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辭行
眼看他不聽勸,又眼看他變得異常自覺,這區別對待、兩副嘴臉活把寄聲給驚呆了。
雖然結果在意料之中,但某人屈服得未免也太快了,他、老太爺和捕頭姐三個加起來出馬,都不見得能有這種奇效。
寄聲有點受傷地趴在桌子上,在心裡大罵李意闌是個白眼狼,大師的面子是面子,難道他的就不是了?當然是,所以唯一的可能只能是李意闌他瞎了!
白眼狼卻毫無自覺,心情明快地跟在知辛後面,來到桌邊坐下了。
知辛作為主人,已經翻開了茶具,著手給他們沏起茶來,李意闌根本沒想過立刻就走,可還是虛偽地阻攔了一下:「大師別忙了,我們坐一坐就走了。」
知辛動作沒停,抬了抬眉眼,語氣裡有些戲謔:「沒事,那我自己喝。」
單看這句話似乎對客人不太和氣,可知辛的神情和語氣足以抵消當中的戾氣,不會讓人覺得尷尬,李意闌立刻就坡下驢,準備說一句「那我也來討一碗」,卻不料有人對他不滿,橫插進來將他給打斷了。
寄聲眼下特別願意看他吃癟,見狀就噗笑了一聲,裝乖賣巧地對知辛說:「他不喝算了,大師我喝,我倆喝。」
知辛笑著說「好」,給他翻了個杯子,可也沒再逗李意闌,默默而厚道地又加了一杯。
李意闌看在眼裡樂在心底,想著這一喝起來,一時半刻就不用走了。
雖然打著病情的幌子來增加跟知辛接觸的機會不是他的本意,可眼下也算是正中下懷,故而從進門到坐下的功夫裡,李意闌已經從猶疑到果斷地擯棄了一些待人處事的禮儀,比如克己復禮、夜不擾人……
那些都是對待尋常人的姿態,知辛儼然不在其中。
要是有條件,李意闌當然也想給知辛留一個進退有度、彬彬有禮的翩翩風度,可就是因為多數人都做不到,所以孔聖人才告誡天下眾人要發乎情、止乎禮。
情動與理智生來對立,李意闌雖然沒奢望能和知辛修成正果,但胸中湧動的微妙情愫卻讓他順乎自然地坐到了這裡。
李意闌望著知辛,有些抱歉地笑道:「對不住,這裡人多事也多,讓你不得清淨了吧。」
這裡的確忙碌,院子裡成天有人進出,可知辛沒覺得吵鬧,事實上他還挺喜歡這裡,院子裡的人都在拼盡全力地做事,在踏實而嚴謹地釐清一個真相,這種態度讓人尊敬。
「人事再多大都與我無關,沒什麼不清淨的,而且不是有句老話麼,善閉門者、不用門閂,說的就是我這種人,」知辛調侃著帶過了寄聲剛剛不那麼「清淨」的敲門聲,換了個話題說,「倒是你,上午才醒,不稍作休養,這會兒還準備去哪裡?」
李意闌有一套自己的經驗,他太熟悉那種越躺越累的感覺了,所以起得來就不想歇著,而且正因為時間不多不穩定,他心底一直都繃著跟弦,這種內在的張力在某種程度上給了他一種超越常人的精力。
「本來想去牢裡看看,那幾個刺客審出什麼進展沒有,結果,」說到這裡李意闌停下來,無奈地看了一眼寄聲,又才笑著說,「結果跑到大師這兒來蹭茶來了。」
知辛洗完茶葉,續上新水倒出來,往他跟前推了一杯,說起了大實話:「歡迎來蹭,反正這些都是公家的東西。」
換句話說,也就是李意闌也沒有佔什麼便宜。
李意闌用右手的虎口虛環住聞香杯,大拇指和食指分開搭在杯壁上,感覺有些燙就沒端起來,只用指頭捻著在原地轉了轉,動機不純地笑著說:「那我以後可就常來了?」
常來怕是不行了,知辛遲疑了一下說:「喝茶,其實你來得正好,不來我今晚也會去找你。」
李意闌吹了吹熱氣,因為不明所以,還笑得納悶又輕鬆:「嗯?找我有什麼事嗎?」
知辛看著他,剛要開口,心底卻忽然浮起了一種近似於不捨的情緒,這種感覺他以前不是沒有體驗過,離開慈悲寺、拜別師父的時候他也不捨,只是以前每次轉身知辛都很利落,唯獨這次從早上拖到了現在。
上午回來之後,知辛就一直在想,自己為什麼會待在衙門裡。
當時在木匠的家中遇襲,李意闌讓他住到衙門裡的初衷是躲避危險,順便看看談錄跟案情有沒有什麼關聯,可是這些天以來,知辛並沒有感受到任何威脅,也沒幫上衙門什麼忙。
其實從木魚之後的那一眼起,知辛心裡就萌生了去意,他沒什麼行李,本來赤條條抬腳就能走,可每次打算去隔壁告別的剎那,腦中卻又會忽如其來地亂做一團。
他根本不是正經的大夫,卻總是忍不住擔心自己離開以後,李意闌又出現昨夜那種凶險的意外。
可當走不走已經是一種執念了,這是出家人的大忌,而且李意闌真正需要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大夫。
夜幕降臨的時候知辛終於下定決心,沒過多久寄聲就帶著李意闌不請自來了,這時機很巧,也很好。
知辛一臉平靜,卻語出驚人地說:「找你辭行。」
李意闌剛開始做美夢,潛意識裡儼然把他默認成了衙門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一份子,怎麼也想過他會走,而且還走的這樣突然。
這消息來得像道晴天霹靂,李意闌驚得手腕一抖,差點將杯子裡的茶水都潑出半盞來,虧得他常年練槍,手上的功夫非比尋常,搶在最後關頭把平了杯子,才沒至於鬧出喝個茶都要漏水的笑話。
可他心裡的波瀾卻遠比這一小盞茶湯要劇烈得多,那些甜美的綺念像水泡一樣忽然迸碎,李意闌開始盤算知辛離開的理由。
比如住的不好?吃的不適應?可他自己都知道這些藉口壓根站不住腳,要是時間退到半個月之前,李意闌還能義正言辭地說城中危機四伏,衙門裡稍微安全一些。
可個伙夫的暴露足以說明衙門和外面沒什麼區別,既然沒有區別,他也就失去了留人的正理。
按理來說,正的沒了還有一個歪理,我對你有意,希望你能……能怎麼樣呢?留在這裡嗎?
李意闌自己都覺得這要求有些可笑了。
寄聲的驚訝一點不比他六哥少,心思卻沒李意闌那麼多,因此回應得飛快,他咋咋呼呼地說:「啊?!大師你要走啊,那我六哥以後……」
他本來想說的是「那我六哥以後誰來管」,話到嘴邊了才發現這話不合適,大師不過是友人一個,憑什麼要跟老娘親或小媳婦兒一樣負責他六哥喝不喝睡不睡?
寄聲發現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之後,立刻糾正過來改了口,十分機靈地說:「……要是忽然又咳起來,我不是沒人可找了麼?」
這也正是知辛擔心的問題,心裡對此也有打算,他寬慰道:「我也不是正經的大夫,能救上急純屬運氣,為避免措手不及,府上還是該請個醫術高明的大夫來全天坐診。」
寄聲「啊」的應了一聲,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小半個月,知辛雖然存在感低,但皮相和說話都讓人很舒服,加上李意闌肯聽他的勸,寄聲也將他視若權威。
以後權威走了,六哥就更不會拿身體當回事了,寄聲揣著一腔陡然冒出來又稀里糊塗地惆悵說:「大師,那你準備去哪兒啊?眼下城門還封著,你要回栴檀寺去麼?」
知辛「嗯」了一聲,寄聲衝他點點頭,接著就啞火了。
他雖然比較能鬧,但撒嬌也要分人,比如李意闌看起來正經,其實壓根沒什麼規矩,所以寄聲不怕他,但像李真和知辛這種,渾身上下光名氣就有百八十兩重,他就不敢放肆,因為搞不好就有一大堆人指著他罵「大膽刁民」。
知辛的話也不多,沒人說話,屋裡霎時就靜了下來。
寄聲是個急性子,從來感受不到相對無言裡的韻味,既然不說了,他就覺得可以散伙去睡了。
這是大師的客房,該告辭的自然是他們,寄聲抬頭去看李意闌,內心的期盼是指望六哥帶他撤退,誰知道李意闌目光發直,竟然盯著桌面在發呆。
自打戴上提刑官的官帽子,他就常常這樣出神,寄聲習慣性地會錯了意,以為他在推敲案情,就不敢推也不敢吼,生怕驚飛了他的靈機一動,只敢掐著嗓子溫柔過頭地說:「六…哥……」
李意闌在他叫魂似的呼喚下動了下眼睛,眼底立刻攢起了清醒的神采,他放下自己佯端了半天的茶杯,然後指腹上的溫度告訴他,人還沒走,杯裡的茶就已經涼了。
李意闌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控制住了臉上的表情,沒叫自己露出失望來,他沒有立場失望,因為本身就是自己僭越在先。
諸如請知辛為他留下的種種要求,李意闌也絕不敢說,一個人想去哪裡都只該出自他自己的意願,旁人不可也不該左右,而且誰也左右不了一個有主心骨的人。
可要是不提那些本來就不該滋生的感情,李意闌還能夠過問的,也就和寄聲差不了多少了。
他牽動嘴角笑了笑,表現得十分平靜道:「怎麼這麼突然?雖然到現在都還沒有談錄的明確線索,但我感覺已經很接近了,大師不再等等看麼?」
知辛與他四目相對,敏銳地從這人眼底捕捉到了一抹隱秘的幽影,那光點在跳躍的燭光裡搖搖晃晃的,乍一看彷彿是種淚光。
可李意闌不可能平白會在人前示弱,那這就只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幻相了,知辛自嘲地將目光虛放了一遭,再匯聚起來一切果然就正常了,無論是表象還是感覺。
「其實住進衙門,對我來說才是那件突然的事,現在危機過去了,我也該回到自己的軌道上去了,」知辛滾揉著被桌面擋住的念珠說,「至於談錄,借李兄的吉言,我會等等看的,只不過不是在這裡,萬事萬物自有歸處,和尚還是應該待在佛堂裡。在城門打開之前,我想去栴檀寺借宿,你這邊要是還有與談錄相關的問題,可以隨時派人去找我。」
留是留不住了,但總還是能夠施些援手,說的難聽一些,是獻些慇勤也行,李意闌沉吟了半晌後說:「我知道了。只是雪天路滑,不便於行走,我明天叫人備駕馬車,大師坐車過去吧。」
這對話似曾相識,知辛晃了下神,然後想起了初遇的時候,自己從牢裡出來的那天傍晚,李意闌在漫天的霞光下說要送送自己,那時他們還不相熟,所以知辛轉身就走了。
不到一個月,相似的分別再度來襲,知辛卻遠沒有上次那麼灑脫了,他發現在對方善意的注視下,自己已經難以回絕朋友的好意了,只能笑了笑然後答應了:「好。」
李意闌出師不利,受了一點打擊,可這不足以讓他一蹶不振,他悶聲又喝了兩壺茶,心頭漸漸就釋然了。
其實也沒什麼,栴檀寺離衙門快馬不過兩個時辰,自己要是想他了,隨時可以去寺裡找人。
而且遠香近臭,李意闌因為沒抱希望,所以隨便就能癡心妄想,他盲目樂觀道,說不定知辛也會掛念自己。
翌日一早,知辛用布裹著一沓經書,身無長物地從後門上了馬車,李意闌沒有來送他,他在半路上被人叫去了前門,說是有個人,自稱來自快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