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斷氣
燭光映耀,揮落的刀身上遊走著一抹凌厲的華彩。
王錦官逼近的身形如同鬼影,她的速度算不上頂快,但姿態橫看豎看都是全力一搏。
習武之人在背水一戰的時候,氣場與有所保留時決然不同,那時的戾氣與殺氣都最旺,對手能強烈地感受到威壓。
伙夫的表情還停在錯愕上,像是反應不及,根本沒明白眼前的狀況,但身體上卻先大腦一步感覺到了危險,如果這時李意闌看得仔細,就能在他頸間瞥到雞皮疙瘩。
刃口比殘留的虛影更快,被燭光投到牆壁上,看起來像是螳螂發出致命一擊時的鐮刀臂。
命在旦夕,如果沒有招架之力,那抹雪亮的刀光將會劈頭而下,將他的臉皮切成傷口平滑的兩半,伙夫的後背上頃刻間迸出了一層冷汗。
我會死在這裡……他根本無意思考,可這念頭直接從腦海裡跳了出來。
求生欲是人刻在骨子裡的本能,特別是對於像他這樣一個毫無準備的人,伙夫的身體陡然一塌,像是被嚇到渾身發軟,即將以一種稀泥坍縮的姿態撲倒地上。
可旁觀的李意闌卻看得門兒清,這人在瞬間拋棄了偽裝,從一個膽小無能的廚子變成了臥底該有的樣子,身手不差且善於隨機應變。
對方小人做派在先,李意闌其實並不介意以多欺少,但王錦官應付的來,他就沒有混入戰圈,只留在外圈策守。
伙夫藉著屈蹲,將王錦官的攻擊往後延遲了一分,緊接著他側開頭,斜舉著右臂撐在了頭頂,只聽「叮」的一聲,刀刃切中的他的衣袖卻沒能入肉,只是擊中了金鐵然後在壓力和斜度下沿著他的手臂劃開了。
同時伙夫左手上動作不停,腕子先抖後抓,接著將溜進指尖的暗器擲了出來。
王錦官回刀去斬暗器,他就瞅準這個空檔側滾出兩圈,以膝點地、手中的匕首反握著打橫,迅速擺好了防備的姿態。
王錦官斬落暗器之後,還待提刀再攻,李意闌抬手捉住一柄朝他這兒迸飛的柳葉小刀,掖進指尖裡藏起來之後突然出聲叫住了她:「嫂子且慢,他好像有話要跟我們說。」
王錦官抬眼一看,發現那個假伙夫蹲跪在那裡,望過來的臉上確實有些疑惑的痕跡。
一般遇到刺客或死士都沒什麼可談的,這些人要麼會像瘋狗一樣突出重圍,要麼就為了秘密乾淨利落地咬舌自盡,王錦官私以為這是一個好現象,便將朝天的刀尖垂到指地,面向不變地後退到了李意闌旁邊。
李意闌沒做任何多餘的動作,只在對方盯鎖的視線下和氣地回望道:「是不是不明白,自己扮得這麼惟妙惟肖,我們是怎麼發現你的馬腳的?」
「伙夫」還是那張臉,臉上不知道是貼了面具還是本身就鎮定,沒什麼表情,眼神卻一改怯懦和倉皇,靜成了一攤死水,這使得他這個人看起來比他手中的匕首更像一把冷兵器。
「伙夫」確實不解,也比他的同伴們更耿直些,他冷漠地說:「請提刑大人賜教。」
王錦官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年輕,也有種意料之外的好聽,清朗利落,彷彿是個更寄聲差不多大的少年人。
可他不是什麼少年,而是一個被人訓練的冷酷而又沉得住氣的敵人。
「按理來說有來才有往,你的同伴在牢裡一言不發,十分不給我們面子,所以我本來對你也該是無可奉告的,」李意闌沒有笑,一本認真地說,「但我尊重你們的忠誠,這是我對守信之人的敬意。」
「伙夫」的眼珠子動了動,他是黑暗裡無名無臉的棋子,一生之中從沒體驗過這種瞬間,被一個巡撫級的官吏致以尊重。
也許這就是惺惺相惜,他忽然仔細地打量了一遍李意闌,他們仍然敵對,但他會記住這個人,是個大丈夫。
「我們並沒有抓住你的馬腳,我只在試探從昨天晚上吳金回來的時間算起,」李意闌臉上多了些肅穆,清晰而低沉地說,「所有離開過衙門的人。」
只是沒想到這回運氣這麼好,一刀就劈出了一個開門紅。
「伙夫」怔了一下,心亂如麻地想到原來今天下午這半天的空檔,根本不是什麼畏懼打草驚蛇,而是專門做的套,給臥底向外傳遞消息用的。
春意閣昨晚才暴露出來,他們今天上午商議要去,但卻將時間定在了晚上。如果春意閣裡真的有什麼,那麼眼線一定會親自或者提醒同夥上陣去消除痕跡……
原來竟然是他該做的事情,害得他跌入了對方的圈套。
想到這一層的時候,「伙夫」下意識地去看了眼王錦官手裡的刀。
那把刀還沒插回鞘中,斜斜的指著地面,刀身如常、尾端不翹,不是她平時那把隨身的彎刀,不僅不是,新刀的刃口甚至都沒有開鋒。
她根本無意殺戮,只是在唬人,因為真正的伙夫或者衙役,絕對避不開女捕頭的刀!
「伙夫」感覺到胸口突兀地跳了跳,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大人真是好心機。」
李意闌謙虛地說:「不敢當,跟你們一樣,眾志成城罷了。」
他話裡沒有挖苦的味道,「伙夫」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他之前每一句似乎用的都是「我們」,「伙夫」想起他活到現在聽到的千百個「你們」,覺得那真是一個讓人羨慕的親暱字眼。
「我中了計,無話可說,但是有一點想不明白,」這個「伙夫」比牢裡那兩個聰明得多,明白自己突不破王錦官和李意闌的兩層防守後立刻放棄了無謂的掙扎,邊說邊從身上的各個角落摸出了一堆暗器丟在地上。
「從昨晚到現在,我自認為行事還算小心,只出門倒過一次泔水,連市集都沒有去過,大人第一個試探的人卻是我,為什麼?」
李意闌的注意力立刻轉到了「泔水」上,開始琢磨他的消息是不是都是借由泔水遞出去的,另一邊一心兩用,嘴上胡謅一通:「因為在出過衙門的名單之中,你是離我們最近的人。我們在糧廳議事的時間最多,而且上菜添水,你也沒少往糧廳裡湊。」
這理由是照著答案編的,因此聽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可實際上純粹是碰運氣,首先是大家都餓了,其次「伙夫」是出衙門名單上唯一一個還沒有熄燈睡覺的。
「伙夫」倒是沒有懷疑,只是接著丟出一團迷障,似笑非笑地說:「不出門也有傳遞信息的方法,抓住了一個我,大人的麻煩仍然很多。」
李意闌有點漠然:「閣下既然願意為主子捨生忘死,還是別兩邊為難,替我操心了。」
「伙夫」已經丟光了身上所有的武器,見挑撥不成就沉默地站在了那裡,表現得活像一條已經攤上了砧板的魚。
他心中其實沒多少恐懼,這種反應也許只是出於對任務失敗的惋惜,畢竟他擅長偽裝,從沒想過自己會像個甕中捉鱉的鱉一樣被人套住,這讓他一方面有點挫敗,另一方面卻又認可了,這個新上任的提刑官確實不簡單。
不過再不簡單也就這樣了,上頭有令,知道太多的人都得死,無論是誰。
「伙夫」殘忍地咧了咧嘴角,心裡卻沒有多高興,屋外的腳步聲密集起來,他已經被包圍了。
「我已經沒有武器了,」他說,「要殺要剮,你們可以動手了。」
李意闌沒想殺他,只是文不對題地問了一句:「我們衙門的伙夫呢?」
「伙夫」頓了片刻,大概覺得伙夫只是個無關緊要的螻蟻,意外痛快地說了:「跑了。」
「那天他跟一個喝醉的木匠在院子裡對著罵娘,你推我我推你的,最後那木匠被他摁在地上捶了兩拳,當天夜裡木匠就死了。我跟他說,我看見他打人了,也沒說是他打死的,他就求我放過他,我就給了他一點銀子和一個路引,他連夜連行李都顧不上卷,就跑了。」
「來春街的木匠原來是你殺的,」李意闌垂下眼簾,估計伙夫應該也是凶多吉少。
假伙夫沒有出聲反駁,但他心裡是不認同這句話的。
木匠收下重金之前立下過字據,不能保密就死,他確實洩密了,所以死的不冤,但他覺得像李意闌這種人不會認同他的生死狀,所以沉默以對,隨便對方怎麼說。
除了這已知的兩個人,李意闌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遇害者,他日日面對著那些案情,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這個夜晚的這個時刻,李意闌明顯的感悟到了變化。
白骨案背後的主使者,他的作風變味兒了。
從任陽的風箏案到扶江的重陽節,四起案子無一人死亡,只有劉喬和羅六子在慌亂中受了傷,可案子傳播到饒臨,還沒查出個所以然,已經死了個木匠、傷了江秋萍,伙夫失蹤、眼線重重。
起初背後的人非常謹慎,可發展到目前,卻有了點無關之人也殺的意思,李意闌擰著眉心想到:即使是一人之下的首輔,這樣肆無忌憚地堆人命,是不是也有些太放肆了?
他去找江秋萍討論這個問題,江秋萍摸著下巴說:「我比較傾向的可能是,對方被我們逼得有點兒狗急跳牆了。」
李意闌心想那要是這樣就好了,起碼說明他們是真的觸到了核心。
可情況卻並不樂觀,假的伙夫和之前被抓那兩個儼然是一條心,刑訊沒法撬開他們的嘴,從短期來看,他們無法從刺客這裡得到什麼情報。
一次又一次的發現下藏的不過是反覆的失望,像是魚漂永遠在動,可拉起來的全是空桿,大家難掩失落,腦子都有點不愛轉,李意闌自己更夠嗆,只好早早遣散了。
車到山前必有路,他這樣告訴自己。
知辛參禪總愛開著窗,他喜歡聽外頭一切的動靜,狂風暴雨、樹葉婆娑,都能讓他覺得寧靜。
這天臨睡前他去關窗,發現天上的烏雲壓得非常低,像是有一場暴雪即將來臨,他修行多年,在各種環境的變化下都能維持心平氣和,可這晚卻十分莫名,他竟然多年難得一遇地跳起了眼皮。
他的直覺大約是真有些准,睡到半夜,果然就出事了。
寄聲跟李意闌在一個屋裡睡已經好幾年了,他天生適應能力強,最開始被咳得恨不得暴躁地捶床,可沒多久就練到了充耳不聞,該起的時候像彈簧,倒下又立刻能成一具「屍體」。
李真同意讓他伺候李意闌,有一方面也是因為別人都沒他心大。
寄聲其實睡著了也聽得見李意闌在咳,只是習慣了那種動靜,知道不會出什麼問題,所以他不醒。
可是這天寄聲半夢半醒,卻聽到了一種困獸在籠裡的垂死掙扎的悶響,他被那種氣氛嚇得蜷起身體,然後在淺了一層的睡眠裡聽到了一連串殘喘的聲音,只出不進,聽得他也差點憋死。
寄聲糊塗地翻了個身,眼睛撬開一條縫,仍然以為自己在做夢。
天上不現星月,屋裡的可見度便也非常地低,寄聲被那陣摀住耳朵都不消停的喘息逼得異常惱火,他猛地一翻被子坐起來,先是頭暈目眩,接著才隱約瞟見他六哥的床上沒人,地上倒似乎有一團人形。
李意闌夏天都沒有睡地上的習慣……一股讓他恐懼的不對勁立刻淹沒了寄聲的意識,他直接撲下了床,顧不上點燈也沒穿鞋,忽然慌得不得了,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
「六哥!」寄聲大聲叫道。
回答他仍然是那種喘息,像是一個老人卡了一口上不去下不來的濃痰,又像是風箱銹過了頭,強行推起來而產生的嘲哳。
他飛快地跑過去,摸到身體知道這就是李意闌,可手感太不對了,寄聲隔著衣服都感覺李意闌的體溫不對,太熱了。然後他往上一摸,觸到了一張滾燙而且脹硬的臉皮。
他摸了好幾年了,李意闌的臉不是這樣的。
寄聲憋著一口氣半天沒吐,在一個不知所措地短暫片刻後忽然找到了主心骨,他將「六哥」和「李意闌」換著來回地亂叫,一邊爬起來去摸火折子。
火折子放在面盆架上,寄聲急吼吼地去拿,可是下手的力氣太大,沒等摸到火折子,先將架子一下按翻了,火折子咕嚕嚕滾到地上,寄聲又急又氣,特別想踩碎或者踹翻點兒什麼。
可還沒等他實施起來,木門「砰」一腳被人從外面踹開了。
寄聲聞聲回頭,看見那和尚用胳膊環護著一盞燈,不請自入地跑了進來,只穿著裡衣,腳上也光著。
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燭光照在他臉上,寄聲有史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這位大師身上的人氣,他的表情沒有那麼平靜了,他很焦急。
「大……」寄聲渾渾噩噩間記起他也懂醫,準備請他看看李意闌。
可不用他多說,知辛直接無視了他,飛快地靠到了床榻跟前,擱到地上的燈盞跟著就照亮了李意闌的狀況。
寄聲倉皇地叫了聲「六哥」,音量大得足以吵醒整個後院的人。
知辛也被驚得不輕。
李意闌已經沒了人形,他渾身紺紫,露在衣服外面的每一寸皮膚,包括眼皮都腫的老高,整個人直接胖了兩圈。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嚴重的地方在於他胸口比其他地方鼓得更高,口鼻間糊滿了混成一團的烏血和濃痰,看起來噁心至極。
這些污穢直接堵塞了他的氣道,寄聲醒的時候他在喘,現在他卻沒什麼聲息了。
知辛連忙去探他的鼻息,可指尖卻並沒有熱氣拂來,他的手倒是沒抖,可心裡卻像是被什麼蟄了一下,好像懵得比疼還多。
人都生命都有盡頭,他一直都知道李意闌是要死的,他本來以為當這個人裡去的時候,自己體會到的悲傷應該和那隻麻雀死去時差不多,可現在他心裡的感受不是那樣的。
知辛感憤地想道:他竟然覺得這個局面不可接受……
屋裡的寂靜加劇了寄聲的恐慌,其實他也不想打擾大師看病,可他很擔心李意闌。寄聲小心翼翼地說:「大師我六哥怎……」
院子裡響起了好幾道開門的動靜,他跟弔喪一樣,就是豬這會兒也該醒了。
王錦官來得最快,衣衫不整,她裹著就來了,在門口一看臉色就黑得跟鍋底一樣,衝進屋裡去掀知辛,打算背起李意闌去找大夫。
知辛本來腦子裡一片空白,被掀了半拉才像是醒了過來。
王錦官立刻就感覺到了一股強烈的抗拒,她頓了一下,就見知辛猛地俯趴下去,左右手分別捏住李意闌的上下唇拉開,然後像是看不見那一堆讓人惡寒的穢物一樣,將自己的嘴唇覆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李意闌:讓人窒息的不是無法呼吸,而是大師第一次親我的時候,我頂著一張豬頭的臉[冷漠.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