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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嫁》第71章
第71章

  沈度讓人將燕帝押回了宣室殿。燕帝被人往龍椅上一扔,沈度親自爲他攤開詔紙,又親自爲他研墨:「陛下,這可是您最後一次坐這個位置了,要想多坐些時候,還是把這罪己詔寫長些。臣想,《含元詔》這名字就挺好。」

  燕帝怒不可遏地拿過硯臺,還沒來得及往沈度身上砸,就被身後的人摁住。

  沈度默默看他一眼,替他蘸好墨,將筆擱在筆架上:「四方印被孟添益砸了,臣命人去刻印了,陛下先寫著,寫好了印也該回來了。」

  燕帝一楞,又聽他道:「司禮監這種東西本就不該有,陛下太自負,沒根的東西再怎麽心眼多那也是奴是一條看門犬?比外臣可靠得多?今夜要不是外臣,陛下可就被這些內奴逼得葬身火海了。哦,對了,這叛奴,外臣替您殺了。」

  燕帝默默看了眼身側圍滿了的士兵,拿起了筆,手指不住顫抖。

  沈度在一旁悠悠地看著他落筆,待他將筆一摔,等墨迹差不多幹了,拿起來又閱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後幾行字上——朕德容不雍,因性多疑,忠良遭戮,而今思之,追悔不及。

  他反復看了兩遍:「差强人意。」

  燕帝有些嘲諷地問:「禪位詔要麽?」

  沈度笑了聲:「暫時不必了。臣要先請陛下看出戲,梨園連夜排的,就排了一個時辰,陛下眼界高,多半瞧不上,不過還是將就看看。」

  這齣戲是在含元殿前演的,燕帝又被押回了含元殿的焦土前。焦土上新搭的戲臺子,戲臺子後面火焰甚至尚未完全熄滅,在這暗火的映襯下,戲倌緩緩登臺開唱。

  第一幕,欽天監急報,說天有异象,君王身側有人欲行不軌。第二幕,嬪妃拿了一塊巫蠱中可咒人不得好死的香木塞給兒子,兒子花言千語哄得太子收下配於身側。第三幕,另一低位嬪妃將一位戲倌送入含元殿給國母解悶。第四幕,京畿之中突起□□,太子調兵入京。第五幕,君王暴怒,欲往含元殿問罪,未叫人通禀,到側殿外,聽到室內國母的嬌俏聲——「他不死,吾兒如何登位?」

  幕謝,中場休息後,下半場第一幕起,太子率兵平亂完後,被天子禁軍射殺當場。第二幕,含元殿中,國母得知此消息,心急如焚,斥責戲倌——「都怪你,無事逗我唱這些死啊活啊的唱詞作甚,招來這等不吉利事」,國母方出側殿,被內監白綾絞殺當場。第三幕,君王震怒,血洗帝京,太子一党全數誅九族,無赦。

  第四幕,三年後,當日因國母唱完一段說嗓子不舒服,去替國母拿藥而僥幸逃脫的含元殿宮女告禦狀,試圖爲這位良善主子平冤。第五幕,君王命人徹查當年事,可大錯已成,當年兩位嬪妃已晋封新後貴妃,若再翻案,前朝數党又將全滅,君王當日行徑殘暴,更將英名不保,朝中動蕩。於是,君王命殺宮女,銷毀當年所有史料,裁撤起居郎和欽天監,再言當年之事者,夷三族,此事自此成爲不可說。

  咿咿吖吖的唱詞尾音拖得老長,燕帝久久未回過神來,沈度在他身側,嘆了口氣:「陛下您這一輩子,活得不累麽?明知貴妃是當年罪魁禍首之一,因爲她像元後就閉著眼寵幸了十來年,還自欺欺人貴妃沒有野心不爭不搶?當年之事陛下自個兒下手太狠行徑太過殘暴,若是翻案,前朝民間非議必然不止。

  明知劉昶也不無辜,可若是突然處置親自放到宣室殿養著的皇子也必會引起衆多猜疑,當年知情者幾乎無存,所以爲了讓剩下蒙在鼓裡的人以爲當年之事確無冤情,竟然就這麽縱著,縱著縱著竟然還縱出父子情來了,由著他禍國殃民?」

  燕帝失神地盯著臺上的戲倌,那戲倌的背影,還真有些像當年含元殿裡那個靚麗身影。

  「陛下本該是一代明君,政治清明,國富民强。可這麽多年無心理政,難道不是因爲日日都在麻痹自己以至於到了無心思及其他的地步?既然如此,又爲何十多年都不肯認錯悔罪,反而只想掩蓋,以至於一錯再錯?

  冤案總有人記得,犯過的滔天大錯總有人想要替陛下糾正,陛下這輩子,還是敗在了人心上啊。」

  他連連發問,每一問都像是在燕帝心上重重一擊。等他終於問完了,戲臺上的戲倌身影也不見了,燕帝好似才回到了現實之中。

  含元殿火已撲滅,沈度望了一眼,西側殿隻受到了輕微波及,向人揮了揮手:「陛下總該悔罪,含元殿是個好去處。」

  「沈度你!亂臣賊子!」燕帝暴怒,却直接被人拖著踏過一地焦土進了含元殿。

  沈度在戲臺前沉默了許久,宋嘉平率部下在收拾闔宮亂局,他一人無事可做,到了太液池邊,忽然想起那晚,宋宜也曾在這裡,喜怒無常地和他一通瞎折騰,隨後仰身往後一躍。他再往回望含元殿,那晚他在她唇上留下第一道傷的滋味,似乎還有回甘。

  他沉默了許久,等回過神來,劉豫已不知在他身前站了多久,他問:「殿下登基後,也要賜臣這亂臣賊子一死麽?」

  這兩年得御前訓練有素的宮人照料,劉豫個頭一下子躥起來許多,終於不再像從前那樣見誰都矮半截身子,他沉默了好一會,道:「不是先生和王爺,我如今離這個位置也不算全無希望,可兩位畢竟幫我加大了這個希望,也加快了這個過程不是麽?人都有私心,我也不例外。」

  沈度失笑:「殿下這兩年讀書想必很用功。」

  劉豫輕聲道:「先生方才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也不避忌我,反而可見先生風骨。况且先生當日那一篇賑灾詳策和新的戶部條例,我也見過的。」

  沈度低頭瞧他,他接道:「人非聖人,高位者妄圖拯救蒼生,是爲憐憫;低位者爲自己而拯救蒼生,是共情。」

  沈度忽然笑了下,劉豫輕聲道:「方才在含元殿裡,父皇平生頭一遭喚了我一聲『豫兒』,可遇到側殿大火,又即刻拿了我擋火呢。」

  沈度微怔,他接道:「去歲王爺歸朝朝宴的第二日,我曾在太液池邊遇見過父皇,告訴過他,我頭一天晚上在池邊遇見過一個御史,勞他教了我好幾個字,還頑皮將那位御史撞入了太液池。」

  沈度一楞,隨即拱手:「臣去請禪位詔。」

  他走出去兩步,劉豫喚住他:「日後朝綱清明,還要仰仗先生。」

  四方印被喪心病狂的孟添益砸壞,沈度命工匠連夜趕刻,天明時分,四方印成,罪己詔與禪位詔同下,宮門開,詔書出,廣傳天下,新帝登位。

  宋嘉平在宣室殿覲見這位初初登位的新帝王,幼帝年紀雖小,却不失成熟穩重。

  宋嘉平今日是來請辭的,他如今只想回府喝茶養老:「陛下昨夜所見士兵,平素與七大營同等訓練,外可禦敵內可平亂,可歸入七大營,以歸陛下所用。若陛下不放心,按陛下心意處置即可。」

  劉豫手裡握著虎符,親自下階將他扶了起來:「王爺想走還走不了,當日三哥宮變之事傳到北郡,夷狄不死心,又來滋事了。」

  宋嘉平一愣,旋即道:「臣有大將可以舉薦。」

  「周謹麽?」劉豫將虎符親自塞入他手中,「朕也正有此意。可他一走,還勞王爺行裁幷北衙歸幷七大營之事,朝中少將才,還請王爺多多相助。日後,王爺若當真想走,朕也不會强行攔著。」

  宋嘉平推脫不掉,默默將虎符收下,謝恩出殿。

  沈度送他走了一段,他忽然道:「當日圍獵之時,有人對她不利,還是咱們這位小陛下救下的她。」

  那日宋宜第一次去他那兒,明明受了委屈,手上也帶了傷,却死活不肯透露一星半點。沈度心下了然,低聲嘆了口氣:「陛下倒沒同我提起過此事,有心了。」

  事多繁雜,沈度被新皇揪著在宮裡待了好幾日,平素宿在大內,將之前劉昶和貴妃的人一一拔除乾淨了,令六部勉强能够繼續運轉,又令三司加快會審吏部和戶部官員,此外,裁撤司禮監,內閣複歸原樣,取消御史台特權。

  這中間,他抽空去送了一趟周謹,周謹升任歸德大將軍,在營地前點兵,同他拱手算見過。

  沈度望了一眼虎虎生威的大軍:「當日我在北郡時,駐軍將領曾對我說,王爺當日班師回朝時,曾令他死守城門,說日後自會再派新將來。」

  周謹楞住。

  沈度笑了笑:「王爺從未忘記將軍,更不會允許將軍這樣的人爛在小小一個北衙。」

  「王爺大恩。」周謹自嘲地笑了笑,「王爺當年將我放入北衙,就是爲著裁幷北衙,王爺說天圓地方,八大營才好聽。可惜,後來遇上了十三年那檔子破事,這事一耽誤就耽誤了十多年,我都以爲我這輩子熬不到頭了,沒想到還能有今日。此去定不負王爺苦心,必將那幫蠻子打得三十年不敢再來生事!」

  周謹同他別過,去後邊巡視,宋珩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衝他翻了個白眼,「喂」了聲:「貴妃、靖安侯、劉昶、孟添益、太上皇……仔細算算,但凡有一點點對不住我姐的,你可都沒讓人有半點好過。沈度,我爹戰場上殺那麽多人,這點上,我却覺得他比不過你。」

  宋珩到如今還是對他連名帶姓地喚,他懶得計較,宋宜現在來不了這種地方,他剛想替她叮囑幾句,却聽他道:「那我就勉爲其難叫你一聲好了,姐夫。」

  沈度一楞,他方才還在念叨他心狠手辣,原本以爲他是不滿,沒想到他竟然是這般反應。

  見他沒出聲,宋珩「嘁」了聲:「不答應就算了。不過我還是想問,次輔大人,你到底是爲了你自己還是爲了我姐?」

  沈度看向他,宋珩聳聳肩:「就你剛來那會兒宮裡傳的詔書啊,爲先廢太子平反,追謚元後,還特地提了一嘴太子少傅沈孺鶴。至於沈度大人麽,吏部新下的考課表,官拜次輔,兼戶部尚書,兼太師。」

  沈度怔住,本朝慣例,三公只能由公侯伯勛臣獲得,文臣最高僅能加銜三孤稱號,按理不能加銜三公,更何况三公之首的太師。

  宋珩逗他:「從龍之功啊,自然不一樣,怎麽賞都不爲過。我爹在你這個年紀都封王封大元帥了,要超過岳丈大人,大人可得再好生努力努力。」

  沈度失笑,答了他方才的問題:「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宋珩深深看他一眼,他接道:「從前你姐告訴我的。」

  當日從北郡到寧州路上,她自己尚且滿腹擔憂,可還是絮絮叨叨地寬解了他許多,告訴他,世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哪怕他是爲升遷考課做的那些事,可也切切實實爲民做了實事。

  見他有點失神,宋珩「嘖」了聲:「我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回來,你好好對我姐啊,否則我現在可不是三脚猫功夫了,回來要你好看。哦對了,還有,記得盯著點三法司那幫老頭啊,辦事也太磨蹭了,趕緊催催,早點把我哥撈出來啊,就別勞煩我爹他老人家出面了。」

  周謹那頭點完兵衝他示意,宋珩打馬過去,他剛走出去幾步,又回頭:「戶部尚書大人,軍餉軍糧要給够啊!」

  「一定。」

  沈度剛欲折返,身側疾馳過一匹駿馬,馬上意氣風發的是劉盈,宋珩一個頭兩個大:「你來幹什麽?就你那樣,還戍邊呢?」

  「你管我。」

  「你別跟著我,看著你就煩。」宋珩抽了一鞭,一下子躥出去老遠。

  劉盈不服輸,跟著追出去:「誰跟著你了?我爹和周將軍交代過的,如今陛下見著我爹都要恭恭敬敬稱一聲皇叔,誰還稀罕你不成!」

  馬蹄踏上積雪,驚起碎雪無數,將大軍的英姿掩在其後。

  沈度看得發笑,默默往回走。他先回宣室殿謝恩,劉豫正在案上寫著什麽,鸞錦玉軸,是誥封文書的規制。

  他猶豫了下要不要靠近,劉豫招手召他:「先生,你來看看朕這誥書寫得怎麽樣?」

  他走近,是賜封宋宜的誥書,一品誥命夫人,特赦太上皇當日永世不得再入皇城之令。他楞了一會,道:「陛下文采斐然,哪用再問臣的意見?」

  劉豫「誒」了聲:「一字師也是師,一日師終生爲師。先生今日不指點一下朕這誥書也就罷了,日後還望不吝賜教。」

  沈度應下,又問:「陛下可否允臣替內人接這道旨意?」

  劉豫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日神武門下,宋宜說起的那句「我見他時,喜不自勝,是爲值得」來,他笑了笑:「當日朕在場,明白先生的心意,先生想必不願尊夫人再向旁人屈膝吧。既如此,日後太上皇殯天,命婦哭靈,尊夫人也免了。」

  沈度恭恭敬敬地領了這道旨。

  他先去了褚彧明府上一趟,將事情都安頓完畢,才將這道旨意帶回府上。

  宋宜在後院廊下看雪,身邊燒了盆炭,目光落在垂花門上,等著他回來,見他進來,有些恍惚地問:「事情都完了?」

  他向她走進來,她忽然沒來由地想起前兩年的那個冬日,她匆匆忙忙地從恩平侯府趕回,一眼看見從風雪裡趕來的他。深青色的朝服,長身玉立,清風朗月。

  「嗯。」他走近,在她身側蹲下,掐了掐她臉蛋,「這次倒是終於肯聽話了。」

  宋宜低頭:「可這次聽話也沒用啊,這次若不聽話興許還好些呢。」

  「孟添益這人已經喪心病狂了,不能常理待之,別想了。」他輕聲道,「我去過大人府上了,我們前年出京之後,大人就染了病,如今本也是强弩之末了,別難過。」

  宋宜知他其實才是心裡最難過的那個人,但他這般說了,她也不好再提此事,默默噤了聲。

  他將那道誥封文書遞給她:「擇了處宅子,在定陽王府後街,日後叫你爹將後院給你開道門,不必出府也能回娘家了。」

  宋宜低低「嗯」了聲,這誥書爲何沒有直接送到府上,她不用問也清楚。

  她靜靜看了他一眼,她這才恍然發覺,她從前以爲他不過是玩笑間逗她的討巧話,他好像都一一做到了。

  當日含元殿,他說那些人讓她受過的苦,他終是要一一還給他們的。到如今,一切塵埃落定,那些人竟然當真一個沒得到善終。

  當日讓她同他去北郡,他說會帶她重回青雲之上,如今便爲她請來了這道誥命。一品誥命夫人,好像比縣主還要高上兩階呢。

  新婚夜,他說日後不想讓她再吃苦,日後就處處百般遷就,連她不愛吃苦藥,他也幷未像旁人那樣隨便給她一點蜜餞了事,而是百般琢磨,特地爲她新調了道不影響藥效可以直接入藥的糖。

  哪怕當日在北郡,床笫之事上,她以爲他不過是在挑逗間出口的那句「日後不必再向誰屈膝」,他如今竟也做到了。

  他見她久不說話,眉頭微微索起,有些遲疑地問:「我做得太狠了?那我去站會兒。」

  她當日不過是一時興起,隨口玩笑了句,他竟也把這習慣持續到了如今。她但凡不開心了,他總要自行罰站一會,安安靜靜等她消氣,從不同她說上一句重話。

  他說完往外頭走:「我去外頭,不礙你眼。」

  「等會。」她喚住剛到垂花門下的他。

  她見他要走,起得急,不小心帶翻了手爐。

  她腦子裡一瞬間晃過許多念頭,到最後,只覺得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但被埋在雪下的鮮活生命却都是無辜的。

  她就這麽靜靜站在原地,注視了他好一會。

  沈度往回走到她面前,她才終於回過神來,輕聲道:「我只是覺得,這些年,你過得太不容易了。」

  「無事,從前不管寒風雪雨,我終是一個人。」

  「如今,我有你了。」

  他躬身,爲她拾起脚下這隻黃銅手爐,其上刻的幷不是本朝尋常人家常刻的瑞獸或牡丹,而是一支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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