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天方濛濛亮,一隊人馬重新上了路。
沈度替宋珩重新備了輛寬敞的馬車,命人鋪了軟墊,他昨夜以禮相待,宋珩不好再說什麽,哼哼唧唧地上了車。
宋宜收回目光,轉向沈度,想同他客氣幾句。
他似是知道她所想,先一步開了口:「縣主不必多禮。只是縣主好伶俐的口舌,若縣主當真要謝,下次還請給下官留點薄面。」
這是還在介意她昨夜擠兌他的那幾句了,宋宜簡單還了個禮,本來是想好生道個歉,話到嘴邊却變成了:「大人真是好氣量。」
沈度:「……」
宋宜不待他還嘴,先一步轉身上了馬車。
沈度吃了個啞巴虧,哭笑不得,揮揮手示意衆人出發。
他與北衙左中郎將仍舊行在宋宜馬車前方,宋宜將帷幔束起好聽他們談話,左中郎將低低嘆了口氣:「我這句話按理不當說,不過念在你與捨弟曾是同窗我才提醒你一句,你別見怪。」
「將軍請講。」
「你別同我客氣,咱們立場不同,朋友是做不了了,但提點幾句後輩我還有幾分資格。」左中郎將聲音壓得低,好在順風,仍能聽清,「司禮監和內閣針鋒相對不是這幾年才開始的,從前還有聖上在中平衡,如今聖上不大理政事,東宮掌權,司禮監逐漸坐大,北衙又歸了司禮監。
內閣恨不得把北衙拆了揉進七大營,司禮監則恨不得把七大營撕碎了歸於北衙。水火不相容,你這時候來領這差事,北衙不會領你的情,內閣還會怨你不幹人事,以後再遇到這種差事,能推便推了吧。」
「將軍說笑了,豈是下官想推辭便推辭的?」沈度客氣衝他一拱手,語氣却聽不出半分無奈。
「也是。」左中郎將拍了拍他的肩,「若無貴人相助,寒門子弟仕途必是要比旁人難些的,此等兩頭不討好的差事也只會交給你們,每一步都要走好啊。」
沈度道過謝,目光有意無意地往後掃了掃,宋宜做賊心虛,往後退了退,斜倚在美人榻上,理了一番方才二人所言。
此前帝京軍權一分爲二,一半在北衙,一半在宋嘉平,二者鬥了十餘年也沒個結果。如今北衙借了司禮監的勢,想要置宋家於死地幷不奇怪,但司禮監如今的背後推手是東宮,按理來說東宮得了北衙,貴妃和七皇子若要與之抗衡,斷沒有放弃宋嘉平這張牌的道理,却又偏偏讓靖安侯府退了親。
這其中千絲萬縷的關係她理不清,亦不知道到底是誰真正要他們性命,更不知道沈度和北衙到底搜出了什麽東西。
她倚在窗戶邊上,指甲嵌進肉中。
到底還得進了京,才能知道等著他們的是什麽。
正思慮間,一支箭羽破窗欞而入,直直插入馬車壁上,橫在她身前。
箭尾還在微微顫著,宋宜心有餘悸,若她方才沒有被沈度一盯,心虛之下離窗戶遠了些,這一箭便會直刺她心口。
驚魂未定間,外間已經打鬥起來,窗外有人同她交代:「事情未定之前,還請縣主勿要下車。」
她應,那人走遠了,她不是沒想過這種情况,想要他們命的人太多,從前在帝京便是,原本以爲宋嘉平交兵權離京便會終結這一切,却不想這些人始終陰魂不散。
外間打鬥聲小了些,她正欲凑到窗邊看看情况,馬車却突然躥出去老遠。馬受了驚,一路橫衝直撞,身後有北衙官兵來追的聲音,却漸漸被疾馳的烈馬甩出去老遠。
她眼睜睜地看著馬躥出官道,躥進山林,直直撞向一棵參天古木。她閉了眼,等待著這迎面一撞,到了却只是額頭磕在了窗上,隱隱作疼而已,想像中的劇痛幷未出現。
她尚在迷糊間,便被人連拉帶拽地從車裡拉了出來。
宋宜勉强睜了睜眼,眼前只有作禁軍打扮的兩人,二人行了大禮,其中一人對她解釋道:「方才遇刺,馬中箭受激,驚了縣主,還請縣主恕罪。」
她被磕得暈暈乎乎,拿帕子一捂,竟見了血,也顧不得許多,只好道:「勞煩帶路。」
山林繁密,縱是冬日裡百木雕零,一大片枯木橫在跟前,她也辨不清方向,只得跟在那人後邊走,却不想走了許久,仍是沒走出山林。
宋宜到底沒吃過這種苦,死活不肯再動:「我是走不動了,勞駕軍爺回去找輛馬車再來接我。」
「縣主說笑,小的哪敢讓您一人待在這荒郊野嶺,還請縣主再撑會,快了。」
「文嘉雖不幸落難,却也不是知恩不報之人,今日得軍爺相救,可否看看軍爺令牌,等一會兒回去了,得向將軍爲軍爺討個賞才是。」
那人遲疑了一瞬,宋宜已往後退了兩步,却不敢輕舉妄動,這種情况下,她若是亂來,那才真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
那人往她這邊走了兩步,宋宜再退,嘴上還拖著時間:「軍爺方才一直帶我在此繞圈,既無殺我之意,又無帶我離開之心,軍爺到底是哪位麾下?」
那人不料她在這種境况下竟還能分辨出形勢,也是吃驚,好一會才道:「縣主一會便知。」
他話音剛落,後方便有疾馳的馬蹄聲傳來,只好猛地拽過宋宜往一旁躲去。宋宜被他拽著一路踉踉蹌蹌地避到了小山丘後,才發現他竟還有同黨。
北衙追得快,大雪天氣裡脚印深,踪迹好尋,馬蹄聲瞬間到了跟前,這群人只得帶著她疾退。
北衙立時追了上來,這群人也不多言,立刻殺上前去與其混戰起來。
宋宜被這陣勢嚇住,她雖在武將之家長大,見過的陣仗不少,但母親不許她習武,父親也疼她,一日真功夫也不曾教過她,眼見著兩方人馬在她面前真打起來,刀刀見血,一時之間竟不知作何反應。
到底是北衙精銳,禁軍不多時便解决了大部分麻煩,只剩方才將她救下的那人,那人眼看不敵,一把拉過她往後疾退。校尉怕他傷到宋宜,再顧不得上頭留活口的命令,一箭正中那人背心。
那人倒下的力道牽扯得宋宜也沒站穩,踉蹌了幾下,最終還是跌倒在雪地裡。
校尉命人善後,自個兒親到她面前請罪,「縣主受驚了,下官辦事不力,還請縣主責罰。」
宋宜緩緩回過神來,同他客套了幾句。校尉請她同行回去,她强撑著站起來走了兩步,身子一偏,不受控制地往左側倒去。
身側是就是那人的屍體,其上還插著斷箭,她臉衝著箭尾直直栽下去,她控制不住身形,只得閉了眼掩耳盜鈴。倏忽間,臂上傳來一股力道,向下的去勢生生止住,她睜眼,這張擔過無數贊譽的臉堪堪停在正自發顫的箭羽之上,相距不過半尺。
待她身形定住,臂上的力道加大了些,助她站直了身子。她看向抓住她小臂的這隻手,這人拇指上戴著一枚玉扳指,玉質通透,是滴水玉的質地。
她往上,目光緩緩落在他眉眼間,那雙眸子依舊深邃,古井無波。
朔風吹過,帶起他的深青色朝服,衣袂在風中微微擺動,如修竹之葉。
沈度收回手,她試著立正了身形,微微屈了下膝:「謝過大人。」
她本不必對他行這般禮,但他也沒出聲阻止,只是問:「疼得厲害麽?」
宋宜一楞,她方才被人拉著在山野裡疾行,那些人顧不得她,她早崴了脚,每一步都是鑽心的疼。即使方才北衙的人追上來,對她眼下的狀况而言,也無濟於事。都是外男,又沒有馬車,她也沒法子,只好强撑著走回去,却沒料到在他面前出了醜。
她沒作答,沈度擺手示意禁軍退開些,她猶疑了下,輕輕點了點頭。
他微微遲疑了下,試探問:「還能走麽?」
宋宜咬唇,向前走了兩步。她身形不穩,左脚落地時隻脚掌著地,脚跟完全懸空,沈度看了好一會,眉峰微微蹙起,轉而問:「會騎馬麽?」
她忽然發現他這接連兩句問話都沒有加一句稱呼前綴,微怔了下,才搖了搖頭。
「縣主方才所乘馬車已不能用,但若不抓緊時間趕回去,今夜大概就要在野外露宿了。」他看向她,沒點破後半句話。
宋宜明白過來,迎上他乾淨而坦率的目光,猶豫了好一會,目光在周遭候著的高大威猛的禁軍間游離了一圈,不自覺地將唇咬出一道淺口來:「那就勞煩大人帶我回去了。」
沈度見她幷不忸怩,也不算驚訝,命人牽了馬過來,自個兒先一步上了馬,衝她伸出一隻手:「北衙官兵看著,下官不敢有僭越之心,縣主放心。」
宋宜被那枚玉扳的溫潤光澤所吸引,不再抗拒,伸出手去,脚踩上馬鐙,安安穩穩地在他身後落了座。
她雙手交握在身前,無處安放,目光也落在一旁的枯枝上,迫自己不要去在意這種事。如今處境危險,不必太拘小節。
沈度感知到她的緊張與難堪,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昨夜她差點被那張藥方絆倒的情形來,嘴角無意識地勾了勾,衝衆人擺手示意,先一步策馬離開。
宋宜被這動靜嚇得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去抓住什麽物什,但她身前只有一個沈度,只得訕訕地將伸出一半的手收了回來,假裝回頭去看跟上來的北衙衆人。
馬背顛簸,况在山野,路况實在不敢恭維,她被這忽陡忽平的山路嚇得神,猶疑了幾次,還是不敢越界。
沈度忽然輕聲開了口:「縣主若怕,不必拘禮。」
此情此景下,這一句實在是擔得上一句謙謙君子,她躊躇了好一會,還是屈服於這般不適和恐懼,伸出手去拽住了他腰間衣衫,輕聲道:「多謝。」
她沒再像此前一般句句加上一個客氣又疏離的「大人」,語氣聽起來像是平常和朋友道謝似的。
「不謝。」
他亦沒再像此前一般恭謹道一句不必,說一句這是下官應盡之責。
宋宜正自思慮著,馬蹄陡然踏上一個淺坑,積雪甚厚,被馬蹄驚起一陣亂雪,馬兒迷了眼,箭步躥出去老遠。她差點被甩出馬背,下意識地伸手環住了他的腰,身子亦不自覺地貼上了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