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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90章
90、第九十章

  按照軍中慣例,首次見面時的「下馬威」只是初步試探。

  若陌生的年輕主事者無法及時彈壓這種來自多數人的輕慢與刻意挑釁,方寸大亂甚至軟弱崩潰,那將被大家判斷為沒有能力帶領這個臨時建制的團體。

  趙蕎帶著慕映琸先以六彈擊落飛鳥,震懾住場面後迅速奪回教習者的話事權;又抓住行伍之人愛惜團譽這個命門,使他們不得不閉嘴噤聲,暫時偃旗息鼓。

  雖她言行中頗有幾分混不吝的潑皮勁,但手段自有章法又不失底線分寸,未與眾將官直接產生尖銳衝突,出人意料的同時也讓人刮目相看。

  因這才是集結的首日,趙蕎並未安排正式訓練,整個上午只是讓大家先相互認識,再讓他們上手看看經過改良的最新式水連珠,由慕映琸對其構造與優勢做簡單講解。

  此時大部分人已收斂了與趙蕎較勁的心思,神情專注地認真聆聽慕映琸講解。

  但以遂州軍府曹興、原州軍府連瓊芳為首的兩撥人卻是「消極頑抗」的態度。他們並沒有交頭接耳,在陣列中也未做出什麼不妥動作,看起來彷彿對慕映琸十分配合--

  實際卻全都木頭樁子似地戳得筆直,目視前方,壓根兒就沒往他那邊看。

  慕映琸很快發現了這兩撥人的異樣。他尷尬地停下講解,略有些不安地笑問:「曹將軍、連將軍,二位對我方才所言,可有什麼異議或指教?」

  這兩位年歲都在四十往上,又是曾追隨武德帝打過復國之戰的將領,是以慕映琸在措辭、語氣上都極盡尊重。

  可他倆彷彿充耳不聞,仍舊保持方才的姿勢,連眼神都沒給慕映琸一個。

  被無視的慕映琸訕訕漲紅了臉,有些無措地轉頭看向趙蕎。

  趙蕎雖心中略略起火,卻很清楚這些人是在衝她先前的話置氣。

  她說了「在陣列中不得擅自出聲是軍紀,誰吭聲誰家軍府就是大孫子」,所以他們就故意給她添堵,想要激怒她。

  若她這時發脾氣,那等於是當場自打臉,畢竟他們明面上完全沒有搗亂,只是在「嚴守軍紀」而已。

  趙蕎繃著臉,輕輕搖搖頭,向慕映琸示意先將這兩撥人晾著。

  *****

  為了不影響雁鳴山武科講堂學子們的正常作息,受訓將官們的午飯時間定在未時初刻。

  這時學子們早已結束用餐離開了飯堂,受訓將官們按所屬軍府各自抱團,在寬敞的飯堂裡自行尋桌就坐。

  賀淵與四名下屬在飯堂靠牆的位置尋了空桌落座。

  左衛總旗葉翎與另三名同僚打趣嘀咕:「還以為賀大人會去與趙大當家共桌呢。」

  四人心照不宣地擠眉弄眼,又齊齊笑著偷覷賀淵。

  賀淵以目光淡淡掃過他們的臉,語帶警告:「受訓期間,在其他人面前不要張揚我與她的事。」

  他與趙蕎是一對兒這件事在京中不算秘密。但六十幾個受訓者中就隻內衛這四個與北軍那五人是本就在京中供職的,對此事有所耳聞;其餘將官則都是從各地軍府來的,自是不知情。

  先前那場「下馬威」算是雙方在氣勢上的首次試探攻防,大部分人已初步認可了趙蕎與慕映琸,但曹興、連瓊芳他們那兩撥人顯然還沒打算消停。

  這兩位今日試探趙蕎的心態與旁人略有不同,若他們知曉了賀淵與趙蕎的關係,多半要拿來大做文章,到時場面只會更不可控,對趙蕎有弊無利。

  葉翎被賀淵那冷眼掃得心中一緊,霎時悟透個中利害,忙不迭點頭。其餘三人也趕緊低下頭默默進食。

  另一邊,趙蕎與慕映琸共桌,兩人顧不上什麼「食不言」的禮節,邊吃邊小聲交談。

  「遂州、原州那兩位到底怎麼回事?」趙蕎皺著眉發問,「我瞧著他們與旁的人不是同個意思。」

  因為趙蕎點了慕映琸做副手,慕家自是提前為慕映琸蒐集了許多重要資訊,所以他對這些人的情況多少瞭解些。

  於是慕映琸悶悶解釋:「對此次推行火器使用的軍務革新,遂州與原州兩軍府各自內部並未達成完全共識,曹興與連瓊芳兩位老將算是態度較為激烈的反對派。只是礙於神武大將軍府革新意志堅決,他倆的官階也夠不上在鍾離大將軍面前暢所欲言,約莫心裡憋著氣,正好就往咱倆頭上撒了,且不知要與咱們僵持多久呢。」

  「他們為什麼反對這次軍務革新?」趙蕎又問。

  「這個就不是太清楚了,」慕映琸搖搖頭,「我們下午要不要將他們請到一旁單獨談談?」

  趙蕎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後,搖頭輕道:「不急。看他們這架勢,這時就與他們談是談不出什麼結果的,我在旁先看看情形再說。下午若他們還是那樣,你可以先適當向他們和軟示好,給個台階下。若他們不領情,還是消極頑抗,那就繼續晾著。」

  能被選中到雁鳴山來受訓的這六十三個人,都是神武大將軍府會同兵部反復篩選後,又報呈昭寧帝與帝君做過最終確認的。

  他們不但全都有軍功有資歷,對朝廷的忠誠顯然也毋庸置疑。

  有此前情,趙蕎倒沒懷疑曹興與連瓊芳是真想鬧事。她感覺,這兩位資歷不淺的中年將領之所以率眾與她消極對抗,或許只是為了表達一個「不認同」的態度。

  但他們究竟是「不認同神武大將軍府推行的軍務革新」,還是「不認同由趙蕎與慕映琸這兩個經驗資歷都欠缺的無名小輩擔任神機教習之重任」,這就有待商榷了。

  「想讓這兩撥人安分受訓,最重要的是弄明白他們不願配合的背後真正訴求為何。找准源頭才能對症下藥,急是沒用的。」趙蕎冷漠臉,心中一聲長嘆。

  慕映琸卻笑了:「以往是我看走眼,還以為你行事當真沒心沒肺,只顧自己痛快。」

  語畢,他抬頭朝內衛五人所在的那桌看了一眼。

  慕映琸雖比賀淵小兩三歲,但兩人有幾分私交,他對賀淵多少有些瞭解。

  這一整日下來,他心中疑惑好幾回:到底是誰最早發出「趙蕎與賀淵是天作不合的兩種人」這謬誤定論的?

  今日見趙蕎雖是顯得潑皮霸蠻些,行事手段頗有點出其不意,但細究之下不難看出,她反應機敏靈活,處事有張有弛,於細節處思慮周全,進退間分寸恰好。絕不是傳聞中那般腦袋空空、只知吃喝玩樂的草包紈絝。

  雖不清楚這二人私底下相處具體是何模樣,但慕映琸覺得……

  這兩人真是越看越相配的。

  *****

  下午,慕映琸帶領眾人在雁鳴山武科講堂的一位典正官陪同下,大致熟悉了雁鳴山的環境。

  之後重新在湖畔備用演武場整隊集結,由慕映琸向大家提前通報了明日訓練流程,趙蕎也簡單說了些規矩。

  除了曹興、連瓊芳兩人為首的遂州、原州兩撥人仍舊一言不發地杵成木樁外,無人再故意挑事,大致上風平浪靜完成了首日的所有計劃事宜。

  申時,趙蕎下令就地解散,眾人在雜役官們的引領下各自回到住處。

  此次為六十三位受訓將官們安排住處是照他們各自官階、將銜來的。大多數是四人或六人共一院,隻七人享有各自單獨住所。

  賀淵這金雲內衛左統領是高階京官,位同少卿,受訓者中無人能與他真正比肩,自是得到最高禮遇,被安排在南面最為清淨的「邀月醉星閣」。

  引路的雜役官恭謹開口:「賀大人這邊請,您的行李已安頓在醉星閣二層。因您事前交代不必隨時有人近身,照應您的兩名小竹僮便安排在底層最左那間耳房。如您有什麼吩咐,催動二樓窗邊懸絲,他們房中的銅鈴就會響。」

  若無銅鈴召喚,小竹僮們是不會擅自上樓打擾的。

  「有勞費心了,」賀淵得體致謝後,又以商量的語氣道,「我慣常睡得淺,是否方便安排夜間的衛隊巡防不必經過此處?」

  為保障學子們的安全,朝廷為雁鳴山武科講堂配備了一支三百餘人的專屬衛隊,日夜在講堂院牆內及後山上來回巡防。

  而自今日起,又有這六十三位各軍府中高階將官在此集結受訓半年,山下小鎮附近隨之新增了北軍哨卡。可以說,之後這半年將是雁鳴山武科講堂落成以來最最安全無虞的時期。

  雜役官執禮應諾,笑容滿面道:「金雲內衛左統領是何等身手?以一當十都遊刃有餘的人物,衛隊巡防在您這裡不過擺設罷了。既您有此吩咐,稍後我便去向衛隊通傳。」

  說話間,兩人已進了「邀月醉星閣」大門。

  見賀淵的目光在兩樓中間來回打量,引路的雜役官忙笑著介紹:「賀大人或許有所不知,雁鳴山原本是當今陛下被封儲君之前的別院,這邀月醉星閣還是帝君陛下的傑作。」

  賀淵微微頷首,面上神情沒什麼波動,心下卻暗自腹誹:嘖,那傢夥,就愛在陛下面前將自己扮成「金絲籠中嬌養出的作精小郎君」。

  賀淵不知旁人有沒有看出過此地此景裡隱藏的奧妙。反正他是一進來就察覺,這裡的造景根本就取材於龍圖閣內那本前朝皇家珍藏的《十香秘譜增補本》中所繪的「天地陰陽大樂圖」!

  這邀月醉星閣總共佔地有近二十畝,除主體的「邀月閣」、「醉星閣」兩棟樓外,亭台水陌、奇石珍卉、扶疏花木、勾簷雕花也是處處匠心,極力追求「陰陽應對,契合大樂」的主旨,連尋常人不易留心的細節部分也照此辦理,幾乎達到「移步成景、避無可避」的效果。

  目之所見皆是「看似渾然天成,實則人力而為的繾綣成雙」之暗喻,不懂深意的人也易覺氣氛旖旎,懂的人則更易因被引發諸多瑰色遐思而心搖情動。

  觀景可見造景人。

  眼前這種處處半遮半掩、欲拒還迎、勾勾纏纏、曖曖昧昧的景緻意境,確實很符合蘇放私底下的行事做派。

  堂堂一個帝君陛下,國政朝務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懶得跟什麼似的;在這類有助夫妻間旖旎情致的風花雪月之事倒是很願費盡心思,花樣百出。

  嘖嘖嘖,不像話。

  *****

  這「邀月醉星閣」事實上是「邀月」、「醉星」兩座遙相呼應的三層樓閣組成。

  罩樓與罩樓間有木廊長橋當空勾連,周圍扶疏花木參天為牆,以兩樓為主體圈出一院景,中引山泉做水陌在兩樓之間曖昧迂迴,纏綿穿插,取「朱樓通水陌」之意。

  此刻已近黃昏,當初造景人苦心孤詣營造出處處成雙成對、曖昧勾連的居心愈發清晰。

  山間落日將眼前的兩樓一景塗抹上古雅又綺麗的熔金胭脂色,氣氛莫名旖旎,惹人心旌搖盪。

  沐浴更衣後的賀淵一襲月白寬袖袍,負手立在二樓闌幹前臨風俯瞰,英朗倜儻如踏花少年。

  片刻後,他眼神突兀一滯。

  水陌畔的石上坐著已換了金紅衣裙的趙蕎,懷裡捧著個白玉瓜。

  見他瞧見自己,她將明麗俏臉仰得更高,笑得拋來個賊兮兮的媚眼兒,末了還衝他勾了勾食指。

  這裡處處刻意的造景本就意在引人往「污七八糟」上去想。

  此刻她坐在那華豔魅惑的光景裡,纖潤細白的手指遠遠隔著夕陽當空虛虛勾動,更是實實在在撥得賀淵心下砰砰然,四肢百骸驀地有甜暖酥麻的熱流湧動。

  他的腦子還暈乎乎不知想些什麼,身體已先行一步,右手拍在闌幹上,一個旋身便從二樓縱躍而下。

  矜雅高華的月白色臨風翩躚而下,如月光墜入夕陽,畫面有種不合時宜的荒謬,卻又透著如夢似幻的飄逸風流。

  趙蕎顯然被嚇了一跳,倏地站起身來。先是驚瞪美眸僵在原地打量他半晌,直到確認他無事,這才抱好懷中的瓜又坐了回去,沒好氣地遠遠嗔他一記白眼。

  最後沒繃住,甜甜笑開。

  看她那澄澈明淨的笑臉,就知她挑這裡住時並未察覺景中玄機,渾不知自己這模樣根本就是羊在狼窩,一呼一吸、一顰一笑對狼崽子來說都是胃口大開的理由。

  賀淵心中蕩開一圈又一圈悸動漣漪,燥得面紅耳熱。連忙避開她的注視,赧然抿笑垂眸,大步流星向她行去。

  步履無聲卻又略顯急切,彷彿青澀少年偷偷背著旁人趕赴心上人的甜蜜邀約。

  又彷佛初次捕食的狼崽,撒開蹄朝著心儀的小肥羊躥去。

  *****

  「我在前頭發現了一眼山泉井。天這麼熱,正好可以將這顆瓜放到井裡沁一沁再吃,」趙蕎美滋滋笑得搖頭晃腦,「看,大當家多疼愛你,都沒有想著吃獨食。」

  賀淵接過她懷中那顆白玉瓜,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側。

  「不是說好會安排我住你隔壁?趙大春,你管這叫'隔壁'?」他隨手比劃了一下兩座樓之間的距離,語帶抱怨,又卻像撒嬌,「隔了最少得有十丈遠!」

  「不喜歡?那好吧,你回去收拾收拾東西,我找個人來同你換?」趙蕎挑釁乜他,意有所指。

  「說什麼夢話呢?」賀淵冷冷笑哼,「你都將我吃乾抹淨,還想換誰?反正我這輩子是賴給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不退不換。」

  趙蕎滿意地笑出聲,牽著他的衣袖沿著水陌往前走,嘴裡卻說著反話:「賀逸之,做人呢,不用這麼極端的。我三弟常說,世間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多得很,情情愛愛麼,還是該看淡些為好。」

  「看淡些?我……」

  賀淵的目光不經意瞥過她的脖頸,頓時噎住,喉間滾了滾,耳廓燒紅。

  「你什麼?說話說一半是什麼意思?」趙蕎扭頭就見他臉紅得快冒煙的古怪模樣,登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你怎麼了?」

  「你……把衣服穿好。立刻。馬上。」賀淵一邊說著,猛地抬手摀住口鼻。

  他就知道自己在這鬼地方多半要出茬子!

  若早知會有今日,當初他就不該美食進龍圖閣!不進龍圖閣,就不翻到那本《十香秘譜增補本》!不看到那本《十香秘譜增補本》,他就不會知道什麼「天地陰陽大樂圖」。

  總之現在就是悔不當初,卻於事無補。哎。

  *****

  趙蕎茫然循著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垂下眼,旋即也與他一樣臉紅的快冒煙。

  她明明穿得齊齊整整,只是圖涼快選了這身不必裹住脖頸的大圓領輕紗裙。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

  可他個頭比她高許多,兩人又手臂相貼離得極近,他這麼居高臨下看過來--

  峰巒起伏的綽約景緻半隱半現,實在引人遐思。

  「賀逸之,請你做個君子,不要賊眼溜溜地到處瞎看。餵,你你你……你沒事流什麼鼻血?!」

  趙蕎驚恐瞪著他指縫中滲出的微紅。

  「我說我並沒有想什麼污七八糟的事,只是天乾物燥才這樣,你信嗎?」賀淵耳紅透骨,捂緊口鼻,盡量保持眼神的無辜、純潔與正直。

  「信你有鬼。你個大流氓!」

  趙蕎覺得,那眼冰涼的山泉井怕是只能用來沁這流氓,沒法用來沁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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