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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第56章
56、第五十六章

  面對昭寧帝那有心給人添堵的神情,賀淵報以冷漠臉:「回陛下,臣什麼都沒想。」

  昭寧帝笑得愈發開懷:「你想沒想,那沒用;這事得看阿蕎想沒想。」

  不待賀淵開口,昭寧帝揮揮手讓他先行退出錦棚,只留了趙蕎單獨說話。

  簡直是故意要將人慪出心病來。

  飛快扭頭瞥了瞥賀淵悶悶離去的背影,趙蕎於心不忍地輕咬下唇,無聲輕嘆。

  「心疼了?」昭寧帝開口喚回她的注意,語帶調笑。

  趙蕎斂睫遮住眼底煩亂,唇角輕輕扯出點笑弧:「陛下言重了。」

  昭寧帝頓覺無趣地輕哼一聲,稍稍打量她幾眼後,疑惑道:「阿蕎,你今日當真很古怪。簡直乖巧過頭了。」

  「以往不乖巧要被嫌棄,今日乖巧了也要惹得聖心疑惑, 」趙蕎抬起臉做無辜狀, 「陛下,做人好難啊。」

  昭寧帝沒好氣地笑道:「勸你還是做個痛快的小潑皮得好,這副低眉順目、弱聲弱氣的樣子可真不像你。」

  「行,那就痛快些。陛下留我,是想說大宴的事,對吧?」趙蕎彎了眉眼笑出聲,「當真不用的。至於封賞,當時您就說過,那不算皇帝陛下的承諾,只是我的堂姐趙絮在同我吹牛,不作數的。」

  趙蕎頓了頓,正色緩聲:「說起來,不管是'希夷神巫門'還是鬆原邱黃兩家的事,都算不上我多大功勞。不是嗎?」

  昭寧帝派她去查這事之前,大理寺已派出了司直白韶蓉會同皇城司驍騎尉李同熙在淮南咬住了「希夷神巫門」的尾巴,又從淮南程家人口中揪出了鬆原黃維界與邱敏貞意圖裂土自立的反心。

  隨後趙澈與賀徵趕到,控制了淮南程家與慶州方家;沐霽昀奔赴原州準備發兵圍鬆原;賀徵調臨川軍接手國境防務;賀淵提前帶人對鬆原兵力分佈摸了底,又與沐霽昀裡應外合籌謀好戰局,帶內衛暗樁做策應保障了以快打快、用最小損失拿下鬆原四城。

  「……這些人做的每一樁都比我有用得多,我沒有那麼大臉居功受賞。」

  趙蕎自小在外縱心任性,名聲毀譽參半,但趙家有分量的人物對她大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源就在於雖她脾氣、行徑時常叫人頭疼,在大局上卻是懂分寸、明事理的。

  昭寧帝欣慰又心疼地笑覷她,搖了搖頭。

  「這麼說吧,此前你出京去查希夷神巫門,功勞遠比你自己想的要大。雖說各方早就有所動作,可若非你一路循線查到鬆原去,賀淵不會恰好在那時出現在鬆原,那賀徵與沐霽昀就不可能那麼快打下鬆原,更不可能讓鬆原的損失那麼小。況且,你之前查到的許多事,讓他們之後的行動少走很多彎路。」

  「再者說,你年底就十八了,無爵無封總歸不是個事。這賞你是非受不可,議婚也風光些不是?」

  雖說昭寧帝從前與這位堂妹不算親近,可畢竟是自家族親妹子,哪有半點不為她打算的道理。

  「陛下,我……」趙蕎不知該作何應對了。

  不是她假清高,若昭寧帝前腳宣佈賞她封爵,後腳歲行舟自首,那才真叫個收不住場。

  活生生打了皇帝陛下的臉,任她是皇帝陛下的血親堂妹,也絕不可能有好果子吃,這點數她還是有的。

  昭寧帝搖搖食指,堵住她的慾言又止,自顧自道:「但這事不好給你大肆張揚。如今邱黃兩家尚有漏網頑抗的餘黨,且你大哥一直懷疑京中還有他們的眼線。若被這些人知曉鬆原之戰的起因裡也有你的份,到時你會很危險。」

  畢竟像賀徵、沐霽昀,甚至賀淵與金雲內衛那些人都是武官武將,若當真突遭三五刺客偷襲,完全有能力在自保之餘再行反殺,個人安全方面是不大需要擔心的。

  若有邱黃兩家的餘黨爪牙要找人尋仇,最合適的待宰對象當人是趙蕎了。

  她再怎麼樣也只是個不習武的王府姑娘,平素又愛在外走動,就算有暗衛、武侍隨行,難保沒個落單疏忽的時候。

  「你大哥也是這個意思。所以這些日子接連封賞對鬆原之戰有功的人,卻獨獨不提你,不是覺你功勞小,是經多方考量,大家都想著要將你從這件事裡摘出來,以策萬全。懂嗎?」

  昭寧帝認真地看著她。

  趙蕎點頭:「懂的。多謝陛下關懷愛護,這樣是最好的。不過我自在慣了,成日裡沒形沒狀,不管是公主還是郡主,到我身上那都叫個德不配位,白白落人話柄,對我來說也不算太好的事。」

  她頓了頓,歪頭賣乖地眨眨眼,笑得狐狸似地:「您若非要賞,那不若賞我個實在。譬如,三兩枚特赦金令什麼的?」

  雖說對帝王的賞賜「推辭再三」在宗室子弟來說算是應有的禮數,可沒見過誰像她這般,直槓槓將封爵推開,卻隻討「特赦金令」這種可有可無之物的。

  昭寧帝微微瞇起眼,好氣又好笑:「你這小潑皮,怕不是惹了什麼事吧?」

  「只是以防萬一嘛。」

  趙蕎撐住臉上的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

  「我這性子衝動又胡來,瘋起來自己都怕。您瞧,先前我不就沒留神,幹出當眾掃帝君顏面的忤逆之事啦?問您討個特赦金令,若將來當真衝動捅了什麼婁子,至少還能求您留條小命不是?當然,這輩子都用不上是最好的,那我就留著傳給子孫後代,嘿嘿。」

  昭寧帝被她半真半假的胡說八道逗笑。

  「你個刁滑的小潑皮!這會兒連個親事都沒定,就想到子孫後代去了?成,這可是你自個兒求的,那就賞特赦金令。不過三兩枚你就別想了,只能給一個。」

  趙蕎心中巨石轟然落地,歡天喜地站起來執禮:「謝陛下!」

  「但大宴還是得給你辦。」

  昭寧帝這句話像兜頭一盆冷水將趙蕎的滿心歡喜澆得涼颼颼。

  「陛下,真不用的!」

  在歲行舟的事塵埃落定之前,她真的不能再節外生枝了。

  昭寧帝挑眉,笑得很有幾分故意:「是你已有屬意的人選了?若你說有,那這大宴就取消。」

  趙蕎急了。她當然知道昭寧帝想聽的是什麼,可若這時她說出「賀淵」,那之後賀淵可要跟著她倒楣的。

  見她急眼卻不吭聲,昭寧帝做無奈嘆息狀:「也不是誰要逼你什麼。若你要怪,就去怪蘇放那大嘴巴。早早就將消息放了出去,京中各家都知會給你辦個相看人選的大宴。若你不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這事可怎麼收場?」

  道理也是這麼個道理。總不能將皇帝陛下與帝君架在半空下不來台。

  趙蕎鼓著腮蹙緊眉頭想半晌:「那,您對外就說,我突然告訴您已有屬意對象,若辦這大宴就浪費了各家的美意。」

  好像也沒別的法子了。

  「屬意的對像是誰?」昭寧帝說完,又立刻正色嚴肅道,「這可不是皇帝陛下多嘴多舌好打聽啊!只是若人家問起,總得說個清楚明白不是?」

  民諺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位皇帝陛在人後真是越來越像帝君陛下了。

  真叫人頭疼。

  事情其實很簡單的,只需昭寧帝一句「大宴取消」,不必再解釋是什麼原因的。

  畢竟又不是國政朝務,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追著皇帝陛下「要個說法」?

  根本就是皇帝陛下在問趙蕎「要個說法」。

  敢怒不敢言的趙蕎在心中偷偷腹誹:別找補了,越描越黑!你分明就是多嘴多舌好打聽。

  趙蕎扁扁嘴,輕聲道:「若當真有人膽大包天追著您細問,那您對外就說,是鴻臚寺賓贊歲行舟。」

  大感意外的昭寧帝撐在座椅扶手上的左肘一滑,險些沒坐穩。

  「誰?你再說一遍?」

  昭寧帝從前對趙蕎與賀淵的事雖沒當眾發表過什麼見解,私心裡卻是樂見其成的。

  之前賀淵因為鄰水刺客案自責太深忘了事,對趙蕎有些推拒迴避,雖當時說的是「議親暫緩」,其實也就是不了了之。

  對這樣的結果,昭寧帝雖勸過趙蕎「莫與賀淵為難,若實在不行就別再執著於他」,卻也難免會覺得遺憾。

  如今賀淵雖還沒想起,但對趙蕎的態度明顯親近討好,昭寧帝自是架秧子起哄,想聽趙蕎親口坐實與賀淵重新走到一處的事。

  哪知卻半路殺出個歲行舟!

  「朕……我……」堂堂皇帝陛下都舌頭打結了,「真看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在搞什麼名堂。還是你三弟說得對,情情愛愛,沒意思。」

  罷了,她這個一國之君還是更適合處理國政事務。

  小孩子們情情愛愛、恩怨癡纏,就自個兒折騰去吧,皇帝陛下不管了!

  *****

  這日宮宴到近申時才散。

  眾人執辭禮後陸續離開內城,昭寧帝喚住賀淵,與帝君蘇放一道往勤政殿去,又細細琢磨起鬆原的事來。

  賀淵一心二用,問什麼答什麼,腦子裡卻總有個笑成彎彎狐狸眼的趙蕎,得意洋洋單手叉腰,比出三根手指衝他示威挑釁。

  難受。懊惱。不安。酸。

  這種滋味猶如百爪撓心,雖不致命,卻叫人不得安寧。

  他甚至想立刻向二位陛下告罪離去,追出內城將趙蕎搶回去藏起來算了。

  哦,不行的。那姑娘脾氣大,吃軟不吃硬的。得哄著求著。

  賀淵思來想去,就想到了驚蟄盛會時趙蕎在鬆原買的那個面具。

  天可憐見,若鬆原的神明當真有靈,那……

  「……照你這說法,鬆原的危機還無解了?就任爛攤子在那兒擺著?!」

  昭寧帝與帝君在意見上出現了分歧,語調略略上揚。

  賀淵定了定紛亂的心神,暫且拋開腦中那些古怪又沒出息的想法。

  帝君蘇放滿臉無辜地解釋道:「沒說無解啊。我的意思是,沒法子一蹴而就。或許要花上幾十年,甚至兩三代人的功夫,才能徹底扭轉鬆原人的那種想法。而當前若想消弭鬆原人對朝廷的敵意,使他們不再幫著邱黃兩家餘黨對抗朝廷,最立竿見影又省時省力的法子,或許是……」

  他的這番停頓讓昭寧帝疑惑:「想了什麼鬼主意?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

  蘇放機智地在關鍵處閉嘴,抬肘捅了捅賀淵。

  賀淵瞥向他,見他眨了眨眼,立刻心領神會,卻不想幫他背這口黑鍋。

  於是薄唇微抿,將臉淡淡撇開。

  見他不肯伸出援手,蘇放失望地哼了一聲,硬著頭皮對昭寧帝僵笑:「我的想法是,讓'希夷神巫族'的人出面,先幫著朝廷從邱黃兩家手中奪過民心信賴,穩住鬆原局面。之後再從長計議,緩緩而治。」

  「說得倒輕巧!'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滅族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昭寧帝沒好氣地白了蘇放一眼,「就算他們那族真有倖存後裔,這麼多年一直不曾有現身的傳聞,那不也等於沒了?茫茫人海,難道一個個去追著問?若是朝廷發布消息說要找希夷神巫族的人,信不信三天能蹦出八百個假貨?鬆原人又不是傻的,你當隨便找幾個人來說是神僕,他們就會認?」

  說了跟沒說一樣,真是個糟心又敷衍的爛主意。

  帝君蘇放嘆氣,將茶盞遞給她:「鬆原這事只能劍走偏鋒,不來點'歪門邪道'穩不下局面的。只是你一國之君,檯面上太多條條框框,所以我才說這事需從長計議,也需周全佈局啊。正如你所言,咱們不可能隨意找個人去就說是'希夷神巫族'後裔,總得給鬆原人見到點'神蹟'才行。」

  昭寧帝眉心蹙緊:「什麼神蹟?」

  「還沒想到,」蘇放摸摸鼻子,「也就這麼一說。具體什麼神蹟,由什麼人來執行才最合適,這還需再集思廣益,推敲到毫無漏洞才行。」

  「作假嗎?這真的很糟心了,」昭寧帝躊躇嘆氣,轉而看向賀淵,「賀淵,你有什麼想法?畢竟你之前親自在鬆原數月,許多事你比我們看得通透。」

  賀淵以舌尖抵了抵腮內:「二位陛下入主內城數年,可曾進過龍圖閣?」

  「龍圖閣」原是前朝學士治學之所,也是皇家藏。裡頭有許多秘而不宣的官史、帝王起居注、孤本典籍等。

  兩位陛下入主內城數年,一個忙於政務、焦頭爛額;一個遊手好閒、自得其樂,都快忘了內城裡還有這麼個地方。

  而金雲內衛負責內城衛戍,對內城裡所有角落自是瞭如指掌。

  龍圖閣這樣的地方很容易被忽略,也就很容易被歹人鑽空子,所以賀淵以往也常進龍圖閣巡查。

  「不管世間還有無真正的'希夷神巫族'倖存後裔,暫且也不必管是'作真'還是'作假',朝廷要想藉這族名號平定鬆原亂象,總得先知道這族究竟是怎麼回事。」賀淵冷靜地撥開迷霧。

  說難聽些,就算要找人冒充,總得先知道這族姓什麼吧?

  昭寧帝眼前倏地一亮,與蘇放對視一眼,意味深長。

  蘇放不高不興地輕嚷:「賀淵,你別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給我找麻煩。你怎麼知道龍圖閣裡有關於'希夷神巫族'的記載?」

  「據鬆原人的說法,'希夷神巫族'在前朝開國之前的諸侯爭霸時代,曾與多個諸侯國有姻親關係,」賀淵餘光瞥著微惱的蘇放,冷眼裡藏著點幸災樂禍,「據傳前朝開國的李姓皇族首位帝王,其生母就是這族人。所以,若往前朝上古典籍中去查找,總歸會有些蛛絲馬蹟的。」

  蘇放一臉絕望地跌坐在椅中,期期艾艾看向昭寧帝:「陛下不會捨得讓我如此辛勞,對吧?」

  昭寧帝笑出聲,說出的話卻很冷酷:「捨得的。」

  當年前朝亡國時,吐谷契攻破鎬京,前朝最後一位丞相賀楚護哀帝出逃,京中許多有名有望的大儒名士齊齊攔在吐谷契追兵的馬頭前。

  其中就有昭襄帝君蘇放之父蘇淳、京南羅氏大學士羅鳳溪、慶州方氏方仲懷……

  都是文弱之人,下場可想而知。

  前朝末期這些學貫百家的淵博大儒,就以這樣慘烈而壯麗的方式,殉了文人心中最高尚的「道」。

  可隨著這些人的凋零,有一門學問就幾近斷代--

  前朝上古時期那種古樸、奇怪又混亂的「古體字」,當世已沒幾人認得了。

  就連信王趙澈的開蒙恩師、舉國有名的大學士段庚壬,都隻勉強認得小部分。

  且段老如今已年近八旬,誰能那麼喪心病狂地叫一位耄耋老人在龍圖閣那浩如煙海的古籍中去翻找幾句不知存不存在的蛛絲馬跡?

  而不幸的是,蘇放的先父蘇淳,畢生心血都花在鑽研「古體字」上。

  雖蘇淳早早殉國,可他給兒子蘇放留下了厚重而寶貴的治學手稿。所以,舉國上下找不出第二個比蘇放更精通「古體字」的人了。

  可要讓身嬌體貴、貪懶躲閒的帝君陛下在龍圖閣待上三五日,他得瘋!

  賀淵冷冷勾起唇角。叫你們紮心!哼哼。

  「你這是要我累死!」

  蘇放委屈怒指賀淵,轉頭向昭寧帝告狀:「上午阿澈擠兌他,我還護著。你瞧瞧這白眼狼!」

  昭寧帝幸災樂禍地悶笑:「事情麼還是得你去做,不過咱們好歹是夫婦,我總該為你報這'一箭之仇'。」

  蘇放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報」,就聽昭寧帝對賀淵道:「阿蕎說,大宴可免,她有屬意的人選了。」

  賀淵愣怔瞬時,唇角慢慢揚起。

  「可惜啊,是歲行舟!」昭寧帝擲地有聲,笑得兇殘。

  蘇放渾身通泰了,笑到東倒西歪,連連拍桌。

  賀淵此刻的心情,正合這五月的天氣,先才晴空萬里,瞬間又……

  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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