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他是我先生
母星上的許多人永遠記得葉芸出現的那個下午,她帶來的不僅是一系列可怕的真相,同時也為母星,甚至更多其他地域,帶來了未來五十年的變化。
當葉芸連續點開了十六份檔後,所有人都注目著僅剩的最後一份檔。
葉芸說,如果前面十六份檔,是為了給所有過去一個交代,那麼第十七份檔,則是所有人該關心的未來。
她等了這麼久才將所有的資料發出來,就是為了等這最後一份檔——
母星研究所的資訊素分級與匹配系統。
如果說白星上發生的一切,還讓人無法感同身受地擁有真實感,那麼這份檔,則直接將刀子指向每一個人。
真正可怕的不是過去,而是過去所遭受的可能即將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葉芸將十七份檔甩開,鋪滿了所有的觀看空間,漫天的虛擬介面發出微弱的光。
“這才是最大的謊言。”
她說完這句話,全息人像閃動兩下,熄滅了,只留下那些頁面。
這是一份很詳盡的資料,從專案記錄到實驗資料,從描述到擴展內容,結構清晰,指向明確,甚至還附帶又幾段模糊不清的音訊資料。
資料的內容則令所有人不寒而慄。
出生時的生物資訊,進入學院後三年一度的體檢,到入職進入工作後的體檢……這些人們習以為常的日常,全部被細緻記錄在案,備入研究所資料庫。資料的內容包括生物資訊,以及資訊素資訊,生平記錄。
不需要太多專業指導,這是一份人人都能看懂的資料。
資訊素被分析,分級,匹配,條條欄目清晰。
這只是一份龐大的資料庫抽樣,也是一份令人毛骨悚然的資料。
整個終端媒體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隨之而來是狂風暴雨的顛覆。
影像消失的最後一秒,空中浮現出一個視窗:
我們要的結果,從不是暴力戰爭,而是一個更好的未來。靜候佳音。
母星政府與外來軍事威脅展開正式對抗,駐軍空間站打響了結束二十年和平的第一炮。人們憤怒,失望,抗議,質問,得到沉默的回應。
各個星球的理事會開始緊急會議。潘朵拉港國會廳外,三個軍區的軍隊二十四小時駐守。研究所門外,從牆面到地面,堆積著一切人們憤怒的情緒。
所有的媒體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大浪潮。
僅僅三天后,以上帝之眼軍事部隊主動撤離為界限,迅速結束了有史以來最短的暴力對抗。
所有的太空戰艦在政府的追擊下,四散入十幾個不同的星球,像水滴落入大海,無跡可尋。他們只留下空空蕩蕩的空間站,伴隨著孤獨的星星們。即使如此,人們並沒有因為上帝之眼在軍事上的退讓而感到意外,他們將這場撤離的姿態看做另一種勝利。
一夜之間,所有人都打探葉芸,所有人都再沒有得到她的消息。
羅望舒冷靜地離開國會廳,暫時交接所有工作任務於性調衡部門副部長。
羅靳星接任調令,暫候家中。
羅奠山主動申請停職,閉門謝客。
羅家的三個人始終沒表發任何意見,而江家的保鏢,與上帝之眼請來的雇傭兵團隊,不分晝夜地守在羅家的門前。
淩晨兩點,羅望舒反鎖著門,一遍又一遍地看葉芸發來的第十八份檔,尤其是關於她自己的那一份。
羅奠山來敲門,他不開,換羅靳星來,他還是不理。
又看過一次之後,他才終於扔開終端,仰躺著望向天花板。羅望舒聽著門外的動靜,心中一片安靜。
羅奠山和羅靳星不同,這些天裡他們看似極少出門,卻並不像外界以為那樣,停止了一切政治活動。
在早晨,或傍晚時分,羅望舒仍會聽到和羅家關係緊密的政客,來回走動的聲音。他們仍會帶來新消息,而羅奠山與羅靳星對媒體的關注,也從來沒有減少一分。他們深知現在需要一段時間的冷卻,還不是抛頭露面的最好時候,但他們仍密切關心著一切事情的走向。
有時候,羅望舒隔著門板,會聽到羅奠山與羅靳星討論的聲音。
他們和上帝之眼一樣,擔心事態失控,也在試圖預測如何才能維持一個平衡。羅望舒還沒有緩過來,他二十多年裡從沒有像這樣的遭遇。他在乎的人,不論是父親,大哥,遠在天邊的葉芸和周焰,都在度過同一個難關,包括他自己。
在一天傍晚時分,羅望舒推門下了樓。
羅奠山與羅靳星正在午餐,見到羅望舒下來,他們同時停止了動作。那神態,就好像關切卻又擔心觸犯到他的負面情緒。
羅望舒對他們很輕地笑了一下,無聲地下樓,坐在羅奠山身旁。
“爸爸。”
“望舒。”
“你跟媽媽聯繫過嗎?”
羅奠山猶豫了一下,承認道:“她給我發過消息,報平安。”
羅望舒點了點頭,看上去很平靜。羅靳星見狀,連忙在身旁問他想不想吃點東西。這些天,羅家所有的傭人都被暫時遣散,羅望舒沒有讓大哥起身,自己到廚房拿來整套的餐具,盛了飯菜,一口口認真吃起來。
說來奇怪,事情發生這麼多天,他始終有種不真實感覺,因此情緒也從未真正崩潰。但此時此刻,事發後第一次和家人坐在同桌,他埋頭吃飯,一股強烈的情緒忽然攫住了他。大顆的淚珠滾入湯裡,他全無察覺,將所有食物都吃完。
羅靳星從他坐下起就沒動過刀叉,在羅望舒擦乾眼淚的一刻起,忽然就忍不住了,站起身來到羅望舒面前,抱住了他。而羅奠山也起身,來到他面前又緩慢地蹲下,握住羅望舒的手:“望舒,爸爸在這裡。”
羅望舒再也無法忍耐。他丟棄習慣保持的姿態,習慣的克制……緊緊攥住羅奠山的手,將臉埋在羅靳星柔軟的腹部,放聲哭起來。
從成年起,羅靳星再也沒見過羅望舒這麼哭過,頓時也紅了眼眶,仰著頭微張開嘴唇,拼命克制自己。羅奠山則看起來比他們平靜更多,他深深親吻羅望舒的手背,用一種沉甸甸的聲音說:“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等羅望舒終於平靜下來,羅靳星對他說:“望舒,好起來,我們還有能做的事。”
也許真像羅奠山所說那樣,在發洩出來之後,羅望舒的狀態在好轉。他開始聯絡身邊所有能用上的人,和羅奠山與羅靳星一起擴展資訊。程響,冰糖,甚至連楊昕都主動聯繫了他。
羅奠山也漸漸打開了與外界的溝通,甚至回復了一家終端媒體的邀約。白日裡,他悉知時間,掌控動態,夜晚,他就成為兩個兒子的父親,照顧體察著他們的情緒。
羅靳星與羅望舒不同,在葉芸的事上,他一反常態,情緒藏得比羅望舒更深。因此許多時候,他反而看上去是不外露的。江萬翎在每天結束工作後的黃昏時分,會來羅家呆半小時左右。他的話不多,但每天都會帶來新消息,等說完,他就陪羅靳星坐一會兒,然後起身道別。
羅望舒能感覺到,自己的狀態好轉後,羅靳星的狀態也在好轉。
同樣在好轉的,還有外界的狀態。
事情發生的二十天裡,所有的矛盾和衝突達到了一個最高點,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冷卻期。
第二十一天,消失的上帝之眼重新在媒體前露面,再次表明了態度。他們手裡的確有刀,但他們要的不是戰爭,而是一場實質性的合作。
除了母星之外,頭一次所有星球上的人幾乎站在了同一立場,為上帝之眼聲援。在這二十一天裡,母星政府態度強硬過,而其他與上帝之眼先前有合作的政府,態度傾向已經很明顯。
第二十五天,聯合政府的態度在轉變。羅家三人露面,接受了媒體採訪。八方關注。
事情發生後一個月,聯合政府和上帝之眼首次平和溝通,雙方擬定十天后在伽馬星球空間站上進行會面。這個好消息是個兆頭,讓所有人看到了轉機。
第四十天,聯合政府與上帝之眼在伽馬星空間站會面。葉芸沒有到場,來的是代表上帝之眼的另外高層,代表談話的則是研究所之前的通緝人員,周焰。
當天母星上所有終端媒體的報導,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周焰之前不曾露面,所以許多人不瞭解他。只有一家終端媒體報導了周焰曾經在研究所工作的事。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那天的第十七份檔,也是讓葉芸等到最後一刻的證據,就是這個Beta帶出來的。
那天早上,羅望舒握著終端發呆,以至於羅奠山叫他好幾聲,他都沒反應過來。
從事情發生起到現在,已經過去四十天,這也意味著他已經和周焰分開四十天了。
羅望舒從來沒想過要給周焰打電話,或者發簡訊,他很清楚此刻局勢的微妙,所以更加克制自己。周焰也同樣沒有聯繫他,但他毫不懷疑周焰同樣地想念他。
在媒體報導鋪天蓋地席捲了一切的這天,羅望舒接到了周焰的電話。
起初他並沒有留意,直到那邊輕聲叫他一聲望舒。他猛地從桌前站起身,差點帶翻了椅子,開口好幾次,竟不知道開口先說哪一句。
最後還是周焰說:“我在伽馬星的空間站上,這是我四十天裡,離你最近的一次。”
羅望舒在日光下輕輕眨眼:“焰哥,真的是你?”
“是我。”周焰停頓了一下,“我很想你。”
羅望舒頓醒,有點著急地說:“你這時候跟我聯繫,沒關係嗎?”
周焰說:“是應該再等等,可我沒忍住。今天和母星政府的會面很順利。望舒,我想一切都在好轉。”
羅望舒用力揉了一下眼睛,觸動地說:“我也想你。”
“嗯。”周焰的聲音頓時更溫柔了,“剛才看到母星的人在登太空艦,有一瞬間我竟然想混上船,跟他們一起回到母星,回到你身邊。”
羅望舒笑了一下,鼻子有點酸:“原來你也會這種話。”
“你覺得肉麻,傻氣了?”周焰也在對面笑起來。
羅望舒搖了搖頭,想到對面看不到,又說:“不,我每天做夢都想見你。”
“我夢見過你。”
羅望舒一下攥緊了終端,說不出話來。
“等我。”周焰說。
上帝之眼與聯合政府的會面在十一月初,而在十一月中時,又很快迎來了雙方的第二次見面。
十一月底,葉女士帶周焰,再一次於媒體上謀面,發出長達上百頁的撰文。
羅奠山,羅靳星與羅望舒正式恢復任職。
同月,白星政府首次出面,對上帝之眼揭露的一切首次表態,既有承認也有拒絕承認的部分。
一些小群星政府集體承認上帝之眼,並且正式與上帝之眼達成權力監督的協議,正式接納這個非政府組織。
十二月初,上帝之眼在母星上的一切活動恢復,與母星政府建立關係,恢復聯繫。
同時,兩天后上帝之眼在雪龍港逮捕了一直銷聲匿跡的厲瞻江。厲瞻江拒不承認專案內容,聯合政府參與調查。
十二月底,媒體的報導再次鋪天蓋地而來,上帝之眼首次被允許在母星政府中,接受採訪。
採訪的當天,不知是哪家終端媒體先將採訪的終端視窗,放大在萬象海口正中間的大螢幕上,所有的終端媒體紛紛無聲地放出採訪視窗。
從國會廳到政府樓、最繁華的商業地段、萬象海口、大街小巷、餐廳裡、網吧中……所有的公眾場合,人們活動的地段,無數個公眾終端視窗接二連三地亮起。整個潘朵拉港,像一顆被點亮的鑽石。
人們停下腳步,停下手中在做的一切事,望向自己頭頂的浮屏——
螢幕裡,上帝之眼的母星話事人,與理事會代表人選握手,簽字。
接著,一個Beta站到了話筒前。
羅望舒在人頭攢動的十字路口,抬頭仰望螢幕裡、鏡頭前,他日思夜想的人。
十二月份的天,不再像他們相遇的時候豔陽高照。風景不夠美麗,溫度不夠適宜,天霧濛濛的,雲層蒼白地爬滿頭頂的天空,給太陽勾勒一層白邊。人們呵氣時,臉頰邊已經有成團的白霧,很快消散在透明的空氣裡。
更多的螢幕還在持續亮起,接二連三地佔領了整條街道。不難想像,更多更遠的地方,也逐漸在亮起更多的螢幕。透明的光在城區上方流動著,在日光下流動的光輝竟能變得如此奪目。
螢幕中,周焰開始說話,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低醇動聽。
“我們認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
在人類社會中的六中生理性別,男性與女性的Omega,Beta以及Alpha,同樣擁有平等的人格,平等的權利。”
這是希望發出的第一聲鳴啼。
更多的人為這一聲鳴啼而駐足,而抬頭。
“資訊素不能成為標榜一個人的標籤,也絕不能成為性侵犯,性犯罪所逃避的理由。”
西區上帝之眼,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等待。
有人攥緊了拳頭,拼命忍耐。
有人用力鼓掌,將手心拍紅。
“每一種性別的人,都有自由相愛,自由結合,自由選擇伴侶,以及自由選擇是否與伴侶結成婚約的權利。”
軍區門口,江萬翎與羅靳星並肩站立。
江萬翎有些顫抖,但拼命克制。
羅靳星的目光雖始終放在螢幕上,手卻不動聲色地牽住了他,慢慢攥緊。
江萬翎側頭看向羅靳星,眼眶漸漸紅了。
“不論在怎樣的關係中,我們都同意,資訊素不該是用來控制與他人關係的工具,也不是用來攻擊別人、或發洩情緒的途徑。”
明亮的花園裡,躺在草坪上的紀白,緩慢地睜開眼,轉頭看向螢幕上的人。
他依舊穿著單薄的衣衫,恍惚著,晃晃悠悠站起身。
這一刻,他感到自己無比清醒。
“資訊素不是我們用來實施暴力、用來征服,以及獲得權力關係的手段。”
程響站在冰糖身後,隔著一步之遙的距離,目光複雜地看著拼命擦拭眼淚的冰糖。
他的手輕輕伸出去,又在即將碰觸時飛快縮了回來。他沉默地看著放生大哭的冰糖,看著他愈加兇狠地擦著眼淚,然後認真而大聲跟著念,念這段他在上帝之眼曾看到過無數次的內容——
“Omega和Beta,以及Alpha一樣,都有選擇或拒絕伴侶,以及拒絕被標記的權利。”
一派豪華裝潢的客廳裡,楊昕坐在佔領整個落地窗的浮屏前,嘴唇顫抖,痛哭不止。麻木許久的胸口裡,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拉扯著他。
他張著嘴,望著頭頂的吊燈,視線完全模糊。
“每個Omega也和Beta,以及Alpha一樣,有選擇自己單身,以及選擇是否生育和繁衍後代的權利。”
充滿消毒水味道的房間裡,葉芸半坐在窗邊,手裡夾著一根煙,望著樓下人群包圍的中央螢幕。她的機械腿上,淡淡的藍色光線轉動著,爆炸頭被完全紮起來,露出線條優美的後頸上,猙獰的傷疤。
一個高大的身影來到她身後,從後面抱住了她。
“造物主賦予我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我們的生命權、自由權、以及每個人追求幸福的權利——”
在乾冷的空氣中,無數人或歡呼或驚叫,或大哭或大笑。他們呵出熱的白霧,流下熱的眼淚,好像將整個冬天都渲染上另一層顏色。
濛濛的霧氣中,天空漸漸飄下雪花。先是一些微小如浮沉的雪沫,接著越來越多,在空中凝結的清白而溫柔的雪花,越來越多地鋪撒向整個人間。大街小巷,所有的風景裡,所有被光照亮的臉龐上,都碰觸到雪白。
人頭攢動的十字路口,羅望舒被淹沒在人潮中,在一片或歡呼或低泣的聲響中,始終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螢幕上的周焰。
就像曾經一樣,他仰望他,心甘情願。
雪下越溫柔,鋪天蓋地盛大。螢屏的光穿過雪花,傳染得空氣中都是亮晶晶的光。世界在這一刻清脆而美麗。
羅望舒站在純白的雪中,胸口翻滾無限的情緒,卻無法用任何一種言語來表達。
人潮擁擠中,一個Omega被擠到他身邊。
Omega似乎很被觸動,他站在羅望舒身邊,帶著鼻音說:“真奇怪,他說的每個字都沒什麼情緒煽動,但我就是想大哭。”
“我也是。”羅望舒輕聲說。
“他看起來很冷靜。”身旁的Omega繼續說。
雪花落在兩人的臉頰,手背,溫熱的皮膚上,很快融化了。
“你見過青焰嗎?”羅望舒忽然問。
“什麼?”
“就是青色的焰火。”羅望舒的目光依舊在周焰身上,“看上去是很冷清的顏色,又冷,又疏離,可你靠近它就會發現它一直燃燒著。始終明亮,始終炙熱。”
Omega從他的話裡讀出了一些深意,篤定道:“你認識螢幕裡這個人。”
“嗯。”
“他到底是誰呀?”
羅望舒眼中愛意湧動。
他的目光流動,輕而珍重地說:“他是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