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慈石
說來也巧,那貓炸毛的時候,李意闌跟寄聲剛剛路過十號。
寄聲被那道突然從頭頂跳下來的黑影嚇了一跳,火氣剛衝到腦門上,準備咧歪兩句,就被李意闌豎起的手掌給擋了回去。
出於一種刀口舔血的直覺,他敏銳過分地捕捉到了殺機,李意闌屈服於本能翻牆而上,正好看見屋頂的兩個人和空中掠行的三柄飛刀。
會在暗夜行兇的絕不是是良民,李意闌飛快地朝寄聲打了幾個手勢,接著提氣落入了院中。
雖然勉強後發先至,但三枚暗器各取一路,他來的太晚,只來得及用手臂上綁著的槍頭格去一枚,拖著被襲擊的人躲過一枚,最後那枚實在是沒轍,悶響一聲擊中了目標。
在這救火場似的功夫裡,一句低沉的佛號飄進二中,那聲音和語氣李意闌都十分熟悉,居然不是別人,而是去了栴檀寺的大師。
這重逢倉促而且古怪,李意闌步法不停,踩著八卦步繞到知辛前面,將他護在了背後,但腦海中的疑問卻如同鯉魚吐泡,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
不過眼下明顯不是深究的好時機,屋頂的黑衣人被他一句話打亂陣腳,眼神中登時湧起了風雲聚變。
他們本來就是為了低調行事,才會攀伏在木匠的房頂上靜觀其變,希望這和尚能一無所獲地安分離開,可那該死的貓先暴露了他們的行蹤,接著這綠林的好手又摻和了進來,不管是絕殺還是生擒都沒有之前那麼容易了。
兩人對上眼神,各自在對方眼底看到了晦氣。
胡行久這人在江湖上有些薄名,傳說他是隴中英雄寨的一個小頭目,但一戰成名之後即刻銷聲匿跡,因此本身的名氣遠不如他手中那柄槍的來頭大。
作為一柄制式古怪的長兵,解戎槍在五年前一現世,就因為打破了這類兵器不易攜帶限制的特殊性,成了八方鍛造師熱議的香餑餑,雖然實際見過它的人不多,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神秘性,使得它在兵器界斬獲了極高的評價。
盛名之下,這兩名暗夜行路人顯然有些忌憚,但任務絕對不能洩露,而此人又一副病容,兩人無聲地交換了一道森冷的眼神,覺得他們二對一,取得勝算的可能性還是大,便不再自己嚇自己,二話不說搶先發動了攻擊。
這幾個人,留不得。
二人分成兩路,問話那人躍下屋簷,飄落的間隙裡雙手一振,讓幾枚帶著倒刺的鐵蒺藜打了頭陣,另一人則是踩著屋面朝左側疾走,意欲從側面繞行到後方,組成一個前後夾攻的陣勢。
李意闌甩動手臂,一柄通體長約六尺的長·槍從他右掌間火舌一樣延展出來,他低聲叮囑了一句,左手背到身後,指了指西邊的院牆,接著提槍迎了上去。
「大師避到牆角去。」
知辛剛從黃泉路口掉過頭來,立刻又被這人手握的兵器給引去了注意。
只見三尺之外,李意闌倒握著槍身十分之四五的位置,他掠近的身形極快,不閃不避直直地朝鐵蒺藜撞去,可斜挑出來的銀色槍頭卻始終懸在他腳邊三尺左右,靜得好像一塊凝固的死物。
這種積極進取卻又不肯輕易出擊的風範,依稀是身經百戰的老手才會有的冷靜和經驗。
槍棍同屬一脈,慈悲寺有羅漢陣,知辛雖然不才,但也練過幾天棍法,長·槍比棍棒要多一截槍頭,但槍身的材質與棍棒殊無二致,無外乎都是木、鐵所製,這些材料不管柔剛都沒法折疊收縮,可李意闌手中這桿卻大不一樣。
他來的時候兩手空空,背上也只有一件斗篷,七尺長的槍身根本無處可藏,結合他剛才揮甩的動作,知辛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這槍身之上布有玄機,根據需要可長可短。
世上竟然有這樣巧奪天工的突破……知辛剛生出感嘆來,正待細看他那柄槍身,李意闌的提醒就落在了耳畔,為了安全著想他連忙收起浮思,有些痛苦地撐起受傷的左腿,順從地朝牆根處挪去。
他少涉紅塵,無論是解戎槍還是胡行久都沒什麼耳聞,但今晚這院中的陣仗已經遠遠超出了尋常百姓所能觸及到的險境,知辛依照他偷偷地指點,蹣跚著坐到西牆那塊滿是泥巴的石頭上,悲憫地盯住了院中的打鬥。
他並不懷疑李意闌的身手,只是有些擔心這個人的身體。
空氣中的殺氣無形中已經濃的讓人心驚了。
前有暗器攜勁風而來,後有黑衣人提劍直取檀中穴,李意闌不改攻勢,近到離暗器不到一丈的距離時忽然掄槍橫掃,揮出了一道翩若驚鴻的弧線。
長·槍屬於重器,掣肘的距離又長,因此槍主人不僅需要有過人的臂力腕力,同時還得步活身靈,否則耍起槍來難逃笨重,容易收放不及。
但李意闌沒有這種困擾,知辛一個外行人,都看得出他十分游刃有餘,這人頂著一臉虛透的病容,臉上不僅沒有苦撐的咬牙切齒,反倒有些若有似無、戀戰似的笑意。
李意闌進入了一種久違的全神貫注,一股熱氣在他肺腑間流轉,讓他覺得百脈好像重獲了新生,那種暢快使得他勾起唇角,心頭的戰意被頃刻引爆。
他的槍,他的槍法,縱使被冷落多年,卻仍然在他身邊。
李意闌天生和槍有緣,因此十八般的兵器裡,一眼就相中了這種別人都不願意學的傢伙,他半生癡迷槍法,學了推翻、推翻了再重練,自覺樂趣無窮,於是當不當官、揚不揚名都無所謂,只想和手裡的槍相依為命。
可是呂川斬斷了他的根骨,為了讓李真多高興幾年,解戎一半成了腰掛,一半成了小刀,憋屈地被他藏在了袖袍之間。
然而這個夜晚,為了救人、為了制匪、為了破案,或者僅僅只是為了那股忽如其來的意氣雲干,生死親情盡數遠去,李意闌眼裡只有別人看來虛幻,他看卻無比清晰的點點槍花。
高手過招,一擊分勝負。
他揮出的槍路如同帶有吸力,將那一排刁鑽的鐵蒺藜黏在了槍頭上,細看個中更有千秋,那幾枚暗器像是被人擺放過一樣,堪稱整齊地碼成了一列。
這樣接招的功力,要不是碰了巧,那就是眼銳手快心不急,是個成竹在胸的架勢。
然而戰況遠遠沒有這麼輕鬆。
李意闌輕易地解決了暗器,可跟前只落下半步的黑衣人已經追了上來,探出的劍尖距李意闌不到三尺,並且不止正面有追兵,他背面也有。
在他身後,那名繞道而來的刺客同夥覺得知辛威脅不大,已經火速選定了站位,堵住了李意闌後撤的生路。
場面危如累卵,知辛有意提醒他注意後背,卻又怕忽然出聲會打亂局面,無力又無奈之下只好轉著手中的佛珠,在心裡一句一句地請「佛祖保佑」。
李意闌背後自然沒有眼睛,不過感知得到有人靠近,他青年時在清吏司就職,雖然土司城的將士只會些花拳繡腿,比不了這些江湖刺客,但卻讓他習慣了所謂的群攻之勢。
電光石火間,正面的長劍又逼近了一截,李意闌也不慌著招架,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地,猛然提腿朝槍身中間踹了一腳。
迎面來的黑衣人愕然怔住,因為對戰長·槍的經驗稀少,愣是沒明白他這一招的目的何在。
可等他意會過來的時候,對方槍頭上的暗器已經一報還一報,在被踹成大角弓之勢的椆木槍身的彈射下成了不帶尾羽的離弦箭,呼嘯著繞過槍者,直取自己那位在後方夾攻的同夥。
同夥猝不及防,加上被彈出的鐵蒺藜和拋射的速度也完全不是一個等級,他來不及揮刀攔截,只好屈膝躬身,在原地來了個倉促的鷂子翻身。
這一翻身的剎那,李意闌沒了後顧之憂,他的槍身還是彎曲的形狀,回彈的力道本來就大的嚇人,偏偏他還步伐遞進,藉著身形旋扭的態勢甩出了一槍。
這一擊虎虎生風,硬是用圓體的棍棒打出了細薄的刃口才能切出的響動,萬一被掃中,骨骼崩碎感覺都嫌輕了。
黑衣人心驚肉跳,斷然不敢硬接這一槍,只好不進反退,突兀地剎住攻勢,下盤不是那麼穩地朝旁邊滾開。
如果時間定格在這一刻,那麼兩名此刻都在地上打滾,誰技高一籌瞎子都看得出來。
知辛見李意闌槍路縱橫,疾風驟雨一樣開始轉守為攻,才暗自鬆下一口氣,傷口的劇痛跟著就撕扯住了心神。
他垂眼去看,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左小腿已經被扎穿,飛刀入肉有幾寸幾厘他不清楚,但血流已經浸透他的綁腿,淌到了他坐的石頭上面。
照這麼流下去,即使這傷口不在要害,他也很快就會吃不消,知辛猶豫了一下,握住刀柄之後暗自閉了口氣,接著手腕用力,絕然地將那枚飛刀拔了出來。
利器撥動血肉,帶來了一股鑽心的劇痛,知辛眼前一黑,手上連握刀的力氣都欠奉,因此也錯過了柳葉飛刀落地時那不起眼的瞬間。
李意闌猶在酣戰,刺客被他壓著打,因此誰也沒注意到,從和尚指尖滑落的暗器下墜的路線不是垂直往下,而是像被風吹的落葉一樣,朝石頭的方向斜著「飄」了寸許。
幾個眨眼的功夫後知辛才緩過勁來,他心繫戰局,便用力壓住了滲血的刀口,又將目光投入了院中。
那裡三人已經再度纏鬥到了一起。
李意闌的槍路變幻莫測,他將槍桿長而細的特性發揮到了極致,槍似游龍,握點每變一寸,抖出的槍花都不一樣,對手眼花繚亂,預判頻頻失效。
再加上槍在橫掃時縱橫的範圍之大,是當之無愧的兵界榜首,黑衣人的刀劍要近他的身都難,就更不用想傷他性命了,不得已只好不斷地向他投擲暗器。
但這招又因為沒有穩靜的環境而大失準頭,因為槍界有句老話叫做槍是伏腰鎖,先扎手和腳。
李意闌卯著兩人的四肢戳刺,黑衣人左閃右避,數十個回合之後竟然慌了陣腳,慢慢被他逼到了東邊的院牆下面。
自古以來打不過就跑,眼見制不住這個什麼胡行久,甚至還有可能被他逮住,黑衣人怒斥一聲「走」,揚手灑出了開溜專用的殺手鑭。
石灰粉洋洋灑灑地兜了下來。
李意闌連忙抬臂擋住眼睛,黑衣人藉著他這個盲點,異常麻利地溜走了,那架勢一看就是翻牆的個中老手。
石灰粉還在空中飄灑,李意闌惦記著知辛的傷勢,沒有抬腳去追,他退出那片石灰區,轉身朝東邊走來。
知辛看他的頭頂和眉睫上落了層白霜,像是憑空就老了,可不知道是不是一架打歡了,神態之間又有種莫名的鬆快,看起來竟然有種別樣的……意氣風發。
來到東牆角下時,李意闌已經收好了他的槍,他將槍頭拆下來塞進左邊的袖筒,又變戲法一樣將六尺多長的槍身收成不到一尺長,隨手插進了側面的腰帶,接著他蹲下來,一掃剛剛凌厲的攻勢,神態溫和地說:「大師將手移開吧,我看看傷勢。」
知辛疼得額角上都是冷汗,看他隨身帶槍,想必也有傷藥,便將手拿了下來。
飛刀扎破的那點小洞根本沒法看什麼傷勢,李意闌只好解開綁腿,將褲腿撩到了膝蓋以上,傷口在小腿側面,因為飛刀鋒利,傷口也平整,看著並不滲人,而且出血鮮紅,目測暗器上沒抹毒物。
在李意闌看來,普通的傷勢都不叫傷,因此也沒有大驚小怪,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往傷口上撒了點止血散,最後用一塊黑色的帕子紮住了傷口。
別人的手帕都是白色或跟衣服相同的淺色,知辛也是很久以後才明白過來,為什麼他的卻烏漆墨黑。
李意闌給他處理完傷口以後,將褲腿拉下來但沒打綁腿,只是理好那條綁帶,鬆鬆垮垮地往知辛的腳腕上系,繼而笑著抬起了眼簾:「這麼晚了,大師怎麼會在這裡?那兩名黑衣人,又為什麼會對大師如此不敬?」
處理傷口他是行家,知辛就讓他忙活了,可打綁腿這種事還讓提刑官來做,那就太僭越了,知辛本來是想伸手去截李意闌的動作,可對方的問題讓他抬起眼睛,手裡卻又抓瞎了。
因此他的雙手這麼一探下去,就直接按在了李意闌的手背上。
李意闌沒有防備地被他一壓,扯住綁帶連著腳,不小心牽動了他的傷腿,知辛疼得用另一隻腳碾了下地,腳後跟將那枚拔出來的飛刀往後推了幾寸。
下一刻,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柄飛刀像是被人用線拽住了似的,在地上搖搖擺擺了幾下,接著疾飛出去,如同符菉一樣貼在了那塊泥石上。
兩人懵了一瞬,接著不約而同地反應了過來,這石頭能吸金鐵,它是慈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