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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62章
62、第六十二章

  向成王趙昂簡單執禮後,賀淵鎮定負手,神情是慣常那般清冷自持。

  那泰然自若的架勢很能唬人,若非他耳朵尖還泛著紅,只怕趙昂都要疑心方才的所見所聞是自己被熱昏頭後出現的幻象。

  趙昂滿心不豫地輕聲嗤鼻,對這表裡不一、膽敢暗暗調戲趙家小姑娘的狂徒小賊是越看越覺礙眼。

  奈何賀淵雖年輕,到底是正經御前大員,趙昂這個僅擔閒職的成王殿下並不合適為這沒拿到把柄的私下小事訓斥他,只能板著臉敷衍還禮。

  尷尬的趙蕎也不好意思當著堂兄面與賀淵扯皮打嘴仗,赧然乾咳幾聲,轉身走到趙昂近前福了禮。

  「成王兄安好。我昨日下午來得倉促,不知成王兄也在,原該我先過去向兄長問好才對的。」

  成王趙昂是趙蕎堂兄,在武德太上皇膝下皇嗣中排行第五,比趙蕎年長六七歲。

  在私,兩人有這年歲差距,性情愛好上也無太多投契之處;在公,趙昂又是擔著朝職的開府王爵,與趙蕎這無爵無官的堂妹沒太多交道可打。是以這些年堂兄妹二人雖同在京中,關係卻只算是不鹹不淡而已。

  趙昂微蹙眉心,口中道:「自家人,此地又是私下場合,不拘那麼多講究。」

  趙蕎笑笑,隨口問問:「成王兄怎麼也在這時上泉山來了?」

  「你說呢?」趙昂不答反問。

  聽他語氣似有懊惱鬱鬱之音,彷彿並不情願卻又不得不來,趙蕎這才想起賀淵說過,鬆原那頭派來潛入京中的那些刺客有一份暗殺名單,主要目標是不習武、相對較容易下手的宗親重臣,而成王趙昂正好高居暗殺名單首位。

  趙昂不滿地抱怨:「你我同被那些刺客列在暗殺名單上,我高居暗殺次序榜首,賞格竟比你的低些,簡直讓人生氣。」

  其實他小時也曾習過武的,只是人各有志又各有偏重擅長,他在習武三年後進益平平,加之自己也不好此道,便漸漸荒廢,隻專注修文。

  誰曾想,多年後竟會因這緣故被人視作「隨手就能捏扁」的軟柿子之一,想來這對趙昂的自尊心是個不小的打擊。

  趙蕎半是同情半是幸災樂禍,兩眼彎成月牙狀:「是林大人憂心你安危,特地派人將你護送上來的吧?」

  她口中的「林大人」自是總領內衛的大統領,成王妃林秋霞。

  「別提她,我單方面與她恩斷義絕了。」

  趙昂冷笑著迸出這句驚人之語後,頓了頓,又補充道,「三日之內,絕不搭理她半個字。」

  合著成王殿下對成王妃殿下「單方面的恩斷義絕」,時效就管三天?真有骨氣啊。

  趙蕎雖憋住了看笑話的心音,卻沒憋住悶悶的笑聲。

  照賀淵的說法,眼下城中忙著清查刺客餘黨及那名深藏不漏的暗線,這事不方便張揚,自得由金雲內衛全權負責。

  左統領賀淵完成首輪清理後功成身退至此,右統領孟翱奉聖諭護送歲行舟前往東境,後續的一應事宜當然由林秋霞坐鎮,不知忙成什麼模樣。

  只怕林秋霞正是因忙到顧不上這位閒散夫婿,才將他送到泉山來圈著,他這強行自找場子的「狠話」實在好笑中透著心酸。

  見自己的笑聲惹得堂兄神色轉為惱羞成怒,趙蕎垂臉抿唇,穩了片刻才又緩緩抬頭:「成王兄站在這裡做什麼?」

  「我那兒正好有幾壇子'摘星釀',左右閒著無趣,來邀你晚些過來喝酒解悶。聽說你出去了,索性就在這裡發了會兒待。」

  這裡有幾樹天生天養的重瓣疊□□梅,剛巧就在信王府別業門前小徑的入口處,自成灑脫景緻。以往成王妃林秋霞上泉山來時,若逢花期,定會過來蹭個眼福的。

  趙蕎若有所悟,卻沒有戳穿他這睹景思人的酸澀情懷,笑著應下:「成王兄找我作伴喝酒,隨意差個人來喚就是,哪犯得上親自過來?行,容我換身衣衫就來。」

  泉山上多是宗室、勳貴的溫泉別業,一向裡是秋冬兩季最熱鬧。此時正值盛夏,是泉山最冷清的時節,約莫也只有他們堂兄妹二人湊活作伴聊以消遣了。

  *****

  與趙昂暫別後,趙蕎便兀自往自家別業回。

  賀淵跟在她身側,外頭打量她許久:「你對成王殿下很客氣。你不喜歡他?」

  小潑皮趙蕎彬彬有禮起來,倒像模像樣是個宗室姑娘該有的氣派,卻無端顯出與成王這位堂兄有些生分。

  要知道,她在昭寧帝與帝君面前似乎都未曾客氣到方才那樣過。

  「他是我堂兄,好端端的,我怎麼會不喜歡他?」趙蕎古怪地瞥他一眼,沒好氣地順口調侃,「不喜歡他難道還……」

  她急急收口咬住舌尖,生生吞下已到嘴邊的話尾。

  差點忘了,眼下這個可是被萬汙之源沐霽昀污染過的賀淵,可不能隨便說什麼「不喜歡他難道還喜歡你」的話來調侃,鬼知道賀淵能將這話又歪到什麼污七八糟上去。

  賀淵約莫是猜到她想說什麼的,眼神雀躍地盯著她期待半晌,見她沒有要將話說完的意思,頓時就蔫兒了。

  「我說……」

  「你別說!」趙蕎殘忍打斷,滿眼防備地扭頭瞪過去,「你還是做個矜持話少的冷冰冰比較好。」

  「哪裡還有冷冰冰?早被你'一刀捅死'了。」賀淵笑笑。

  趙蕎愣了片刻,才想起去年冬自己單方面同他慪氣時,隨口講過「冷冰冰被兇巴巴一刀捅死」的故事。

  什麼破記性?該記的不記,不該記的倒瞎記。

  她沒好氣地嗤之以鼻:「就隨意胡說八道一句而已,半年了還沒忘?」

  「我寫在冊子裡了,不會忘的。」賀淵下巴微揚,理直氣壯。

  她忍俊不禁,邁開步子衝在前,小聲嘀咕:「也太記仇了吧。」

  賀淵不緊不慢跟在後頭,凝著她纖細的背影,微喑沉嗓追著她的腳步,話尾揚著繾綣笑音,輕輕的,沙沙的。

  「阿蕎,不是記仇。」

  是太想「與你有關」,不捨得再遺忘任何關於你的事。

  *****

  日頭西沉時,趙蕎與賀淵一前一後來到成王別業。

  今日的趙昂也不知怎麼回事,看賀淵是橫豎不順眼,臉色並不大友善,但也沒將他拒之門外就是了。

  成王別業裡有一座視野極佳的三層觀山賞月樓,今夜他邀趙蕎來小酌,席便設在第三層花閣。

  少府匠作精工的金絲楠鏤花矮桌就擺在巨大的落地見月窗前,春望繁花似錦,夏賞皓月流螢,秋觀紅楓落英,冬見青山白頭。

  泉山最好的四時風光可盡收眼底。

  酒至微醺,跽身而坐的趙蕎舉盞笑嘆:「成王兄這才是真風雅。」

  「誇得虧心不虧心?」趙昂單腿微屈,執壺的手搭在膝頭,不滿地斜睨她一眼,「小時在欽州那些年,你明明總是扯著我衣角,吐著口水泡泡追著喊'五哥哥帶我玩',這些年卻生分得像什麼似的,真沒意思。」

  武德元年之前大周尚未立朝,鎬京還在入侵異族的手中,趙家的孩子們自是養在趙家的龍興之地欽州。

  那時的趙昂還不是成王殿下,只是欽州朔南王府五公子。那時趙蕎的父親還只是長信郡王。

  趙蕎心頭一梗,面上窘迫火燙,垂臉嘟囔:「編的吧?」

  年紀小的人在這點上總是吃虧,太早的事記不大清楚,只能由得年歲大些的人任意編排些不知真假的糗事,想反駁都沒底氣。

  「賀淵,你瞪我做什麼?」趙昂醉眼朦朧給他瞪回去。

  賀淵並不答話,端起酒盞抵在唇前,不甘地冷哼一聲,又轉頭看向側坐的趙蕎。

  餘光瞥見賀淵目光灼灼望著自己,似好奇又似遺憾不甘,趙蕎尷尬到忍不住薅頭髮:「騙鬼啊!我怎麼可能吐口水泡泡!」

  那愚蠢畫面,真是想想都忍不住周身惡寒。不可能的,趙昂這廝定是喝多了胡說八道。

  「是真的,小時的阿蕎粉嘟嘟的,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可好玩了。」

  賀淵接連幾口酒悶下去,回味全是酸。捶心肝地酸。

  粉嘟嘟,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還會吐口水泡泡的阿蕎,他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了!

  真想將趙昂拎起來拔刀相向。

  趙昂大約是酒意上來了,轉頭就忘先前還與賀淵橫眉冷對,倒是興致勃勃向他追憶起童稚歲月來,趙蕎幾次惱羞成怒試圖打斷,竟是封不住他的口。

  「……可惜五六歲開蒙後就兇得跟小豹子似的,牙尖嘴利,莫名其妙就不愛搭理我這五哥哥了。」趙昂已仰面躺在了地墊上,面帶笑意閉著眼,遺憾唏噓。

  那時的趙昂已是十二三歲的半大少年,多少有點心高氣傲的倔氣,也不肯開口問小堂妹為何態度變了樣,碰了幾回釘子後便也暗暗強上。

  後來就這麼漸行漸遠了。

  趙蕎也有些薄醉,聞言輕笑:「才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你不記得了。」

  *****

  在欽州那些年,因是戰時,諸事從簡,若非天資格外出挑的趙家孩子,便都在族中家塾一併受教。

  趙蕎總認不得夫子教過的字,被旁的孩子笑是癡呆傻。

  偏她小時與如今不同,是個甜軟軟的笨嘴,辯駁不來,加之也已意識到自己與旁人不同,不敢對誰說,只會躲起來抹眼淚。

  有一回被趙昂撞見,他便牽了趙蕎回家塾學館中,疾言厲色將那些小蘿蔔丁連同家塾夫子一頓訓。

  之後他帶趙蕎回去,說要親自教,保管讓人對她刮目相看。

  可惜十二三歲時的趙昂也有驕矜少年們常見的通病:耐性不怎麼樣。

  他自己本也在學業繁重的階段,還要分出神來教導個五六歲的小妹子識字多少有點力不從心。再加上趙蕎當真是轉頭就忘,總也教不會,他便也惱火起來,以為是趙蕎年幼貪玩不用心。

  失望之下便怒不擇言地拋出一句「十日總共就教了五個字,你竟還記不住?便是叫人拖頭驢來這般教法,也早該會了」。

  人在氣頭上說話難免不過腦,其實說者未必多大惡意,但在聽者心中或許就被劃拉出一道隱秘心傷了。

  趙蕎紅著醉眼怒指趙昂,也不管他已醉得癱倒在地,根本聽不見。

  「我在你眼裡竟還不如一頭驢!你這種破哥哥,誰愛要誰撿去就是,哼!」

  這叫人哭笑不得的陳年夙怨,長大後的趙蕎倒沒如何記恨,只是每每對著趙昂,便總能想起那個忍著淚死死盯住紙上那幾個陌生字元,難堪無助到發不出聲音的自己。

  泉山不像京中有宵禁,這頓酒喝到子時過後才散。

  趙昂早已醉得就地睡過去,送客都是管事代勞。

  平常趙蕎的酒量還不錯,今夜卻有些醉,一把揮開前來攙扶的侍女,掛在賀淵臂彎裡搖搖晃晃行了出來。

  剛走出成王別業門口,趙蕎立時繃不住了,眼淚不要錢似地掉個不停。

  賀淵心疼駐足,將她攬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

  穹頂銀月皎潔,星辰璀璨,山間道中一雙人影親密依偎。

  「明日等他醒了,我替你揍他。」

  趙蕎在他懷裡蹭了蹭臉,口齒含混地嗚咽道:「不揍。」

  「那你別哭,」賀淵又心疼又不忿, 「若你再哭,我一天照三頓揍他。」

  「你會被關起來的,」趙蕎仰起淚漣漣的臉,「你說,阿蕎最聰明,我就不哭。」

  醉酒之人難免幾分稚氣憨態,這使她看起來與平日全然不同。

  真的像一朵綿糖,還是被蜜汁泡得軟乎乎那種。

  他喉間滾了好幾滾,柔聲沙啞:「阿蕎自然是最聰明的。」

  「好好說!」趙蕎氣呼呼在他肩頭拍了一巴掌,張開五指,「阿蕎最聰明。我隻認識這五個,你不要隨意添字!」

  當年那個嫌棄她「還不如一頭驢聰明」的五哥哥,花了十日教給她,她卻怎麼也記不住的那五個字,後來她背著人反復記了好幾個月,總算是認下了。

  那是她迄今為止少有的,一眼就能認出的字。

  那是年幼的趙蕎渴望卻始終無望從旁人那裡得到的評語。

  總算明白這一點的賀淵心中遽痛,彷彿有沾了鹽的鋒利薄刃在心上來回切割。

  他專注地望進她朦朧眼底,沙啞沉嗓鄭重到近乎莊嚴:「阿蕎最聰明。」

  「果然,很好聽啊……」

  趙蕎心滿心足綻出如花笑靨,才被眼淚衝刷過的美眸盈盈柔柔,裡頭盛滿月華,繁星,還有賀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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