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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第35章
☆、第34章 伙夫

  「聽甕最早出現在七百年前的一本兵家紀要中,是當時偵查敵情的一種手段。」

  知辛儼然是個好老師,邊說邊提起茶壺倒出些水,用食指蘸上然後在桌面上勾畫出了一個圖案。

  「它在當時記載的器型,是一種口小肚大的銅罐。人們會在甕口蒙上硝制好的皮革,戰時斥候將它埋在城牆根外,皮革與地面平齊,俯臥在皮革上,就能聽見戰場方圓十里之外,初具規模的馬蹄之聲。」

  能聽到那麼遠的動靜確實厲害,可它似乎並不契合李意闌所面對的情況。

  多數時候他們都是在糧廳裡討論案情,那裡也就一張八仙桌底下能夠藏人,說話的聲音也就是正常音量,而且要是真的有人,幾步之遙的距離裡李意闌不可能察覺不到,他看著那個有點像缶的水筆畫,斟酌道:「必須趴在甕口聽嗎?」

  知辛張開嘴復又閉了一刻,然後與李意闌四目相對道:「我能問問李兄問這緣由是什麼嗎?我若是不瞭解你的用意,答案很難直切正題。」

  李意闌並不避諱他,大方地說了他懷疑衙門內有竊聽者的事。

  知辛愣了一下,雖看得見他忙碌,卻沒想到他的處境會這樣難,齊具內憂外患,知辛心裡沒來由地生出了一層傷感,以醫家的立場來看,李意闌目前更適合跟他一樣,當個清心寡慾的和尚。

  可這念想是舉目可見的惘然,李意闌雖然康泰不繼,但眼神從不曾黯淡。

  知辛也不知道是該佩服他是勇者無懼,亦或是破罐子破摔,只好無奈地抿唇笑了笑,將李意闌的前提套入腦中思索。

  半晌後他沒抬眼,似乎還在想,但意識裡已經攢出了一部分內容,便保持著垂眸的姿態說:「也不是,這是最早的聽甕,後來改進出了一些新樣式,就我所知的還有三種,分別是罌聽、矢缶和雀替管。先說罌聽吧。」

  「罌聽和最初的聽甕一樣,也是模樣相當的銅罐,只是個頭更大,腔體內足以坐下一個人。兵書《虎嘯吟》裡有記載,瞎子因為目不能視,看不見也不知何處可逃,而聽力又遠勝於常人,故而向來都是罌聽者的首選。」

  「這種聽甕能聽得更遠,據說十里之外的冰川上迸出一道裂紋,都逃不過瞎斥候的耳朵。」

  這些陌生而晦澀的內容在知辛平和的語氣下並不顯得枯燥,李意闌聽他徐徐而道,恍然間感覺對面的人像是一座山或一汪洋,同樣是年紀相當的人,別人怎麼就懂那麼多,可這思緒並沒有招惹嫉妒,只帶來了一份洗耳恭聽。

  大師比「知我者」更難得,他是「我所不知者他也有答案」,這麼一想,李意闌不可控地生出了一種自己老在佔大師便宜的錯覺。

  被佔了「便宜」的人卻恍然不覺,仍在認真地講他的經:「而矢服是一種特製的箭囊。史書上有記載,慶朝三軍作戰時就用過這種箭囊,將牛皮以特殊之法縫製,平時插箭縛於後背,需要時就取下箭簇吹滿氣,枕在地上就可以聽見半里之外的人馬聲。」

  李意闌面有疑色,知辛看見後體貼地住了嘴,然後聽他問道:「大師,特殊之法縫製的言下之意,我能不能理解為這種箭囊製作不易,非得少數能工巧匠才行?」

  知辛輕輕地「嗯」了一聲,提醒道:「矢服是軍資。」

  李意闌立刻就反應過來了,軍備的產地都是官督民辦,如果對方竊聽用的器具是矢服,正好也契合白骨案的主使者出自於朝廷這個特性,李意闌心思如電地想道,摸著兵部的肢節去查一查,或許能夠有點兒發現。

  此外知辛說還有一種,李意闌連忙將注意力收了回來:「我明白大師的意思了,那……卻替管呢?」

  知辛說的字眼拗口,且是一帶而過,李意闌這時連確切的名字都不甚明瞭,只能鸚鵡學舌地仿了個差不多的口音。

  知辛卻沒聽出來,自顧自地繼續道:「雀替管最早好像是刺客一類的人士,用來窺探機密的小工具。通常是鐵或銅製的空管,腔內還有些構造,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雀替管因外形類似於椽轅下的雀替得名,上平下曲、前細後粗,嵌進磚牆上事先掏出來的小洞裡,需要時取下隱蔽用的封口物,就可以聽見隔牆之外的動靜了。」

  說完他停下來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雀替管在民間,有種更簡單的樣式,就是木竹銅鐵做的圓管,叫做聽管。不過我覺得以李兄的五感,要是隔壁有人在用聽管,應該逃不過你的眼睛。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有時選擇太多也是難事,李意闌聽完雀替管,又覺得它和矢服同樣都有可能,他所面對的前路上仍然是一片迷霧。

  「假設竊聽者用的是矢服或雀替管,」李意闌正色道,「我該怎麼找出,或是避開這些東西呢,大師知道嗎? 」

  「怎麼找我不知道,只避開還是有辦法的,」知辛笑了笑,眼裡閃著平和又睿智的碎光,「若他用的是矢服,你就不說話。若他用的是雀替管,你就換個地方說話。要想預加防備,那就既換個地方,又不說話。」

  這一串話聽起來像是繞口令,可是李意闌聽懂了,因為他下午找江秋萍密謀的計劃,正好就跟知辛的意思就差不多。

  如果找不到竊聽的途徑,那就乾脆切斷源頭。不過想想他們平時待的最多的地方,李意闌也不算全然沒有頭緒。

  這一談讓他心情大好,容光盛得幾乎能掃盡臉上的病容,李意闌拱起手來笑著說:「聽君一席話,少查三個月,多謝大師不吝告知。」

  知辛掉了會兒書袋,也不知道他領悟到了什麼,但能少查對李意闌的身體來說是件好事,他便也莫名的舒暢起來,擺了擺手說:「小事而已,不用謝來謝去的。」

  別人是予取予求,他是無慾無求,李意闌的虧欠感登時又浮上來了,眼下沒人找他,時間也沒到,他卯著心思要陪知辛說說話,便隨口瞎聊起來。

  兩人從霜雪臘梅扯到慈悲寺的課業,轉而又從知辛最近在抄的佛經聊到李意闌的大哥,最後話題萬變不離其宗,兜兜轉轉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案子上。

  北風捲得雪粉亂飄,不經意看去好像又下起了雪。

  李意闌想起江秋萍的猜測,就十分想跟知辛談談呂川,他看著院子外的天空說:「大師,要是有人騙了你,你還會相信他嗎?」

  知辛捻在指尖轉動的菩提子輕輕地頓了一下,不過袈裟重疊,這個下意識小動作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不由自主地瞥了旁桌一眼,隨即溫柔地說:「應該不會。」

  李意闌意外聽到了一個不那麼「慈悲」卻又合乎自己心境的答案,忍不住轉過頭來看他:「大師不相信人有改過向善之心嗎?」

  「不,」知辛笑了笑,扭頭去看院子裡風雪,「只是不信自己,能夠心無芥蒂。」

  凡人畏果,菩薩畏因,他既不是凡人也不是菩薩,是以因果都怕。

  ——

  說是閒極無聊,可夜幕真正降臨,似乎也沒有用很久。

  吳金叫伙夫來二兩小酒的時候,寄聲左手燒雞、右手燒鵝地回來了。

  他們這一下午收穫頗豐,勢不可擋地捲走了小半場銀錢,王敬元笑成了瞇瞇眼,寄聲驕傲地坐在椅子上,問沒去的幾個人後不後悔。不過那些人都只長了嘴巴沒耳朵,聾子一樣將他的燒雞撕得沒了腿。

  任務在前,這頓飯吃的飛快,吃完李意闌做了安排,吳金負責留守,剩下的人分成三組去春意閣「嫖娼」。

  饒臨城裡的男娼館不止一家,李意闌並沒有來過,只從衙役那裡聽說,春意閣能在當中列進前三。

  可一路靠近,李意闌卻發現這個第三的門面樸素低調,堂內雖燈火通明,卻也沒有太多的歡聲笑語,站在門外攬客的兩個相公也是長袍罩白紗,穿著素淨人也安靜,氣象和一條街之外喧鬧得能鬧翻一條街的青樓翠煙樓大相逕庭。

  越是富貴的人越獵奇,李意闌和張潮都是官家出身,都不是沒見過小相公的平家子,悠哉地被人迎了進去,然後出手闊綽地要了個雅間。

  因是有備而來,李意闌刻意換了身衣裳,珠光白帶籐蔓暗紋的大袖長袍對他來說十分不方便,自打從軍以後,他基本就不穿這麼礙手礙腳的衣服了。

  可寄聲說倜儻得很,而且這小廝將兩手一攤,來了一句再挑剔也沒有了。李意闌離家時倉促,導致連衣服都沒得選,只好裝模作樣地拿了把折扇,袖子左搖右擺地上了路。

  唯一的安慰是出門時被開著門的知辛看見了,那人笑了笑,誇他氣色不錯。

  張潮跟他半斤八兩,難得盛裝出席,換了身昂貴的皮人瞬間也不太一樣了,看起來比李意闌還要貴氣幾分。

  江秋萍被他伺候過幾天,見了換新裝的張潮不知怎麼心裡就有點發楚,感覺像是讓李意闌給他端了洗腳水似的。

  可惜張潮沒什麼貴人的自覺,仍然用一副老樣子過來問江秋萍借折扇。他們這一行一大票人,也就只有江秋萍是個有折扇的真文士。

  好在這兩個大冬天還造作地拿著折扇的偽文士沒白折騰,夥計見他倆衣著考究、氣度不凡,以為是大主顧,一邊慇勤地將兩人往樓上引,一邊指使著遇到的小僕役去叫老闆。

  李意闌上樓的時候碰上有人從樓上下來,是個喝到滿臉駝紅的婦人,整個掛在旁邊的男人身上,擦身而過的時候不知道發什麼瘋,抬手就要來勾李意闌的下巴,喊了聲伴著一個酒嗝的「心肝兒」。

  李意闌雖然錯愕,但還是應付得來,將上身朝外側歪了歪,避過的婦人的長指甲,只讓她勾走了一把空氣。

  張潮猝不及防目睹老大被人調戲,忍不住結實地呆了一下。

  他們威風稟稟的三品提刑官,在這個勾心鬥角的夜晚,被一個買醉的婦人當成了小倌……

  可要說李意闌有多俊美絕倫,張潮倒是沒覺得,這人的病氣太濃,濃到失去了本該惹人注目的氣概,這裡大概是以弱為美,所以才教那婦人看走了眼。

  夥計被這個醉鬼嚇得夠嗆,焦急地沖攙著婦人的相公直擺手,讓他趕緊將那瘟神拉走,暗示完了他討好地對上李意闌,嘰裡呱啦就道起歉來。

  李意闌表示不要緊,在夥計「爺真是大人有大量」的讚美聲裡進了雅間,然後坐下沒多久老闆就來了。

  春意閣的老闆跟尋常妓館裡的媽媽不一樣,是個唇邊自帶三分笑的中年男子,打扮相當普通,像個酒樓的掌薄,可細長眼睛裡精光四射。

  李意闌按照正常的程序,隨便點了兩個身價不低的藝倌,讓一個彈琴,另一個坐在跟前答話。

  李意闌東拉西扯地說了幾句,慢慢將話題拐到了扇子上。

  張潮乘人不注意,悄悄地出了門,一閃身貓進了後院。

  而樓下的門外,江秋萍依照吩咐,慢吞吞地晃進了大堂,男裝的王錦官掛著腰刀,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一炷香之後,打扮成老爺模樣的王敬元,土裡土氣地帶著他的小廝也來了。

  然後四個時辰裡六個人,上下三層、裡裡外外將春意閣的用度薄都翻了一遍,可結果讓人沮喪,春意閣眾口一詞,既沒有可疑的扇販子出沒,西十一巷送來的扇子數量在用度和存量上也嚴絲合縫。

  六人摸黑回到衙門,整個後院只有兩處燈還亮著,一處是知辛的客房,還有一處是仍然候著在準備宵夜的後廚。

  伙夫正縮在灶台邊打盹兒,聽見腳步聲揉著眼睛抬起頭來,見跟前站的不是每天那個愛吃又愛笑的小廝,而是他那個兢兢業業的主子。

  那個冷冰冰的黑衣女人站在他身旁,挽著雙臂,腰刀正在右邊的手心裡。

  一來就是兩個大人物,伙夫直接嚇醒了,並且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氛圍,連忙壓住了打到一半的哈欠彈起來,強打精神道:「大、大人,您回來了啊。餓了吧?想吃什麼,我馬上做,很快就好的。」

  「先不忙,」李意闌笑著說,「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伙夫不勝惶恐地說:「誒,大人問吧。」

  李意闌堪稱和藹地說:「我們衙門的伙夫,現在還活著嗎?」

  話音落處,他身邊的王錦官猛然抽出長彎刀,毫不留情地朝伙夫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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