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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42章
42、第四十二章

  回到折柳客棧,徑自進了趙蕎與賀淵住的那間房,阮結香才道出從店小二那裡打聽到的驚人消息。

  「店小二說,以往戍邊軍前哨營的人,每回換防休整時都會特地從鬆原坐船過葉城來,到他家酒肆喝酒聽書,在城中稍作玩樂一兩日。通常最多兩個月就會來一趟。」

  賀淵冷靜發問:「從幾時開始不來了?」

  「去年夏末秋初,擊退吐谷契入侵的那場大捷過後。」

  阮結香的這句回答讓趙蕎心中一涼。

  無論如何神勇的戰士,到底還是肉身凡胎,是會累的。大捷激戰過後,枕戈待旦半年也不換防休整?這絕不可能。

  讓阮結香自行回房休息後,趙蕎雙臂抱在身前,背靠著門,渾身忍不住顫栗。

  她目光惴惴看向賀淵:「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前哨營的人已大半年不曾出現在葉城,這真是個非常糟糕又危險的訊號。

  賀淵覺胸腔成了無底洞,整顆心莫名其妙地急速下墜。

  一直下墜。

  「得火速傳訊回京,同時即刻啟程去鬆原,」賀淵凜聲,舉步往門口走來,「你待著別亂跑,我去找柳楊安排些事。」

  「誰是柳楊?」

  「這客棧的掌櫃。」

  *****

  問了好幾個客棧夥計後,賀淵才在後院牆角盡頭的廊柱下尋到女掌櫃柳楊。

  柳楊抱著酒壇子坐在地上,背靠著廊柱,酒意微醺,醉眼如絲。

  雖她面帶笑容,可是個人都看得出她心中那種沉甸甸無處發洩的悲傷。

  賀淵的到來似是出她的意料,她稍稍詫異了一瞬,動作滯緩地仰起頭,笑著打了個小小酒嗝:「有什麼需我效勞的嗎?莫非您與夫人明日想去哪裡逛逛?是找我打聽,還是需我帶路?我對此地比你們熟,適合小兩口甜蜜出遊的地方,我都知道。」

  賀淵厲聲微凜:「少借酒裝瘋,若心頭有怨有恨,起來站直了堂堂正正地說!你就比我們早回來不到半個時辰,以你的酒量,這麼短時間不至於醉到不知自己是誰。」

  到底柳楊當年是在賀淵手底下受訓出來的,對賀淵這種嚴厲的神色語氣有種揮之不去的習慣服從。

  她神情還待呆愣怔著,卻已倏地抱緊懷中酒壇子,原地彈起來站得筆直。

  「賀大人,我……」

  「你那點匿跡追蹤的本事還是我教的,當我不知你在後頭跟了整日?」賀淵神色稍緩。

  柳楊像是大夢方醒一般,抬袖掩面,後背緊緊貼著廊柱,酸楚嗚咽,直至痛徹心扉般無聲慟哭。

  她沒有撕心裂肺地哭嚎,可那種極力克制、最終卻還是壓抑不住的深切痛意更讓人感同身受。

  方才她說,此地她熟,適合小兩口甜蜜出遊的地方,她都知道。

  因為她曾憧憬過,什麼時候她與她丈夫都得閒了,暫且卸下肩頭重任,雙雙向頂頭上官領個長休沐,便在這座城中聚首。

  那時便可像她平日裡見過的所有平凡小夫妻一樣,十指相扣、衣袂交疊,在旁人打趣或艷羨的眼神中,親暱並肩穿過熙攘人潮。

  她會帶著她的丈夫去她心儀許久去不曾獨自前往的小食肆;

  然後在賣便宜首飾的小攤前,打打鬧鬧地嬉笑著爭執哪支簪子更襯她;

  再去城中最好的布莊,催著丈夫從許多種昂貴的時新衣料中為她挑出最好看的一種。

  她曾有過太多這種在旁人看來十分尋常,可於她和丈夫來說卻無比少見的憧憬。

  可最終,那個本該不辭千里奔波而來,帶著一身僕僕風塵擁她入懷的人,已成了鎬京城內忠烈祠裡一個冰冷而莊嚴的牌位。

  而她卻還要在人前做若無其事狀,安靜繼續著自己蟄伏的使命,連將悲傷訴諸於言詞的權力都沒有。

  若僅僅只是這樣,那還不算最殘酷的。

  昨日賀淵突然出現,這個與她丈夫一同並肩血戰的頂頭上官。

  她與丈夫都是這個年輕的上官親自教出來的,此人於他們既是引路師長又是上官同僚。

  那樣慘烈的一場惡戰,他能活下來,她本該由衷地為他慶幸。

  可她到底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

  今日似魘著一般,偷偷在他們身後跟了一路,看著他與那姑娘甜蜜並行,打打鬧鬧的美好模樣,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自己要做什麼。

  「我知道不該這樣,我知道的……」

  賀淵沒有再斥責她今日的莽撞尾隨,也沒有開口勸慰,只是靜靜看著她。

  待她哭到無力,抽噎之聲漸緩,他才振袖負手,淡聲道:「我與她此行領聖諭而來,今日並非玩樂出遊,眼下鬆原可能出了大事,屬於你我的使命來了。待此次事了,你若還覺我欠你丈夫一條命而意難平……」

  柳楊重重搖頭,殘淚灑落衣襟:「你沒欠誰,沒有。」

  活著不易,都好好的吧。

  *****

  「雖我不記得去年的事,但已補閱了去年的所有邸報,」賀淵目光清冷地看著日暮蒼穹,「若我沒記錯,去年夏末秋初擊退吐谷契偷襲的那場大捷,鬆原郡守黃維界與北境戍邊軍主帥邱敏貞聯名向京中發回的捷報上,戰損情況是'前哨營重傷十,輕傷二十一,無陣亡'。」

  柳楊雙眼雖還紅腫著,整個人已恢復清明端肅,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甕聲道:「我記得也是。」

  「可今日我們探到點風聲,原本兩月一換防的北境戍邊軍前哨營已大半年未曾露面,」賀淵道,「此前朝廷從未接到過前哨營防務變動的稟報,這件事很古怪,得盡快進崔巍山確認前哨營的人是死是活。」

  趙蕎不擔朝職,有些事的細節她並不清楚,所以賀淵想到的情況遠比她以為的更加嚴峻。

  只是他怕驚得趙蕎衝動亂來,方才沒敢在她面前多說。

  鬆原的情況本就很複雜,既已牽扯到守護國門的北境戍邊軍,接下來的事就不是趙蕎扛得住的了。

  大周是在前朝亡國後聯合各地世家豪強共同驅逐外辱、最終得勝後立朝建制的。

  鎬京朝廷在立國後歷經武德、昭寧兩帝,耗時七年,也未能徹底把控各地豪強、完成集權整合。

  鬆原郡地處北境,向來天高皇帝遠,黃、邱兩姓分別把持地方軍政實權的局面能追溯到百多年前,百姓對這兩家很是畏服。

  而鬆原的北境戍邊軍名義上屬官軍序列,實際大部隊都是這兩家的人馬。三年前,武德帝經過與黃、邱兩家多番博弈,費了極大功夫才使他們有所鬆動,同意由京中派駐前哨營兩千人,納入戍邊軍序列。

  也就是說,整個北境戍邊軍近二十萬人馬,就這兩千人不是黃邱兩家的人。

  如今這兩千人行蹤成謎,生死不知。

  而那「希夷神巫門」所需的某些藥草似乎也長在崔巍山。黃維界下令戒嚴崔巍山已有半年之久,他們的藥材居然還能源源不斷,這就讓整件事更值得玩味了。

  「您懷疑,前哨營……」柳楊咽了嚥口水,完全不敢相信,「前哨營雖隻兩千人,可將官皆是雁鳴山講武堂出來的精銳之才,最擅山地作戰!他們的防區在山上,佔據有利地形又居高臨下,再怎麼樣也不、不可能悄無聲息就全軍覆沒的。」

  若黃邱二人下黑手,前哨營絕不會任他們宰割,拼死也會殺出點大動靜。但這大半年來,沒聽到鬆原有成規模戰損的風聲。

  「畢竟你平日隻盯原州,對鬆原那頭的消息是稍帶。鬆原沒有我們的人,你沒聽到鬆原有異動的風聲,不表示當真無事。」賀淵眸中爍起寒冰。

  「可黃維界下令戒嚴了崔巍山,若是強闖,您會很危險!」

  「我不會立刻強闖,先去鬆原探底,若能尋到隱秘路徑進山,確保可全身而退最好。你立刻持金雲腰牌到原州軍府衛所,讓他們火速將這消息傳回京,請陛下盡快籌謀定奪。」

  「是,」柳楊應下後,又些不安地覷他,「那,那位趙姑娘,她,跟您一道去鬆原嗎?」

  賀淵以舌抵了抵腮:「你安排接應護送的人到鬆原待命,若到時形勢不對,立刻將她送回京。」

  總覺得鬆原很危險。或許,該直接勸她現在就打道回京?

  *****

  賀淵回到房中時,趙蕎正坐在窗下望著外頭出神,手中摸索著什麼東西。

  他走近一看,竟是之前見過的那枚芙蓉石小狐狸吊墜。

  趙蕎回頭就正正逮住他偷翻白眼的模樣,頓時有些啼笑皆非。

  「你幹嘛站在我背後翻白眼?鬼鬼祟祟又陰陽怪氣。」

  賀淵一本正經地閉上眼,抬起手指做揉眼睛狀:「我沒有。許是睫毛掉到眼睛裡了。」

  此刻趙蕎滿腹心事,實在也懶得與他耍嘴皮子,便不戳穿他的蹩腳藉口。只道:「都安排好了?幾時出發去鬆原?」

  「已命人傳訊回京請陛下定奪下一步。若有合適的船,明日就走,」賀淵猶豫片刻,「鬆原那頭的情況或許比你想得要嚴重……」

  原本打算很硬氣地甩出一句「你直接回京以策安全」,不容反駁。

  可不知怎的,話到嘴邊卻拐了個彎,主動折中退步,口吻也自覺變成了軟和的商量,「等到了鬆原,若苗頭不對,你就立刻回京,如何?」

  趙蕎眉目一凜:「那你呢?」

  「我自是做我該做的。」

  賀淵大致將自己的推測說了一遍。

  趙蕎瞪他良久,最終洩氣般垂下臉去,沉默地站起身來,徑自繞過他走進了內間。

  片刻後,隔著屏風傳來一句:「好。若到時形勢不對,我立刻走,不拖你後腿的。」

  語氣是前所未見的頹喪,話尾顫顫,帶了點無力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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