸又年歲輕資歷淺,加之教養良好,實在做不出當眾呵斥友軍前輩將領的事,雖又急又窘,滿頭熱汗,卻還是耐著性子一遍遍講道理。

  然而毫無成效。

  其餘受訓者中雖也有不少覺這兩撥人略有些過頭,但畢竟來自不同軍府,不好貿然開口做和事佬,只能在心中對慕映琸同情嘆氣。

  趙蕎對此一言不發,只是看他們的眼神有些冷。

  畢竟慕映琸的軍籍歸屬仍在北軍,又是執金吾慕隨的兒子,此次參與受訓的北軍五人都認識他,說來也算他的同袍。

  見他無辜成了個窘迫的受氣包,北軍那幾位難免生出護短之心,橫眉怒目就想與遂州、原州兩幫人槓上。

  卻被賀淵攔下了:「這事得大當家處置,不需你們多事添亂。」

  「賀大人,您不便出面援手的難處咱們懂,也不怪您。可您不能幫著他們欺負人啊!」北軍前鋒大將隋敏咬牙低聲,「我瞧著趙大當家並不願與他們正面衝突,只怕不會管。」

  就連賀淵的下屬,金雲內衛左衛總旗葉翎也忍不下去了:「他們就是欺慕映琸年歲小,不好對他們說重話也不能對他們動手!」

  她想了想,又壓低嗓音小聲提醒:「賀大人,趙大當家這幾日對他們一徑退讓,想是助長了他們的氣焰。咱們若再袖手旁觀,說不得他們就一併欺負到趙大當家頭上去了。這您能忍?」

  賀淵睨她一眼:「大當家之前三日的退讓是策略。'先禮後兵',懂嗎?」

  語畢,他倏地垂眸抿唇,到底沒來得及藏起頰邊那枚淺梨渦。

  跟前這幾人呆若木雞,片刻後紛紛揉眼,又面面相覷。

  方才賀大人笑了?很得意,很驕傲地笑出了梨渦?!天,這怕不是大家認識的那個賀大人吧?

  *****

  待眾人試射完畢再度集結,趙蕎雙手負在身後,站姿挺拔地面向眾人。

  「曹興將軍,連瓊芳將軍,請出列答話。」

  曹興與連瓊芳雙雙面色微變,依令出列。

  趙蕎目光灼灼地直視著他們:「二位將軍當眾跟後輩置氣為難數日,沒覺得丟人現眼嗎?」

  她並未高聲武氣,語氣清冷而平靜,卻像平地一聲驚雷,讓在場眾人心中驀地一震。

  「前日我就對大家宣佈,若有不滿或疑惑處盡可提出。有事說事,打什麼肚皮官司?幾十歲的人了,嘴巴長臉上,難道只是用來吃飯喘氣的?」

  趙蕎已忍了他們三天,真真算是給足了尊重與顏面。此刻就是「禮而後兵」,任誰也挑不出她錯處了。

  曹興與連瓊芳到底年歲資歷在那兒擺著,幾時被人當面這樣對待過?

  弱質纖纖的小姑娘當面罵他們「嘴巴長臉上只用來吃飯喘氣」,這讓他倆雙雙憋紅了臉,怒目瞪向趙蕎。

  「我知道,你們有軍功在身,而我無官無封,若我下令對你們做出什麼處罰,那事後我也討不到好。你們仗勢的也就是這點,」趙蕎冷冷勾唇,緩緩亮出一枚御賜的免死金令,笑意不達眼底,「我一開始就說過,咱們別給彼此找不痛快。我既敢接這差事,就不可能收拾不住場面。」

  幾個月前,因為擔心歲行舟觸犯禁令小心不保,她在昭寧帝說要賞賜她查「希夷神巫門」的那份功勞時,特地要了這枚免死金令。

  但因歲行舟的存在能幫助朝廷平定鬆原亂局,且他也真的從東境救回了前哨營的人,昭寧帝便赦免其所有罪過,於是趙蕎手上這枚免死金令就一直沒有派上用場。

  在場都是中高階將官,誰不知這金令意味著什麼?這是皇帝陛下的承諾,只要不是通敵叛國、危害聖駕之類的驚天大罪,有這枚金令在,犯了什麼事最終都能大事化小。

  「瞪什麼瞪?你們來的第一天我就說過,這裡我最大。既讓你們出列答話,就別給我裝蚌殼。否則一人五十軍棍,打死,我替你扶靈歸鄉,打殘,我養你全家老小!」

  趙蕎平日多是懶散隨意的姿態,無事時笑瞇瞇,脾氣上來就小潑皮樣,通身的市井氣。

  這常常讓人忘記,她其實是個出身尊貴的王府姑娘。

  此時她神情端肅,明麗俏臉冷凝無波,面對兩位年少戎馬、殺伐決斷的中年將領撂出狠話,並未刻意虛張聲勢,卻自然而然流露出幾分上位者的威嚴。

  眾人這才忽然領悟到,她不是不會盛氣淩人,端看她想不想而已。

  *****

  其實事情並不復雜,只是趙蕎以往與他們這類人沒有半點接觸,對他們的瞭解太少,所以才沒能在一開始就判斷出他們的訴求。

  問題的症結在於此次軍務革新的核心目標:推動各軍建制火器營。

  雖火器營只會是軍隊的一小部分,但實戰經驗豐富的將領不難想到,當火器營這個威力驚人的新軍種成為常態後,必定在極大程度上改變原有的戰場形態。

  那樣的話,像曹興、連瓊芳這樣的中年將領曾經出生入死在刀光劍影中換來的許多臨敵經驗、戰術策略甚至治軍手段,就可能會變得蒼白無用。

  曹興與連瓊芳皆出身寒門,年少投軍浴血奮戰,憑刀兵之利建功立業,拿命拼來瞭如今這還算不錯的前程。眼下要他們棄刀兵而改用水連珠,他們害怕學不會、學不好,導致他們將來在軍中慢慢變得不重要。

  前半生的勝利與榮光都從刀光劍影中來,那是他們被尊敬、被需要、被重視的底氣所在,也是他們餘生安身立命僅有的本錢。

  他倆已人到中年,加之出身貧寒,識字不多、學識有限,又都不是八面玲瓏的油滑之人,若無奇遇,仕途上本就很難有更多晉升的機會,甚至隨時可能被出色的年輕後生取代。

  他們的年紀與處境已讓他們非常焦慮,若站在這次軍務革新中沒能一步就站穩,那他們前半生所有的付出與努力都將化為泡影。

  年輕將領們此生還有大把時間可以在試錯中重新積累關於新兵器、新戰略的經驗,他們卻錯不起了,所以才不願輕易邁出嘗試的步子。

  連瓊芳的顧慮在於,她對趙蕎沒信心。

  才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沒上過戰場,甚至連軍籍都不是,傳言中還是吊兒郎當的潑皮小姑娘。能教出什麼好來?

  她甚至覺得,神武大將軍府之所以點中趙蕎但此重任,多半是為了賣個人情給協理國政的信王趙澈而已。

  而曹興除了與連瓊芳有同樣的顧慮外,還打從心底覺得,神武大將軍府推行此次軍務革新完全是勞民傷財、不知所謂。

  明白二人心中症結所在後,趙蕎當即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炮轟。

  「再不情願你們也來了,不好好受訓,與不相干的後輩擺什麼臉色?!若覺神武大將軍府這番革新不妥,那就該在事前想法子據理力爭!真英雄就刀架脖子上也別挪窩!腦袋掛城門樓上也別來!再不然,神武大將軍府門口鎮宅神獸又沒加蓋,一頭撞死以死明志總行吧?再不濟,到內城門外咬破手指血書大寫一句'老子就是不願學使火器'也算個法子吧?」

  曹興都讓她給吼懵了,臉成豬肝色:「你這小姑娘,講的什麼渾話?我……」

  「你給我閉嘴!」趙蕎怒而拂袖,「一把年紀的人了,平日出門是不記得帶耳朵,還是不記得帶腦子?年初茶梅國使團來訪的事沒聽說過嗎?別人區區海島小國的文官都會使火器了,你們就沒點'居安思危'的想法?!」

  「是,我年歲輕,沒上過戰場,甚至連軍籍都不是,在你們看來不算一盤菜,你們覺得我不夠格教導你們。懶得跟你們解釋什麼,只想告訴你們一句,舉國上下,除了趙渭,沒有第二個人比我對水連珠更熟稔。」

  她看了看怔忪發懵的曹興,又看看一旁同樣漲紅了臉的連瓊芳。

  「事情很簡單,你們要嘛老實跟我學,我會當什麼都沒發生,照樣盡心盡力地教;要嘛你們立刻走人,我按逃兵罪上報神武大將軍府與兵部。再給你們三天時間,想清楚以後答覆我。」

  *****

  當眾收拾完最刺兒的兩位老前輩後,趙蕎來回踱步緩了片刻氣後,若無其事地看向陣列中目瞪口呆的眾人。

  「好,現在繼續說訓練的事。我知道,之前三日都隻將水連珠發到你們手上讓你們認真看,大家都以為我是故弄玄虛磨時間。方才大家經過試射,應該明白我的用意了吧?」

  她頓了頓,接著道:「雖慕映琸反復講過這玩意兒的構造,你們也看了它三天,可事實上,你們對它還是不夠熟悉,真正拿到手上時無法做到運用自如。所以,接下來大家要做的事,便是仔仔細細將它裡外都看個透徹,透徹到爛熟於心的地步。」

  陣列中的賀淵執了軍中禮,示意自己有疑問。

  趙蕎忍笑頷首,公事公辦的冷漠臉:「賀大人請講。」

  「要到如何程度,才算'爛熟於心'?」其實這個問題賀淵是代在場眾人問的。

  這姑娘剛發了那麼一頓狠,此刻大家都還懵著,便是有這疑惑也沒人敢問,只好他來「為民發聲」了。

  這是個很實在的問題。

  趙蕎張了張嘴,一時竟也想不出該怎麼解釋才足夠具象。

  於是她稍作沉吟後,抬起腳尖踢開面前那個裝著水連珠的箱子:「要不,我和慕映琸給大家演示一下'透徹'與'不透徹'的區別?」

  「換一次彈匣。每人二十二發,沒問題吧?」趙蕎看向慕映琸。

  「啊?」慕映琸先是一頭霧水,旋即想起鍾離瑛壽辰上那場火器比試的場景,頓時明白了趙蕎的意思,「哦,好。」

  「為表公允,請賀大人代為發令。 」

  於是,在賀淵令出之後,受訓的所有將官全都被震撼得汗毛倒豎,包括曹興與連瓊芳。

  她目不斜視地看著遠處的木樁草靶,眼神根本沒在手中的水連珠上。

  瞄準,測距,扣下機括,拉栓退殼,十一發銅彈全出後,動作乾淨俐落地摸出先時隨意插在腰帶上的新彈匣換上,再來一遍。

  二十二彈全出,無一落空。

  在場都是武官武將,自是目光如炬地看出趙蕎一開始是讓了慕映琸先發兩彈的,最終卻領先他三彈收勢。

  最可怕的是,在整個過程中,慕映琸還有那麼兩三次不自知地垂眼做確認的小動作,趙蕎卻一次都沒有。

  可以說是非常具像地解釋清楚了,「什麼程度才算爛熟於心」這個問題。

  北軍前鋒大將隋敏咽了嚥口水,低聲對旁邊的北軍同袍道:「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這準頭,北軍的所有神機手裡能做到的不超出三個。動作還沒她這麼漂亮俐落。

  「我想好了!我會好好跟你學的!」曹興忽地大聲吼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大哥……不,大姐!」

  趙蕎懵片刻,面紅耳赤地原地跳腳,呲牙倒吸一口涼氣:「你罵誰呢?!誰是你大姐?!你比我父王年紀都大!」

  滿場哄笑中,唯賀淵憂心蹙眉,心中微微揪起。

  這混不吝的小潑皮,有必要這麼拼命麼?二十二發銅彈的後坐力足夠她從前肩腫到後背,今夜不疼得「嚶嚶嚶」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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