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沈度控住馬,腰上那雙手依然沒拿開,他不好出聲提醒,但又怕她尷尬,只得問了句別的轉移她的注意力:「還受得住冷麽?今年的雪勢實在太大。」
宋宜搖了搖頭,又發覺他看不到,只好輕聲道:「還好。」
可她聲音分明在發顫,她體寒嚴重,他那晚方搭上她的手腕就能感知到,現下搭在他腰上的那雙手也寒凉浸人。
他猶疑了下,輕聲開口:「縣主想必不肯好好喝藥,以定陽王府的財力,若多請上些郎中大夫好生調理,不至於如此嚴重。」
他一語道破她這些年的舊事,惹得她面色訕訕,强自轉移了話題:「敢問大人,那半塊玉有問題麽?」
沈度怔住,懷中藏著的物什近乎滾燙,讓他覺著心口有股灼熱之氣,叫囂著要往外冒,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那晚的情景,確定沒露出什麽馬脚,才平靜道:「下官看不出來,不過皆是物證,需帶回帝京。怎麽?縣主現在也不敢肯定那玩意兒的來路沒問題了?」
宋宜在心裡嗤笑了聲,她當日只覺得他趁人之危小人行徑,可這幾日下來,雖接觸也不算多,但她能肯定他不是這種人。更何况,那晚一開始他也的確沒有要難爲她的意思,一切生了變卦——都在那塊玉出現之後。
她對自己這個判斷有信心,但他不肯說實話,她也不好再追問,只好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謊言:「不過家母舊物而已,大人再審一百遍,我也還是這個回答。」
沈度哂笑,在心裡笑話了她句——沒點撒謊的本事,就別出來丟人現眼。
見他沒出聲,宋宜有些尷尬,再度生硬地轉問道:「大人確定方才那些人是晋王的人?」
他方才打馬離開之前,北衙的人向他承了一塊令牌,是晋王府兵的腰牌。她雖七年沒再去過晋州府,但這標誌,她不會認錯。
「不確定。」
聽他這般答,宋宜面色緩和不少。
他却接道:「但之前在王爺書房確實搜出不少與晋王的往來信件。定陽王府這通敵謀反的罪名,目前看來還是很難洗清。」
宋宜怔住,好半晌才重新開口:「大人何苦扣這麽一大頂帽子給宋家?」
「宗親貴族案由三司會審聖上親斷,區區一個御史,信與不信,幷無影響,縣主無需憂心。」
他這話說得冷淡,公事公辦的語氣。
宋宜默默收回手,語氣亦冷了下來:「陛下晚年不信北衙,不信閣臣,獨獨扶持御史台起來,爲三法司之最,享生殺予奪大權。大人日後覆命時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定人生死,如何會沒有影響?」
沈度不答。
宋宜哂笑:「御史台大權乃御筆親批,方才的情况,大人大可寫上一句『文嘉縣主通敵外逃未遂』。甚至,大可先斬後奏。」
「縣主身份尊貴,王爺在朝中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下官若是當真如此行事,日後項上人頭怕也難保。下官雖愚鈍,倒也不至如此犯蠢,縣主爲何非要指一條死路給下官?」
「大人哪裡愚鈍了?依我看,倒是精明謹慎得很。」她聲音徹底回復初見那晚的冷冰冰。
「物證皆有錄册,又有北衙一路隨行,下官幷不能從中作假。」
「大人探花郎出身,自知措辭微有不同,含義便大有不同,又何需冒險隱瞞不報?同爲朝官,同被司禮監打壓,大人爲何不肯幫個小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大人不會不懂,將來東宮主位,大人這頂烏紗帽又真的保得住嗎?」
沈度動了怒,聲音裡也帶了冰碴子:「縣主可知就憑方才這番大不敬的話,下官便真可就地取縣主性命?」
「知道。」宋宜頓了頓,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可大人方才親口說過,不敢。」
「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請教縣主,」沈度頓了頓,「下官與縣主此前幷不認識更無深交,縣主到底憑什麽覺得下官會聽縣主的話?」
雪簌簌下著,倒像在他倆中間隔開一道天然屏障似的。
不遠處那棵樹的最後兩片枯葉倏然飄下,在風裡打著滾兒,翩翩然往宋宜身前凑,她伸手將其抓入掌中,手指摩挲著紋路,輕聲開口:「興許是……一見大人,總有故人之感,失儀而不自知。此前處處相逼,實屬不該,宋宜謝大人寬宏……與照顧。」
她不自稱文嘉,話說得斷斷續續,倒像是在說真心話似的,沈度難得好興致,存了幾分挑逗的心思,故意放緩了聲音道:「不知下官與縣主曾在何處見過?竟讓縣主有了故人之感。」
她方才那話已是服了軟,却不想她說的是真話,他却還要刻意調侃,她有些惱羞成怒,却怕再度失態,只好無關痛癢地答了句:「誰知道呢?興許大人高中那一年,文嘉也曾於朱雀大道上領略過大人的英姿呢?」
這話倒是宋宜在打趣他了,沈度不想親手給自己挖了個坑,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接話,只好將目光投向更遠處的山林,隨口岔開話題:「前邊陡坡,縣主當心。」
宋宜方才被顛怕了,一聽這話,下意識地重新環住了他的腰,末了又發覺方才二人又陷入了針鋒相對的境地,有些尷尬地想鬆手。
面前確實是坡路,沈度方感覺到腰上的力道一鬆,怕方才那種險境又再度發生,顧不得方才的口舌之辯,低聲道:「縣主不必在意。」
宋宜沒再强行自大,力道恢復如初,沉默著隨他折返。
他們到時,北衙的人生了火,宋嘉平和宋珩正坐在火旁候著,她心安不少,衝二人笑笑示意沒事。
宋嘉平目光落在她環在沈度腰上的手上,須臾,又再自然不過地移開了眼。
沈度體恤她脚上的傷,將馬籲停在火堆旁不遠處,宋珩急忙忍著痛迎上來,扶著她下了馬,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趁人之危。」
宋宜先一步呵斥了聲:「閉嘴,別胡說。」
沈度失笑,下馬將繮繩交給禁軍,去同左中郎將會合。
管事見到她額上的傷,急忙迎上來:「縣主受傷了?縣主去了這般久,可嚇壞老奴了。」
宋宜脚步頓了下,管事自己還在喃喃:「方才真是險呐,這幫人也不知安的什麽心,好好的非要去驚馬匹,若不是軍爺們反應快,這會子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呢。」
管事替她拿了個小杌子,她脚疼得鑽心,也顧不上將就,任由宋珩扶著她在火旁坐下,宋珩咋咋呼呼地非要替她敷藥:「姐,昨夜的藥還剩一些,我替你擦擦。」
她本想阻止,但軍中無女眷,他確實是如今最適合做這事的人,只好由他去。
宋珩凑近了,她耳邊道:「一模一樣的手法,我和爹的馬也被驚了,但北衙看我倆看得緊,攔下了,這幫人定是故意的。姐你沒嚇著吧?」
沈度那邊交接完畢,往這邊走來,宋宜看他一眼,避開他的目光,也不答這話。宋珩以爲她嚇著了,忙問:「姐你想什麽呢?」
宋宜若有所思:「在想那幫人到底什麽來頭。」瞧著沈度走近了,她轉身朝向管事:「許叔,您看呢?」
管事楞了一下,隨即道:「既是縣主問,老奴也不避忌了,那幫人看來意似是想讓王爺和縣主擺脫北衙,興許……當真是晋王也未知?」
沈度恰巧停在宋宜後方,管事一驚,忙住了嘴,方才之話却已被沈度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沈度笑了笑:「定陽王府連個下人都如此聰慧。此前確實搜出不少王爺同晋王的往來信件,方才又在救縣主之人身上發現晋王府兵的令牌。」
「救?」宋宜重複了一遍這字眼。
他這話裡的訊息,方才在返程時她已全數知悉,他此刻刻意提起,自然是故意說給在場其他人聽的。
管事著了急,忙向沈度請罪:「大人勿怪,小人方才只是胡亂猜測。夫人故去之後,王爺與晋王已經數年未曾相認了,又怎會有書信往來?大人可要明察秋毫,切勿隨意冤枉王爺。」
「是嗎?」沈度垂首看向他,「要我把物證請出來給你看?」
管事哆哆嗦嗦不敢答,不待沈度出聲,宋宜先一步起身看向他:「請大人借一步說話。」
沈度往她脚踝上掃了一眼,又望了眼一旁修整好的馬車,引她往馬車那邊走了幾步,聲音聽不出來情緒:「縣主不必將希望押在下官身上,雖說北衙定不會手下留情,但下官不過區區一個御史,幫不上縣主的忙。」
「我知道。」宋宜咬了咬唇,「我只是想說,雖然大人不信,但方才那幫人定是故意做戲給大人和北衙看的,他們不曾真要帶我走。」
沈度定住脚步,轉身看著她艱難地跟在後邊,點了點頭:「我知道。」
他說這話的語調極輕極慢,竟讓她莫名地感知到一絲溫暖。
他繼續道:「七大營是塊誰都想吞下的肥肉,爭來搶去不奇怪,實在爭不過,便是要毀,那也不奇怪。若是能給宋家安上一個畏罪潜逃未遂的罪名,那也不用再費其他的力了。」
他目光落在她的裙裾上,方才在雪地裡走過一段,裙角打濕大半,此刻正耷拉在她脚腕處:「這一路,未必太平吶,縣主多多保重。」
他說完這話就走,宋宜情急之下,伸手拽住了他袖角。
沈度停住脚步,緩緩回頭,目光從她臉上一直掃到她攥著他袖子的手指,她這才反應過來,猛地將手收回,連聲音都帶了幾分顫:「沈大人。」
沈度低頭看她,她額角受了傷,宋珩雖替她上過藥,但條件簡陋未曾包扎,傷口透著絲可怖:「縣主還有話說?」
天色已晚了,雪勢也越發大了,她目光越過他落在遠處地平綫上,輕嘆了一聲:「出陪都地界了吧,也許這輩子也不會再有回來的機會了。」
她目光收回來,再度落在他身上:「不知大人搜府時是否見過一隻玉鐲?應當在宋珩居所,那是家母遺物,也定與此案無關……」
沈度出聲打斷了她:「縣主不必多慮,尚且未到絕境,不必尋故人之物以求安慰。」
「大人是瞧著我可憐麽?」宋宜唇角帶了點笑意,「這一路大人可說過不少寬慰我的話了。」
「不是。」沈度望向她,她發間的簪子依舊是滴水玉的料子,她似乎格外喜歡這種玉。
他目光緩緩下移到手上那枚玉扳指上,同她的簪子是一模一樣的質地,通透溫潤,縱在雪地裡也是一種溫暖的綠。
「縣主這樣通透的人,其實生來就更適合帝京。陪都這樣的地方,不回來也罷。」
雪下得大,他身上沾染了濕氣與寒意,這話却透出一股子溫和來。
她衝他綻開一個笑:「沈度,謝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