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
旁人眼裡的賀淵冷冷淡淡又一本正經,待不相干的人總是「雖周到卻疏離」,悶得要命。平素沒什麼正事時,誰想聽他多說兩句長些的話都難。
武德五年冬在溯回城被賀淵「纏」上前,趙蕎也是這麼看他的。
以往她還在心裡偷偷笑過,想著若是將來哪個姑娘不幸與他相好,那可真是倒楣催的,十輩子沒做過好人才能攤上這麼個冷冰冰,怕是到白髮蒼蒼也不太可能等到一句甜言蜜語。
半年後見了分曉,攤上這麼個冷冰冰的人就是她自己。
那時趙蕎才明白,自己從前對他的印象偏於刻板了。
其實他私底下有種特別簡單真誠的少年氣,只是平日藏得深,輕易不肯流露在不相干的人面前罷了。
兩人定情後,賀淵確實如她所料不說什麼甜言蜜語哄人--
因為他自己似乎並不覺得那些就叫做甜言蜜語,也不覺自己是在哄人高興。
可恰是這種嘴上抹蜜又不自知的笨拙,更容易讓人猝不及防被甜到心肝顫。
趙蕎瞪了賀淵很久,久到他的眼神從篤定到略略起急。
「阿蕎,再大的事都能尋到解法。如今既你那套法子行不通,不妨試試我的法子,」賀淵無奈輕嘆,「前提是你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別光瞪著人不說話。」
「你先前不是說,能'聽見'我眼睛裡對你說的話麼?那你這回怎麼'聽'出來我在罵你?」
趙蕎垂睫藏起眸底悸動與混亂,推開他,轉身往前走去。
賀淵長腿一邁,跟上她的步子,歪頭覷她:「罵我什麼?」
「罵你腦子有毛病!連是什麼事都不知道,也不想想會是個什麼後果,張口就要幫人扛。萬一我作姦犯科呢?」趙蕎眼眶發燙,語氣有些衝。
以往他就是這樣,總這麼慣著她。明明很聰明一個人,卻不知給自己留些餘地。
笨蛋。
賀淵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是心疼我。」
「誰心疼你?不要自說自話!」趙蕎有點想咬死他,「只是沒見過你這麼趕著送上門給人利用的!傻透了。」
「別擔心。或許是傻點,卻也不至於傻透,」賀淵淡聲輕笑,「只給你利用,又不給別人利用。」
還來?!
他接連脫口這種甜蜜而不自知的言語,真真叫趙蕎有些難以招架。
「你閉嘴,別再說這種話了,求你。」
見她瀕臨抓狂,賀淵適時斂笑,淡聲順毛:「你雖有時衝動脾氣大,可做事總有你的道理,心性也是正直的。即便當真捅下天大婁子,起因一定不是壞的。」
深吸一口氣壓下滿心紛亂躁鬱,目視著遠遠走在前頭的人群,語氣嚴肅:「你想多了,我真的什麼事都沒有。賀淵,我不知你從鬆原回來後哪根筋突然通泰了,但那跟我沒有關係。同樣,我的事也和你沒有關係。」
從小到大趙蕎都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在外惹了什麼破事都得自己收場,無論結果好壞都該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讓別人受累來撿爛攤子的道理。
這回幫著歲行舟隱瞞遮掩做完「那件事」,那是她自己的選擇,為了她的朋友。
若最後因此而得到處罰,或者要與歲行舟一道背負罵名,那也是她自己該受的。
無論是家人親族,還是賀淵,都不該為她的私心義氣善後。
最初從歲行舟口中問出真相時,她就前思後想盤算過許多,又多次旁敲側擊找精通大周律的嫂子徐靜書問過,權衡了利弊後果。
雖說按照大周《戚姻律》中的條款,夫婦二人中有誰違律犯禁,身為伴侶的另一人是要擔連帶罪責的,可她與歲行舟都沒成親,這個隱患也就沒了。
只要歲行舟沒有騙她,當真能將前哨營那些人活生生帶回來,以昭寧帝的性子,就算不肯同意功過相抵,也絕不會牽連家人親族。
所以她才敢膽大包天地摻和其中。
所以她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不能讓兄嫂和弟弟妹妹知情,更沒道理再將賀淵扯進來。
先前她慌亂,是因蘇放突然盯著她的玉龍佩看,她始料未及之下才亂了陣腳的。
原本歲行舟過幾日就要自首,這事本也瞞不了多久。
只不過今日為金雲內衛慶功,受邀來了這麼多人,她來前又還沒與歲行舟商量好自首時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若驟然被迫當眾揭破了真相,那事情的走向就會不可控。
玉液池畔的習習微風讓趙蕎漸漸定下了心神。
穩住,待會兒見機行事,只要將今日混過去,一切都好辦。
不需要連累賀淵。半個字都不能告訴他。
*****
見趙蕎的神情、步伐都從先前的慌亂無措變為鎮定,賀淵心疼地輕嘆。
「別總什麼事都只想著獨自硬撐。你記得在原州時,我曾應過你什麼嗎?」
雖不記得從前的趙蕎是何秉性,可之前那一路兩個多月朝夕相處,足夠賀淵對她有所瞭解。
她是最能靈活機變的,那對漂亮杏眸滴溜溜一轉,頃刻間腦子裡就能生出十個八個主意,尋常的事根本難不倒她。
若非事情嚴重又棘手,她方才不會因帝君多看了玉龍佩兩眼就慌成那樣。
趙蕎連個眼神也不給他,冷淡嗤鼻:「不記得。」
其實她明白賀淵說的是什麼。
元月底在原州葉城靠岸下船後,她說「接下來有許多事,我得靠你了」。
那時賀淵道,「好,給你靠就是」。
此刻她都還能想起,他當時低聲繾綣說完這句話後,立刻驚慌又茫然地抿唇撇開了臉,赭紅頰邊的淺淺梨渦若隱若現。
回憶中的畫面再度擾亂了趙蕎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思緒,她脫口又道:「而且那是兩回事!」
賀淵笑出聲:「趙大春,你還好意思說我傻?既不記得,那你怎麼知道是兩回事?」
「早跟你說過沒有趙大春這人了!你給我走開,不想跟你說話了。」趙蕎推了他一把,沒推動,只得加快步伐。
賀淵見她犯倔,也不再逼著非要她說,只是緊緊跟著,打定主意今日不能離她太遠,以便真有什麼狀況時可隨時為她補漏。
*****
說來昭寧帝這一國之君也是個勞碌命,趁著步行前往筵席的這點間隙,也得見縫插針談幾句朝務要事。
她行在人群最前,左右分別是帝君蘇放與協理國政的信王趙澈。
「鬆原的事,可有對策了?」昭寧帝看看左右的兩人。
信王趙澈無奈呼出一口長長濁氣:「早說過了,小小鬆原郡,只要朝廷真下了決心要打,絕沒有朝中某些人原先想像的那樣難。鬆原最棘手之處只在於朝廷接管後。」
雖朝廷已任命政績卓著的原京兆府尹陶鶴林為新的鬆原郡守,沐霽昀也整軍接管了原北境戍邊軍在邊境上的防區及殘部人馬,但眼下鬆原的境況不容樂觀。
只是消息被壓著,京中許多人不清楚具體亂成什麼樣而已。
大戰雖定,沐霽昀全面接管鬆原軍政事務也已有近兩月,可鬆原四城九縣之內尚有邱黃兩家的「漏網之魚」,分率多股規模不大的頑抗勢力,仗著對地形熟悉的優勢流竄滋擾官軍。
這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雖郡府早已將邱黃兩家多年來的累累惡行張榜公示,依律對兩家涉事者該斬的斬、該判的判,可鬆原人對邱黃兩家的信任依然大於鎬京朝廷,不但為那些小股頑抗勢力提供遮掩與協助,還有源源不斷加入其中的跡象。
一個民生秩序混亂的鬆原郡,每個看似尋常的百姓都有可能突然對官員、官軍舉起刀槍的鬆原郡,怎能不叫昭寧帝頭疼。
畢竟是自家國土與國民,她再怎麼的,也不能喪心病狂到下令「屠城清洗」吧?
想到鬆原的棘手現狀,昭寧帝身為一國之君也忍不住咬牙切齒地小聲罵髒話了:「這鬆原人到底在想什麼?去他先人的棺……嗯?!」
旁側的帝君蘇放眼疾手快,一把摀住她的嘴,笑眼餘光往身後示意。
「陛下慎言。為君者言行皆是天下表率,即便今日無史官在側記錄,陛下也該按《皇律》自行約束言行舉止。」
跟在後頭半步遠的繡衣御史徐靜書小聲糾正完後,見昭寧帝抬起了手臂,倏地就往趙澈身後躲去。
趙澈回頭對自家妻子安撫笑笑,溫聲道:「都御史府繡衣御史本就有權糾正二位陛下言行,你是盡忠職守,怕她做什麼?」
他家徐御史執法不阿,只是小時遭遇些不好的事,多年後依然有些揮之不去的陰影,總怕挨打。
昭寧帝揮開帝君那隻膽大包天的手,自己拍拍胸順氣:「徐靜書,鄭重其事最後告知你一次,沒有哪個皇帝陛下會親自動手毆打朝臣!」
皇帝陛下不要面子的嗎?要打人有的是幫手好不好!瞧不起誰呢。
「哦哦,是,」徐靜書清了清嗓子,尷尬笑,「你們繼續,繼續。哦,對了,我有個小小的建議。」
昭寧帝沒好氣地笑哼一聲:「講。」
「眼下要解決鬆原困境,說到底還是得先明白鬆原人在想什麼,」徐靜書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之前阿蕎與賀大人親自到過鬆原,之後賀大人又在鬆原待了將近三個月,與當地人的接觸總能比京中的人多,或許可以先聽聽他倆在鬆原的所見所聞,或許能從中尋出好對策。」
這倒也不是什麼聰明絕頂的建議,只是昭寧帝與趙澈當局者迷,加上要平日裡要操心的又不止鬆原這一樁,所以最簡單的事反而最容易想不起而已。
昭寧帝如夢初醒:「也對。待會兒宴後讓賀淵與阿蕎單獨來見。哦,到時阿澈別在場,自個兒玩去。你今日對著賀淵那臉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像話。」
趙澈還沒來得及吭聲,牆頭草蘇放又來了:「就是,欺負人年紀小,又礙著他是阿蕎的兄長,不好意思駁他臉面。真的很不像話。」
趙澈再也忍不住,發自內心地送給他一對鄙視的白眼:「牆頭草,待會兒馬球場上見。今日不將你打得哭著回寢殿,我都不配姓趙!」
*****
按事先安排,宴後在離承露殿不遠的馬球場安排了馬球玩樂。
帝君蘇放本就是個「不務正業」的性子,國政上的事能不管就不管的,再加上宴前趙澈撂下狠話,他自是到了馬球場就拖趙澈去換馬球服了。
昭寧帝對這雙私底下湊到一塊兒就宛如活寶的師兄弟早已麻木,任他倆去馬球場上互相傷害不說,還攛掇徐靜書帶著趙淙到場邊去助陣煽風點火。
而她自己則上了專屬的高臺錦棚,命人將趙蕎與賀淵喚了來。
二人隨著內城侍者進了錦棚,規規矩矩向昭寧帝見禮。
昭寧帝招招手:「過來坐。」
侍者拿了兩個雕花圓凳放在昭寧帝下手座,又在小桌上擺好消暑茶果。
「想問你倆幾句關於鬆原的事。」
昭寧帝此言一出,做賊心虛的趙蕎立刻脊背一凜,兩手放在了膝上。
她不擔朝職,雖手底下的「歸音堂」號稱江湖百事通,可畢竟只是在江湖與市井間打轉,所以對一些關乎朝局的重大消息掌握得沒那麼及時。
她此刻並不知千里之外的鬆原是何情形,還以為昭寧帝指的是在雪中搜尋遇難的戍邊軍前哨營將士遺體之事,能不心虛麼?
歲行舟隻告訴過她那些人並不在雪崩原處,但一直沒告訴她具體在何處,她疑心是不是沐霽昀那頭找到了什麼蛛絲馬跡,怕多說多錯,恨不得立刻將自己舌頭咬斷以免後患。
「難得見你坐姿這般乖巧,」昭寧帝好笑地打量她半晌,「這是天要下紅雨啦?」
賀淵接過侍者遞來的那盞「山楂茯苓羹」,轉手就遞給趙蕎,緩聲解圍:「陛下這幾年與阿蕎單獨見得少,或許不太瞭解她私下的模樣。她本就乖巧的。」
他這睜眼說瞎話地胡說八道,趙蕎自己聽著都臉紅。
再是這幾年見得少,這也是她的血親堂姐不是?從小看到大,閉著眼睛都知她是個什麼鬼德行。
「真看不懂你倆如今在搞什麼名堂,」昭寧帝果然笑出了聲,擺擺手,「說正事說正事。」
她簡單與二人說了鬆原如今的局面。
「之前你倆在鬆原,定然接觸過不少當地人。你們說說,他們為何對邱黃兩家盲從至此?」
昭寧帝的這個問題讓趙蕎鬆了口氣:「若要這個,根源得追溯到前朝時了,那真真是說來話長。」
見賀淵也頷首認同,昭寧帝也端起「山楂茯苓羹」:「嗯,你們細細說來。」
「鬆原人自古篤信神明,前朝時崔巍山中那個真正的'希夷神巫族'是他們心中的信仰與支柱。從前鬆原原州之間無官道,僅與鄰近的臨川稍有通途。加之前朝末期朝廷式微,顧不上偏遠處的小小鬆原郡,所以他們活得越發閉塞,神權影響極大,對他們來說神明的力量遠遠高於俗世皇權。」
這種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觀念影響深遠,不是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就能徹底斧正過來的。
賀淵稍頓片刻,才又冷靜徐緩地接著說:「吐谷契入侵時屠了希夷神巫族,鬆原人從精神上徹底被打垮,這才放棄了抵抗異族入侵。之後舉國唾棄,說因為是他們放棄抵抗,導致北境門戶大開,最終亡國。」
其實這罵名背得多少有些冤枉。
彼時前朝已是強弩之末,中原各地豪強世家裂土混戰已近三十年,鎬京朝廷形同虛設,政令都出不了京畿道。
那種情形下,即便鬆原人一個不剩全死在抵抗吐谷契入侵的戰鬥中,北境門戶照樣保不住。
趙蕎抿了一匙冰冰涼的茯苓羹,同情嘆息:「武德元年大周立國後,鬆原與原州之間水路、陸路官道皆通,他們開始能更多接觸外間人,初時也試過出外謀生,與外間融合。可出去一說是鬆原人就被罵'賣國賊',這誰受得了?他們不懂如何向天下人辯解交代,很快就減少了與外間各州的來往。背負著那樣沉重的罵名,被舉國孤立、鄙夷,他們只能縮在自家地盤上抱團取暖。」
所以邱黃兩家在鬆原人心裡那種不可撼動的地位,說穿了也是時勢造就的。
邱黃兩家雖不像希夷神巫族那樣有「神僕」光環加持,可在鬆原人低著頭卑微蜷縮在北境一隅,茫然麻木不知該以如何姿態立於世間,更不知子孫後代該何去何從時,是邱黃兩家站出來給鬆原人指了一條路,所以鬆原人就跟著這兩家走了。
昭寧帝若有所思地頻頻點頭。
「有點明白了。」
*****
鬆原的事不是吃完一盅「山楂茯苓羹」就能想出萬全對策的,昭寧帝倒也沒急於求成。
放下瓷盅後,她笑著接過近侍遞來的巾子在唇上按了按:「阿蕎,你方才將賀淵從帝君跟前'搶'了去,是談了個什麼大事啊?」
趙蕎險些被最後一口茯苓羹噎死在御前。
她咳了半晌,憋紅了臉:「不是您想的那樣。」
見昭寧帝興味的目光在趙蕎與自己之間來回逡巡,賀淵隨手替她拍拍背,若無其事道:「陛下若有疑問,以阿蕎的說法為準。」
趙蕎惱得一把揮開他,怒目相向。
這是什麼鬼話?!更說不清楚了好嗎!
昭寧帝像是看明白了,拍腿大笑:「賀淵,你可真慘啊。」
「甘之如飴。」賀淵唇角微彎。
飴你個死人頭!趙蕎簡直想抱頭鼠竄了。
「那也是,還不都你自己慣成這樣的,」昭寧帝遞給賀淵一個雖同情但不會幫忙的笑容,看熱鬧不嫌事大,「阿蕎啊,你之前出京兩個月查'希夷神巫門'的差事辦得很好。君無戲言,出京前說好的大宴,咱們過幾日就給你辦起來。不過你得先想好,是願被封郡主呢,還是公主?郡主就能挑兩個,公主挑三個。當然,你若挑了公主的榮封,那旁的賞賜自就沒那麼厚了。好生想想。」
趙蕎有些發窘,隻擺擺手:「多謝陛下,不……」
推辭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賀淵幽幽發問:「請教陛下,'兩個'、'三個'是指什麼?」
昭寧帝對上他那隱隱翻滾起醋味黑霧的星眸,笑得與帝君蘇放閒極無聊招貓逗狗時一模一樣。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