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劉豫深深看她一眼,很認真地問:「你到底看上他什麽呢?」
這話若是旁人來問,宋宜想必不會搭理,可這孩子讓人沒來由的沒有防備感,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誰知道,興許是一身傲骨呢。」
四年前,四年後,相同境况,一人捨她,一人站出來護她。
她說不清楚這是什麽樣的感覺,只是莫名想起那晚宮墻之下,他在周謹刀前依舊筆挺的脊背罷了。
她同劉豫別過:「殿下快回去罷,日後好生進學,明哲保身也好,激流勇進也罷,都記得護好自己。」
劉豫望了她的背影許久:「你不也沒護好自己?」
宋宜向前走了兩步,宋珩迎上來,給她披了件袍子,故意道:「完了完了,我這烏鴉嘴,一語成讖,這下真沒人敢娶你了。」
他衝她做了個鬼臉,拍了拍胸脯:「那我這個做哥哥的,只好勉爲其難,養你一輩子了。」
他這一本正經搞怪的樣子逗得宋宜忍俊不禁,輕輕笑出聲,宋珩這才滿意了:「這就對了嘛,管他勞什子縣不縣主的呢,爹和大哥還能讓人把你欺負了去不成?」
方才和劉豫在一塊,到底不好讓一個孩子照顧她,她强撑了一路,此刻却是真的站不住了,宋宜膝蓋彎向前一屈,宋珩眼尖,將她一把抱了起來:「別避嫌了,反正那位都開了金口說你沒禮數了,還怕這些不成?」
他抱著宋宜從神武門下過,周謹沒忍住出聲提醒:「宋珩,你還在當值。」
「去他娘的!老子不幹了!」宋珩正想再駡幾句髒話,見宋宜看著他,默默憋成了幾句嘟囔,「有本事來砍我的頭啊,沒這樣的道理,全家都在給他賣命,他怎麽能這麽對姐?」
宋宜笑了笑,上頭之前要將她指給某位皇子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前朝後廷都心知肚明。此事若要作罷,就算她昨夜不去,也必得有人出來頂下各種流言和猜測。不是她,還能是那兩位不成?
她昨夜來不來,其實結局都是一樣的,她若不肯嫁,賜死的旨意早晚要下。
她昨夜本也是抱著一死的心態來的,之所以要來而不是直接尋死,不過是想讓那位當場把氣撒完,不連累家裡人罷了。
她昨夜和她爹的那些話,其實已是訣別了,她幾乎能感知到他差點落了泪。只是沒想到他表面應下了不插手,到底還是沒能真正不管,讓她撿回了一條命。
她輕聲寬慰他:「天家顔面,總要保全的。我本來想著會把命丟在這裡,如今也該感恩戴德了,只是對不起爹。」
宋珩噘嘴:「他有那麽好?」
宋宜目光落在前方,忽然接不下去話。沈度候在此處,宋珩遲疑了一下,頓住了脚。
他沒撑傘,雨將他常服澆了個透,他默默垂眼看她,許久,才道:「宋宜,我總覺得你在撒謊。」
宋珩不知其中糾葛,不好出聲,宋宜迎上他的目光,平靜道:「大人還不值得我騙。」
沈度自嘲地笑了笑:「宋宜,哪怕你不願再看到我,也別說這樣的話來激我。皇妃?這不是你能做出來的事。」
他再看了一眼她的眉眼,眉峰蹙起:「海棠花神下凡,不是爲了零落成泥讓人肆意踐踏的。」
宋宜鼻子一酸,輕輕掐了掐宋珩,宋珩會意,冷哼了聲,抱著她繞了過去。宋嘉平候在前頭,車馬早已備好,大熱天裡甚至還爲她燒了炭。宋嘉平遠遠看了沈度一眼,衝他搖了搖頭,示意車夫趕緊走。
沈度默默看了一會,周謹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側,悠悠嘆了一句:「我也不知昨夜放她進宮是對是錯了。」
沈度沒出聲,他又補道:「刻意趕在宮門下鑰前最後一刻進的宮,大概是怕有人攔她,或者怕有人壞事。」
沈度一楞,剛要出聲,周謹已經轉身走遠了,他猶疑了下要不要追上去,身後忽然有人喚他:「先生。」
他聞聲回頭,見是劉豫,行了個禮:「微臣見過殿下。」
劉豫將宋宜那話重複了一遍:「可還是有人,縱然沒有滔天權勢,仍願以一身君子骨立於千軍萬馬前,爲心尖上那人擋風霜雨雪的。」
沈度顧不得君臣之禮,猛地抬眼看他,他却只是有些低落地道:「她原話是——我見他時,喜不自勝,是爲值得。我在這宮裡沒見過幾個好人,她算一個,先生自個兒斟酌吧,我先回宮了。」
他說完就走,沈度怔了半晌,再回頭望去,定陽王府的車馬早已不見了踪影-
宋宜體寒本就是娘胎裡帶來的毛病,這次淋了一整日的雨,在馬車上就燒了起來。
庶人之身自然是不得再勞動太醫的,宋嘉平在外城爲她擇了處僻靜院子,連夜秘密召了全城但凡有點名氣的郎中過來,一堆人唇槍舌戰了半晌,總算開出了一張無人反對的藥方。但宋宜這高熱反反復複,人迷迷糊糊醒來又暈厥過去,總不見好。
這場高熱反復的情况持續了好些時日,强行靠湯藥續著,總算有了些許好轉,但她膝上的傷却更加嚴重了起來。宋嘉平在第三日得知怕是自此下床都難,終於急火攻心,强撑了幾日的精氣神仿佛在此日被人悉數抽走,瞬間蒼老了好幾歲。
他已有三日未曾回過府上,這日下朝,想著去亡妻排位前告罪,總算回了府。他在府門前見著沈度,這場雨下了好幾日未曾停歇,雨勢不小,但他未撑傘,靜靜立在門口,見他回來,恭謹地行了個大禮:「王爺。」
他沒說後半句話,但宋嘉平知道他的意思,衝他擺了擺手:「她不願見你,調令怕是快下了,有這閒工夫不如去收拾收拾行頭,也好過日後倉促。」
「王爺。」沈度再喚他一聲,說不出來什麽求人的話,只好就這麽看著他。
宋嘉平猶疑了下,提脚上了臺階,却忽然聽到膝蓋磕地的聲音。他猛然回頭,見著沈度衝他跪下,驀然想起來他那日同宋宜說的那句「他那性子簡直同他爹一模一樣,高傲得不得了」,忽然有些心軟,但終究還是沒出聲,命人將門關上了。
但他沒想到,沈度幷非一時心血來潮,他的性子讓他說不出來什麽求人的話,於是每日下朝來到府門前,也不叫人通傳,安安靜靜往那兒一跪。連日陰雨,定陽王府又在朱雀大道主道上,這一幕沒幾日便傳遍了整個帝京。
劉昶某日醉酒,特地過來看傳言中這個人,拎著個酒罎子衝他樂呵:「何必呢?她小心眼得很,她同我說,負過她的人,她都記在心裡呢。她這種性子,哪會走回頭路?」
哪會走回頭路?
沈度終於有了反應,抬眼看向他,劉昶却已經走遠了。他也隻敢趁著出宮放肆一下,回到宮裡他還得是那個恪守規矩的東宮殿下。
等到第十日,宋嘉平總算看不下去,在他跟前籲了馬,他先一步朝他見了禮:「見過王爺。」
他嗓音啞得厲害,連日陰雨,是個人也該受了寒了,宋嘉平有些不忍:「起吧,你再這麽著,她也得怨我。」
沈度不動,宋嘉平翻身下馬,將他拽了起來,見他步子有些虛浮,忽然低頭看向他膝蓋,縱是男兒,也是血肉之軀,聲音都有些發顫:「你何必?」
沈度低頭,看了眼早濕透了的袍子:「我當日同她說過,她受過的那些罪,我都是要一一還給那些人的,自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當日若沒中她的激將法,她也不至於成今天這個模樣。」
宋嘉平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問:「你怎麽知道的?」
沈度不答,只是自責:「外頭的流言難聽之至,她那般高傲的性子,如何受得了?」
宋嘉平將那宅子的位置告訴了他,但還是叮囑道:「她未必肯見你。她這麽做,無非希望你好好離京,別再回來了,你別負了她的心意。」
沈度沒出聲,沿著朱雀大道往外城方向走去,身形踉蹌,宋嘉平再去看他方才跪過的地方,不明顯的血迹在雨水衝刷下一閃而過,不見踪影。
沈度到底沒見著人,宋宜反反復複的高熱總算退下去不少,但膝上的傷總不見好,人下不了床。宋珩又開口囑咐過下人,沒人敢將沈度的事告訴她。
她大半個月沒出過宅子的大門,沈度就在門口站了大半個月。巧的是,門口恰巧有棵梧桐樹,他有時也會在細雨中仰頭看一眼樹冠,然後想起宋宜那日在他門前,也是這般仰頭看了一眼。他有些好奇,那時宋宜心裡是什麽滋味,是被誤解還不得不强顔歡笑的苦澀,還是毅然决然不會回頭的堅定。
宋宜在一月後,總算見著了她搬到這兒之後的第一位客人。
六公主的車馬停在梧桐樹下,她下車時看了沈度一眼,又再自然不過地挪開了眼,仿佛從未見過他似的。
門口小厮將她放進去,又小心翼翼地飛快將門闔上。她到屋內時,宋宜剛被靈芝逼著喝完藥,見著她進來,掙扎著要下床,她忙上前將她按回床上,宋宜只好訕訕叫了聲:「殿下。」
她有些哭笑不得,默默看了宋宜一眼,宋宜膚色本就偏白,久未下過病榻,更是蒼白得可怕,她有些心疼,但不好表露太過,只好打趣道:「何時同我這般生分了?見著我都要稱一聲殿下了,這是被我父皇罰怕了?」
宋宜笑了笑,懶得理她的玩笑話,從善如流地喚了聲:「小六」。
那時太后不大待見她,懶得記她的封號和名字,總「小六小六」地喊,時間長了,宋宜也跟著這般喚她,可惜,自她出降搬入公主府後,兩人也已兩年未見了。
「你怎麽來了?」宋宜突然想起來這茬,她搬到此處的消息,沒人泄露一點風聲出去,哪怕請郎中那也是悄悄請的,沒人敢聲張。
「你大嫂親自去我府上要我過來陪陪你。」她握了她手,輕輕拍了拍,「咱們的大美人,何時落得這般落魄了?」
宋宜沒出聲,她又問:「能下地了麽?」
「有人扶著還行,自己走不了。」宋宜沒避諱,她倆都不是喜歡彎彎繞繞的人。
「民間偏方有時候挺管用的,我之前腿疼得厲害,一幫老太醫都沒轍,還是叫民間郎中胡亂扎了幾針才好了些。」
宋宜以爲她在寬慰她,點了點頭,算是應承了她的好意,却不想她輕輕接道:「這幾日老毛病又犯了,請了那位老郎中過來再爲我扎幾針。他無意中提起,他那兒來了位非要習醫的年輕人,略通一點醫理,人又執著得很,他這才收下他當了半個關門弟子。」
宋宜心下一凜,她却繼續道:「說是那人膝上也有傷,把自個兒扎成了個馬蜂窩,有時候扎針痛得受不了了,就將自己的小臂咬得血肉模糊,等痛過了,又繼續學。總念叨啊,他若學不好,會歉疚一輩子。」
宋宜神色冷下來:「無事不登三寶殿,小六,有事直說吧。」
「你看你,就是這急性子。」她笑了笑,複述了一遍那個傳得沸沸揚揚的故事,「一個月前,定陽王府外來了位大人,每日下朝後準時到正門前跪下,一句話也不說,就跟塊木頭似的。那幾日日日大雨,十天後,千軍萬馬於前而穩如泰山的定陽王終於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外城裡某間不起眼的宅子外頭就多了這位年輕人的身影。同樣的,不出聲,也不讓人通傳,白日裡在門口站著,夜裡去向老郎中學醫。」
宋宜身子一哆嗦,聽她接道:「那宅子門前,有株參天梧桐樹,同你門前那棵,一模一樣。」
宋宜不出聲,忍了許久,終於道:「他何苦?」
六公主這才笑了笑:「我若知道當年我隨口提他一嘴,能結一段這樣的孽緣,我早該撕爛我的嘴。解鈴還須系鈴人,當年是我搗的鬼,今日由我再來傳個話。你大嫂待你,當真不錯的,闔府都看不下去,不過沒人敢同你說這些,那便由我來當這個惡人罷。」
宋宜楞了楞,搖了搖頭:「不行,我想他走。」
六公主握住她手,輕輕拍了拍:「你這個樣子,他會走嗎?調令早就下了,他一直告著病等你呢。你若再拖著,我猜他怕是要辭官。」
「他如今不比你好上幾分,膝蓋上的疼你自己知道,還每日站在這裡,日日下著雨呢,這雨季忒長了些。」
宋宜忽然泪如泉涌,想起那日她不高興,他乖乖在院裡站了一中午,最後才問了句「罰完了嗎?」
靈芝將她扶上輪椅,她親自送六公主出去,到門口,她却不敢見他,悄悄隱在一側,同六公主告別。她借著這空隙,往那株梧桐樹下看了一眼。這還是一個多月以來,她第一次看向外頭。
那人著常服,祥雲紋的袍子在雨裡濕透,雖然落魄,但却顯得身形更加挺立。可看著,却又總覺得少了幾分生氣。
近鄉情怯,宋宜到底不敢去面對他,命靈芝回去,可就這麽一刹那,他似是感知到了什麽,往她這裡看了一眼,明明還隔著一道墻壁,却好似能穿透墻壁看向她似的。
光這一眼,宋宜瞬間招架不住,眼裡起了霧氣,好半晌,她繳械投降,吩咐門房:「請進來吧。」
她就在原地默默看著他,他如今上臺階的步伐幷不穩健,步子總像是沒踏上實地,可他幷不看脚下,目光直直落在她這兒。
他上了三級臺階,總算能見著她的身影,目光先一步落在她膝上的毯子上,又落在她身後的輪椅上,他渾身濕透了,可却只是沉默著走上來,在她面前定住,輕聲道:「對不起。」
宋宜命靈芝回去,命人給他端了碗藥,他聲音啞得生澀,她聽著心裡難受。
可他沒喝,只是靜靜看著她。
宋宜招架不住,先開了口:「你怎麽還沒走?調令去哪兒?」
「北郡。」
宋宜一怔:「怎麽會?」
讀書人清高,自然不會願意去這等蠻夷之地,何况他還要比尋常人更傲上幾分。
宋宜清了清嗓子:「北郡也好,做得好升官比太平之地容易許多。喝完這碗藥,咱們就算前塵散盡,沈度,你快去赴職吧,別再逗留了。」
「宋宜,你以爲你這是孟婆湯呢?前塵散盡?」
宋宜啞口無言。
他忽然在她身前蹲下,揭開她膝上的毯子,手撫上去,怕弄疼了她,不敢用力,他抬頭迎上她的目光:「我欠你的,會一一還給你。我總能治好你,也能帶你重回青雲之上。」
宋宜「不必」二字剛要出口,又聽他道:「但是宋宜,做人要公平。」
「你這麽冷冰冰地將我趕去那等蠻荒之地,我也順了你的意,沒有半點掙扎,任由這事成了。」
「你呢?」
宋宜一愣:「什麽?」
沈度清了清嗓:「你費了這麽多心思,無非是怕我死在這兒,又不想對不住我。我這次聽你的,走就是了。」
「你呢?敢不敢,陪我一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