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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63章
63、第六十三章

  趙蕎歪著頭眯縫起笑眼,話尾帶著著悶悶軟軟的哭腔餘韻,打著歡快的旋兒落在月下夜色裡。

  「我喜歡長大後的自己。」

  賀淵垂眸望著懷中破涕為笑的醉姑娘,以往冷冰冰的沉嗓竟似春華和煦:「我也喜歡。」

  她咬了下唇,眨眨眼,像是在嘗試理解他的言下之意。

  片刻後,她忽地樂不可支起來,抓住他的大掌,搖搖擺擺邁步走在山間道上。

  「可小時其實也好的。」

  平日的趙蕎很少回憶起小時候。起初在她心裡,「小時候」真不算個「好時候」。

  能做的事太少了,不知怎樣才能讓人相信「我不是傻的」,不知用什麼方法可以讓別人停止嘲笑,又深以向大人告狀為恥,就只會躲起來哭。

  於是天天往外跑。反正外間許多人都不識字的,誰也不會因此嘲笑她。

  緊接著就驚喜發現,外間天高地闊,浮生百態皆是意趣。

  市集上總有撂地擺攤的手藝人亮出新奇把戲。她在旁看幾次後,大都能看穿其中機巧,有時甚至可以笨拙但完整的依樣畫葫蘆。

  和善些的攤主們便會笑著送她吃的玩的,哄她離開別攪了生意,有的人還會說一句「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太聰明瞭」。

  會有來自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在茶樓、酒肆或破敗街巷的簡陋食攤上,繪聲繪色講著在郡王府裡不容易聽到的人和事。也容她這古怪卻機靈的小小姑娘插嘴,然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誇她「真聰明」。

  人潮中的三尺說書臺上,每個說書人像知道古往今來所有秘密,總有說不完的故事。

  那些妙趣橫生、淺白甚至粗俗的故事裡,也有許多她一聽就能懂的道理。她聽過之後,就在圍觀者的好奇起哄中,手舞足蹈學舌,囫圇跟著說個大概,贏得滿堂彩。

  在熱鬧人潮中,小小的趙蕎舒心自在、如魚得水,慢慢就變得和天底下大多數人一樣了。

  雖有些事生來就做不好,卻也有別的事能做得很好。

  就這樣,在最平凡最喧囂的市井紅塵中打著滾長大了。

  沒有出類拔萃的天資,卻以另一種方式,一天天成了「今天總比昨天多知道些事」的趙蕎。

  學會了辨人善惡、趨利避害;學會了兇以自保,柔以報人。學會了用自己最舒適的方式,粗放恣意地去從容生長、去放肆盛綻。

  「厲害吧?」她偏過頭,執拗詢問。

  賀淵點頭:「很厲害。」

  趙蕎拉著他走到旁邊蹲下,指著月光下有序橫穿山道的一隊螞蟻:「那你跟它們說,說我又聰明又厲害。嚴肅地說,不要哄小孩兒那樣。要像……像讀奏摺一樣。」

  「你怎不自己說?」賀淵一手護好她,噙笑扶額,也不解釋通常不會有人沒事將奏摺「讀」出來的。

  趙蕎後背靠著他的肩,語重心長地嘆息:「哪有自己誇自己的?很沒面子啊。」

  賀淵還能怎麼樣呢?就慣著吧。

  中宵靜夜,四下幽靜無人,惟天月遠山見證。

  堂堂金雲內衛左統領,當真以雅言正音,端肅持重地對著地上那群螞蟻道:「阿蕎又聰明,又厲害。」

  「說得很好。」

  她滿意地拍拍他的肩,又站起來指著樹梢。

  樹梢上有鳥兒夜鳴啾啾。

  她道:「跟它們也說。哦,太高了,它們聽不清的,你大聲喊出來吧。」

  賀淵哭笑不得望了她半晌,無奈起身,縱容一嘆。

  「不能喊。待會兒把夜間巡山的皇城司衛戍惹來,全圍在這裡看你發酒瘋。」

  趙蕎揮開他,失望地靠向樹幹:「還說會待我好,這… …」

  「站好,別晃。」賀淵伸手扶住她的雙肩,讓她在樹幹上靠得更穩些。

  接著,他一躍而起,掠身斜上旁側的那棵樹,足尖在樹幹上接連輕點,須臾間便探手從樹梢鳥巢裡逮住一隻半夜還不睡的鳥兒,緩緩落地。

  趙蕎明目圓瞠,訝異、驚喜又崇敬地看著他。

  他將虛握的拳頭遞到她面前,讓露著毛絨絨腦袋嘰嘰驚叫的小鳥與她四目相對。

  「阿蕎又聰明,又厲害,」他伸出食指按了按小鳥的腦袋,「她是我的心上人,請你也幫我記住。」

  若我將來不幸又忘記,請務必提醒我,要待她很好。

  若是有人冷冰冰嫌棄她,她雖不說,心裡卻會難過很久,那不好。

  *****

  等賀淵將那隻鳥兒放回去再下來時,背靠樹幹的趙蕎抿住笑唇,略揚起了下巴,豎起兩根手指。

  「你可以要一個獎勵。」

  她想了想,約莫也覺得哪裡不對,扭頭盯著自己的兩根手指細細端詳。

  片刻後,神情嚴肅地伸出左手,將多出來的某根手指按了下去--

  於是變成了一個但凡在坊間亮出來,必定會引發鬥毆的罵人手勢。

  「一個獎勵。」

  那叫人沒眼看的粗鄙手勢讓賀淵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我……謝謝你。」

  「你不要獎勵?還是沒想好?」趙蕎疑惑蹙眉,開始咬指甲。

  「我想,若我趁機佔你什麼便宜,你明日醒來定會翻臉,」賀淵是有點摸清她的路數了,「不如將你的小狐狸墜子獎給我?過幾日我還你一枚新的墜子。算我們交換,公平吧?」

  哪怕事實已經說明歲行舟並非「姦夫」,但她成日貼身戴著別的男子所贈之物,賀淵心裡終究不是滋味。

  趙蕎慢吞吞摘下小狐狸墜子拿在手裡,摩挲半晌,到底捨不得。

  「不行。這個不給。」

  賀淵欺人酒醉,順手就給搶走揣進懷裡。

  「還來!」趙蕎急了,跌跌撞撞撲身過去,一個踉蹌正面撞進他懷裡。

  她先前看起來獨自靠在樹上站穩都勉強,賀淵也沒防備她還能有這麼大衝力,腳下略略不穩,倒下時急忙展臂圈住她的腰背。

  她正正壓在賀淵身上,胡亂掙扎撲騰:「還來啊……」

  驚覺某處「大事不妙」,賀淵額角沁出薄汗,咬著舌尖忍住險些逸出口的可恥低吟,緩了又緩,才啞聲道:「別、別亂動,好好好,還你就是。」

  趙蕎頓了頓,眼唇俱彎,滿意地甜聲哄道:「就是要乖才得人疼的嘛,不要搗亂,那個不能給你。」

  語畢,她在他的唇角落下輕輕一記香吻。

  然後……

  賀淵覺得,他可能要死在這兒了。

  *****

  翌日天光才微亮,內衛孫青便自城中策馬而來,向賀淵通傳他送趙蕎上泉山之後的種種進展。

  果如他早前所預判,在近兩日接連又落網兩名刺客之後,對手們便徹底蟄伏起來,耐心等待下一個出其不意的攻擊時機。

  孫青秉道:「眼下尚不能確定刺客是否已全數清除。林大人獲聖諭允准,已提請京兆府及皇城司衛戍全力協助,今日起徹底搜城緝拿刺客餘黨。林大人說,一來刺客還沒清理乾淨,二來那名'暗線'的身份也還無頭緒,為安全起見,成王殿下與趙二姑娘仍要在泉山多留幾日。」

  賀淵頷首:「可需我回城協助?」

  孫青搖頭:「陛下的意思是,之前您從鬆原回來,本該放長休沐歇息,才沒幾日又遇到這事,確也辛苦。刺客案最初時的局面已被您及時壓制,眼下無論他們再出何招,朝廷到底已有防備,事態應當不止太失控了。如今有林大人坐鎮,又有皇城司及京兆府通力協助,您便藉此機會也緩緩,否則鐵打的人也該受不住了。屬下每兩日會來向您通稟一次事情進展,若有必要時,再請您回城。」

  「好。那你替我多謝陛下體恤,後續的事就多辛苦林大人和 們了。對了,孟翱帶人護送歲行舟去東境的消息你也留心著,若孟翱有訊傳回,定要及時告知我。」

  「屬下領命,請賀大人放心。 」

  賀淵又吩咐他過兩日替自己帶些東西上泉山來,孫青一一記下。

  末了,賀淵狀似隨口一問:「之前成王殿下被護送上來時,與林大人未達成共識?」

  孫青左右看看,確定不會被誰聽了去,這才撓著後腦勺,輕聲嘿嘿笑:「成王殿下本不肯來的,覺得會讓人笑話他膽小,落了殿下威風。林大人那時忙得很,哪有心思哄,直接叫人給綁了扔馬車裡來的。」

  賀淵垂眸掩住幸災樂禍,握拳抵唇輕咳兩聲:「難怪殿下昨日氣得當眾宣佈,與林大人恩斷義絕。」

  他在下屬面前素來威嚴端肅,正氣得很,以往偶爾板著臉憋點壞水挑些無傷大雅的事,過後也沒人疑心到他頭上過。

  孫青是個老實性子,一聽就覺彷彿有些嚴重。趕忙斂笑正色:「都'當眾'宣佈了,這恐怕是真氣狠了。那依您看,這事該不該報林大人知曉啊?」

  賀淵抿唇垂眸,做為難躊躇狀。

  孫青想了又想:「我覺著還是報吧?這案子暫不知幾時才能了結,也就說不准成王殿下哪日才能回城。若時間久了,殿下當真記了林大人的仇,這往後夫婦倆怕是……」

  「嗯,你顧慮得也對。就算林大人不得空來見殿下,能便箋信紙寫幾句安撫解釋,想來也是好的。」賀淵一副「還是你考慮周到」的讚許眼神,不動聲色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

  賀淵對上官還是有幾分瞭解的。

  別看林秋霞平常和和氣氣,凡事好說好商量,但終究是戎馬出身的高階武官,忙起正事時也是個吃鐵吐火的暴脾氣,這時候怕是不耐煩哄那作精夫婿的。

  嘿嘿嘿。

  雖說趙昂與趙蕎那事是年少時有口無心之言,但賀淵還是要為五歲的小阿蕎報這仇。

  他知道,如今的阿蕎雖已不需要,但五歲時的阿蕎定然在心裡幻想過,有人突然出現來幫她出這個頭。

  站在空無一人的山間道旁,賀淵轉頭看向昨夜的「案發現場」,俊朗面頰被朝霞染紅,伸出食指按住自己赧然淺笑的薄唇。

  於公,聖諭命他上泉山,本就是要他護著她的。

  於私,昨夜她都對他「這樣那樣」了……

  昨晚的泉山夜月和鳥獸蟲蟻都是見證,反正他就是她的人了。

  現在,眼下,將來。他會一直護著她的。

  *****

  趙蕎巳時才醒。

  在阮結香的攙扶下靠坐在床頭,揉著額角呆滯醒神。

  接過阮結香遞來的溫熱蜜水連飲兩口後,昨夜發酒瘋的種種記憶便如潮水般紛湧而至。

  雖從成王別業出來之後的記憶便不太完整,只是些零碎畫面,可其中最清晰的,全是那些讓她羞恥到狂咬被角的一幕幕!

  說真的,她寧願自己發酒瘋時愚蠢地吐口水泡泡,也不希望是昨夜那樣。

  拉著賀淵蹲在地上,要他用「像讀奏摺一樣」的語氣對群螞蟻說,阿蕎又聰明又厲害;

  逼得他無奈上樹抓了隻鳥下來,又說一遍;

  伸出兩根手指,告訴他「你可以要一個獎勵」;

  然後變成,豎中指。

  到了最後,她發誓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只是想從賀淵懷裡拿回自己的小狐狸墜子。誰知竟……

  尷尬到頭髮都快豎起來的趙蕎倒吸一口涼氣,沒防備卻將自己嗆得咳紅了臉。

  她猛地縮回去躺下,扯了薄被將自己從頭到腳裹起來。

  「二姑娘,您這是怎麼了?嗆著了別急著躺啊……蒙頭做什麼,大熱天的……」

  阮結香手忙腳亂,替她拍背順氣,又要替她將被子扯開免她悶中暑了。

  被中的趙蕎死死壓著被子不露臉:「不要管我,咳咳咳……今日不出門,誰也不見。」

  昨夜趙昂請的酒叫「摘星釀」。

  望文生義可知,那酒喝多了的人容易內心膨脹,總覺自己氣勢磅礴到差一點就能上天--

  可憐賀淵就那麼猝不及防被她撲在山道旁的樹下。若不是有些事她還不會,真是差一點就「賀淵」變「賀天」。

  想起那一幕幕,趙蕎滿面通紅,羞恥絕望地哀哀低吟,咬著被角使勁捶床。

  她忽然覺得,自己最好一輩子別回城,就在泉山靜靜腐爛吧。

  昨夜那個將賀淵撲倒在地,又親又摸又扯人腰帶的無恥流氓,可真是個路過趙姓宗廟門口都該以袖遮面的小敗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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