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如鹿切慕溪水(上)
十二月第一場雪中的慟哭,以及遍佈整個潘朵拉港的巨大螢幕,大概會成為許多人終生難忘的記憶。
新年一月份,母星政府與伽馬星政府會面,伽瑪星政府宣佈休戰。
三月份,聯合政府正式與上帝之眼簽署和平協定。
六月份,上帝之眼在母星,伽馬星,人馬星,包括白星以及其他小群星上建立分部。
七月份,上帝之眼與各個地域政府達成共識,簽署合作協定。
又一年十二月份,聯合政府正式接納上帝之眼,成立單獨的權利監督部門機構。
世界在飛快地變化。
從葉芸正式揭發白星計畫到這一步,用了一年多的時間,但在這之前的,是長達二十年的鋪墊。
歷史沒有意外。
有些人被拯救了,有些人被淹沒了。
鏡頭調轉,聯合政府與上帝之眼簽署協定,並再次宣讀人權宣言的當天——
葉芸在離開上帝之眼時毫無預兆地失去意識,從樓梯上滾下,被緊急送往醫療基地。
與她錯身而過的紀白,忽然從病房跑出去。他跑到陽光下,公園草坪上,用一把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同一天,周焰的亞父從自己房間的陽臺跳下,毫不猶豫。雪白的窗簾翻飛,書桌的信箋上面只有兩個字:謝謝。
羅望舒和羅奠山停下一切工作,前往醫療基地;周焰離開西區分部,飛向雪龍港;冰糖第一時奔赴公園,代表上帝之眼,收斂紀白。
搶救室的燈亮了整整七個小時。醫師終於從裡面出來,對羅家三人摘下手套。
“葉女士曾長期使用腺體藥物,半年前開始停用,這是導致的問題所在。”
羅望舒面色蒼白:“Omega A+?”
醫師點頭:“這款藥被禁止繼續研製,就是因為它對腺體的傷害是不可逆的。它能啟動腺體,可一旦停用,腺體會很快衰弱。”
“可是她切掉了40%的腺體,她需要那個!”羅靳星說。
“是的。”醫師目光中流露出敬重,“她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但任何東西都是有極限的,尤其對人類的身體來說。”
“如果停止Omega A+,她以後會怎麼樣?”羅奠山問。
“請做好最壞的打算。”醫師重新戴上手套,沒有正面回答。
醫師走後,羅望舒拽住羅奠山:“我去找研究所的人。二十年了,醫學科技在進步……那麼早就有Omega A+,現在一定能有解決辦法,對不對?”
羅奠山回答他以沉默,羅靳星則坐在一旁,雙手深深插入發中。
門開了,身上纏繞著許多醫療軟管與輸液管的葉芸被推出,直進入特殊重要病房。十二小時內,就算是家屬也不能訪問。隔著單向玻璃,他們誰也沒走。十二小時後,家屬被允許探望,但每次只有十五分鐘時間。
葉芸像若有所感似的,在羅望舒進門時,緩緩恢復了意志,睜開眼睛。
羅望舒站在門口,聞到房間裡很淡的資訊素氣息——屬於葉芸的氣息。但那非常淡的一縷氣息,很快被羅靳星與羅奠山釋放的資訊素給蓋住了。葉芸抬起眼皮,帶著呼吸機沖他們笑了笑,伸出手來。
羅奠山握住她的手,注目著他,羅靳星也深呼吸坐到她身邊。葉芸卻再次抬手,指尖虛弱地沖著羅望舒,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羅望舒站在門口,好幾秒的沉默才走向她。他對她太陌生,又太想靠近。
他不斷地靠近,直到最後幾步,羅望舒終於握住了她的指尖,一瞬間有點受不了。他別過臉去,卻聽到葉芸虛弱地在說話,聽不真切。
羅望舒彎下腰,湊近她。但聽葉芸輕聲說的是:對不起。
羅望舒再也忍不住,握著葉芸的手緩緩趴在床上,久久難以抬頭。窗外的雲散開,光擠進百葉窗,散落在羅望舒柔軟的發頂。
傍晚時分,葉芸的狀態已經穩定下來。她斷斷續續小憩了幾次,晚上精神狀態不錯。
又一次探望時間結束後,羅望舒先起身,對羅奠山與羅靳星低聲說,自己有事要先離開。見他表情凝重,精神也不怎麼好,羅靳星很擔心弟弟的狀態。又他說要到雪龍港去,頓時蹙眉。
現在這個季節,雪龍港生冷,幹硬,像一塊結了冰的鐵,風中寒氣像砭進人骨子裡。是什麼讓他要離開溫暖,平和,以及剛重聚的母親,非要到雪龍港去?
“讓他去。”葉芸從床上撐起身,“是周焰。”
羅望舒意外 地看向她。
葉芸輕笑:“媽媽什麼都知道。”
她就一句話,羅望舒動了動唇,千言萬語都說不出口了。
他轉身離開,將溫暖平後留在身後,投入到生冷的風裡去。
天剛剛發青時,羅望舒到了雪龍港。
城市幾天前才下過雪,現在已經消融許多。灰色的,生冷的雪堆在道路兩旁,被打濕的柏油路呈現深灰狀態,讓他想起一首叫做“青色水門汀”的詩。整個城區像塊烏黑的冰,折射著青黑天空下的渾濁光線。空氣變成固態,人好像從冰封中在朝外張望。
或許是心情作祟,他感受到的都是醃舎的,生冷的,不近人情的……在羅望舒見到周焰前這十分鐘,這個地方陌生極了。
羅望舒看到周焰從轉角走向他,像開闢一塊生冷烏黑的冰,他經過的地方都融化,空氣重新流轉。周焰來到他面前,臺階下,在雪地上蹭掉靴角的泥土,漆黑的瞳仁裡滿盛他。
羅望舒與他對視著,呵出一團白氣,傾斜身體抱住他,感覺自己被解凍了。
臺階很高,周焰買在羅望舒懷裡,沒有動。羅望舒將他抱得更緊,恨不能張開羽翼將他整個包裹起來。這一刻,周焰不是那個在無數螢幕上發光的男人,他變回十幾年前被大雨淋濕了眼睛的少年。
“沒事的,沒事的。”羅望舒親吻他的發頂,捂暖他的雙耳。
“嗯。”周焰在羅望舒腰上拍了拍,示意他放開,“葉女士情況怎麼樣?”
“很複雜,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羅望舒目光黯了一下,與周焰並肩走著,“你父親……”
周焰的父親比他更早到亞父家中,有一段時間的情緒崩潰,周焰趕到後冷靜下來了。中午憲兵和律師都來過,上帝之眼的人也來過,他們走後,周焰的父親很疲憊,就躺在他亞父的那間房裡。
周焰出門前,他在那間房裡睡著了。
周焰亞父的房間出乎羅望舒的意料,看上去十分簡單,卻整潔明亮,似乎比外面的世界還更明亮。床上趴伏著一個人影,蓋著薄薄被,他成了整個房間裡最灰沉的色調。羅望舒知道,那就是周焰的Beta父親。只看了一個側影,羅望舒就感到難受。
羅望舒轉頭看向周焰,周焰卻示意他沒事,只要輕聲些就好。羅望舒轉過目光,再次打量房間。
桌上擺著幾樣綠植,還有手工擺件,櫃子上擺有線香,書櫃裡塞滿書。陽臺的窗已經關上,雪白窗簾安靜垂著,好像從來沒有翻飛過。這樣的房間,任誰都會覺得主人是個平靜樂觀,有生活態度的人。讓人難以相信他就這樣走上陽臺跳了下去。
房中的一切,越是明亮樂觀,越讓人窒息壓抑。這裡曾經有個男人,將自己的世界打扮得明亮乾淨,靈魂卻最終也沒走出深淵。
周焰低著頭,窗外冷光勾勒他的骨骼,側臉的線條很硬。手指輕輕點著信箋,他輕聲說:“我不明白。一切都結束了,他為什麼反而不願意等了……那些人已經付出代價,他再等等,會看到一個越來越好的世界。”
羅望舒感到淚水在眼睛後灼燒,從眼睛後面流入肺腑。他清楚。他知道周焰也清楚。
這個男人不是不願意等,而是已經等到了他所求的。就像這個房間,看上去明亮乾淨,住在這裡的人卻不曾走出過真正的黑暗。等待是最沒意義的事。或許對亞父而言,他的生命在某一刻已經結束。在那一刻之後,他日復一日等待一個答案。
現在他得到了答案——羅望舒輕輕推開周焰的手指,看到信箋上漂亮而認真的兩個字:“謝謝。”而千鈞重的兩個字背後藏著的千言萬語,卻是難以解讀。
羅望舒不忍看,他轉過身,猝不及防對上一雙黑眸。
周焰的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無聲地坐在床上看著他們。他的骨架比周焰消瘦許多,沒有年輕結實的身體,但在神態樣貌上與周焰很相似。
周父與羅望舒對視,愣了一下後很快拉扯出一個笑來:“你是望舒吧?周焰很早就跟我提起過。”
羅望舒萬沒想過第一次跟周焰的父親吃飯會在這樣的場景下。在周父的邀請下,他們沒在那間屋子裡繼續呆多久,就回到了周焰真正的家,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周家的風格同樣簡單,但更古樸,沒那麼精緻。周焰說,之前提過一次搬家,他手頭有錢,房子也很老了,但周父就是不願意。他不知道父親是不是一直在等亞父回來,還是固執地守著某些回憶。
剛開始羅望舒還有點拘謹,但周父似乎與周焰的性格不同,即使話不多,也給人放鬆隨和的感覺。一來一去,羅望舒的狀態放鬆下來,周焰在旁邊布菜,偶爾插話,反而成了飯桌上話最少的。
等餐桌上的東西都撤下,周父漓了漓杯子,泡了一壺淡茶,取一杯放在羅望舒面前。
羅望舒立馬緊張了。
“別緊張。”周父對他笑了笑,又轉頭對周焰說,“你下樓幫我買包煙。”
周焰站著不動。
“去吧。”羅望舒說。
周焰以目光詢問他,羅望舒對他點了點頭,他這才離開。
知道周父把周焰支開是有話說,羅望舒也多少猜到一點。幾秒鐘的沉默,對兩人都挺煎熬。
周父飲一口後說:“第一次來我們家,就是這樣的狀況,抱歉。”
“我應該陪著他。”羅望舒神色微動,“但我最近家裡也出了點……事,到現在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