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平等
十二月初三,辰時一刻,饒臨衙門。
第一天正式上任,李意闌好歹走了下過場,斗篷下面是紫服金玉帶,官服上的孔雀紋補子自帶一股攝人的威儀,一路被人拜見著進的門。
寄聲跟在他後面,放眼望去都是頭頂和髮髻,心情莫名就有些飄飄然,想著怪不得那麼多人削尖了腦袋也要往上爬,原來看人在面前低頭的感覺這麼爽快。
謝才不在辦事大堂,寄聲拉住師爺一問,得知郡守不勝惶恐,天還沒亮就到牢裡問候大師去了。
寄聲面露鄙夷,心想這胖子真是個馬屁精。
李意闌朝牢獄的方向看了一眼,其實於情於理他也該去拍個馬屁,不過想起昨晚的反省,他腳尖一轉,進了明鏡高堂。
「於師爺,謝大人要是忙完了,請他到正廳來一趟吧,我有些案捲上的疑惑,需要向他請教。」
儘管這病懨懨的高官言辭客氣,於師爺還是忍不住急得在心裡直跺腳,覺得他們老爺也太靠不住了。
大師和大人都是人物,大師胸懷寬廣,大人秉性不明,是個人都該知道先討好誰,可他們郡守就是如此與眾不同,先把凡夫俗子的巡撫給撂在一邊了。
真是!
於師爺臉上有種掛不住的慚愧,賠笑著將李意闌一行請進了屋裡:「大人稍作歇息,下官立刻去叫。」
他轉身就要走,又被李意闌叫住了:「師爺不急,先將涉案的卷宗都搬到這裡來吧。」
師爺看他掛念案情,好像真是沒生被怠慢的悶氣,連忙腳打後腦勺地跑了。
那廂謝郡守並不知道一早就有人在罵他,進入牢房後看見知辛貼著牆壁在打坐,正合他意已經醒了。他整了整官服,叫獄卒打開牢門,慇勤地將備好的洗臉水和齋飯親自端了進去。
鐵鏈叮噹、素穀飄香,陸續驚醒了不少民眾,大伙在「天老爺」和「可真香」的雜念裡翻身爬起來,清淨很快就無處容身了。
謝才壓住大嗓門,語氣斯文中難掩刻意,文縐縐地說:「大師,天光已大亮,屈身一宿想必已經餓了吧,下官備了些薄食,大師潔面淨手以後,可以將就用些。」
從噪聲乍起到現在,知辛一直閉著雙眼,此刻被人用言語從近處衝開,眸光清晰溫正,顯然並不是在打盹兒。
慈悲寺歷來有早課,所以他卯時剛過就醒了,每天這個時辰僧侶們已然忙活起來,掃地的掃地、煮粥的煮粥,而他自己呢,會去舍利塔擦拭浮塵。
舍利塔有九丈九尺九寸高,建在寺中的捨得台上,從塔頂能縱觀寺廟與眾山,自然也能看見一些低處的人所看不見的東西。
尋常僧侶沒有上塔的資格,因此並不知道塔頂的佛家聖物舍利子早已遺失,有的只是一個被鎖鏈和禁制層層守護的虛無謊言。
知辛每次想起這件事,心裡都要念一句「罪過」,作為出家人,他經常要說那句「不打誑語」,可事實如何,只有天知地知,佛主和他自己知道了。
牢裡沒有暮鼓晨鐘,很多人還在打呼嚕,知辛輕輕地盤坐起來,將鋪蓋疊成豆腐塊,蒲團一樣墊在屁股下面開始誦心經。
他有心尊重別人的作息,郡守卻沒那份心,陣仗濃重地擺進來,攪亂了一堆人本來就不太清平的夢。
謝才畢恭畢敬,知辛掠過他在牢房裡掃了一圈,觸目可及的不是錯愕就是艷羨,他見過很多類似的眼神,可至今仍然沒法將它習慣成自然。
同樣是在牢裡,因同一件事而聚在此處,佛說眾生平等,可眾生從來都不平等,他所遭受的待遇就是證明之一。
知辛垂下眼簾,對謝才行了個合十禮:「多謝,有勞大人。」
語畢他鬆開手,從托盤上取了個盛粥飯用的精緻白瓷碗,伸進銅盆裡舀了一碗水,然後倒在另一隻手上,彎下腰用那捧水簡單地搓了搓臉,再用衣袖擦一擦,剩下的水故技重施,拿來漱了口。
星月菩提串成的念珠被他纏在腕間,背雲上的絲絛浸到了水,笨重地在他脈搏下搖晃。
眾目睽睽之下,百姓們兀自摸臀打屁、呵欠連天,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異樣,只有謝才看得目瞪口呆。
想他平時上個馬車都得讓人搬馬凳,緣由並不是車轅太高而他腿太短,只是因為在大街上抬腿撅屁股不太體面。
越是尊貴之人就越注意禮節,他雖然只是一介小小的地方官,但也謹記著繁文縟節,明白只有不在人前失禮,才不會被貴人們無端瞧不起。
然而大師卻在他面前百無禁忌地往尿桶裡吐漱口水。
這形象未免有點過於……市井,不符合世外高人的道骨仙風,謝才心裡有點幻滅,對大師的敬仰之情不自覺打了折扣,不過即使如此,他也不敢指手畫腳,只將腦門往地上栽,準備笑著來一招非禮勿視。
洗漱就是洗漱,知辛並沒有看他,只是自顧自又盡可能地收拾著自己,對他們來說儀表整潔無垢,也是一種必備的約束和修行。
在昨日之前的小半個月,沒有人給他送清水,他就問路過的獄卒討碗茶水來做清潔,對方見他在一眾哭天喊地的人群裡安靜有禮,這要求又微不足道,也就有一便有二地端給他了。
所以李意闌第一次見他時所感覺到的整潔,並不是什麼天命所歸,只是即使簡陋,他也每天都有洗臉罷了。
清水帶走了夜裡攜來的濁氣,洗完臉的知辛神清氣爽,心頭有種無法言明的微弱喜悅,他自在地盤起腿,將底部沉著瓷碗的水盆往附近的人跟前推去,和氣地說:「洗洗吧,別浪費了。」
地磚不平,銅盆刮蹭,裡面的水蕩起漣漪,卻並沒有撒出來,可見他的動作輕穩。
被水盆選中的人卻被嚇了一跳,這水是郡守大人像個小廝一樣端進來的,他就是憑空多出九個膽,也扛不住這樣的伺候。於是這人改坐為跪,瞬間磕了兩個頭,一個衝著謝才,一個給知辛,惶恐地瞎喊起來:「大人恕罪,小、小人不敢。」
知辛本來是一片好意,他說了要與眾人同等待遇,此時不過踐行而已,根本沒料到會激起對方這麼大的恐慌。
那叫嚷讓他怔了一瞬,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知辛趕在那人磕第二個頭之前伸手在對方面門前擋了一下,那人猝不及防,一腦瓜栽到他手心上,皮肉緊繃裡帶著些顫慄,感覺似乎怕得夠嗆。
知辛不合時宜地領悟到了一種萬分熟悉的孤獨,但瞬間又釋然了,他輕輕地抬了抬手心,另一隻手也沒閒著,默默地搭住推出去的銅盆邊緣,又將它拖回了原處。
謝才見狀,登時就按捺不住了。
這刁民真是愚不可及,天可憐見,別說大師將水給他洗臉,就是潑在自己臉上謝才也不敢有什麼怨言,這蠢貨猛不丁咋咋呼呼的,弄得他好像是個多凶殘的酷吏一樣,事實上他根本沒什麼想法。
謝才心裡恨不得給這人二十大板,可臉上還得裝出一副愛民如子的慈愛,他笑容勉強地說:「恕什麼罪?你犯事了嗎?大師讓你洗,你就洗!這是你的榮幸,你趕緊的洗完了,也讓給別人也洗一洗。」
那人不敢不從,急急忙忙地說著感謝的話將銅盆往自己跟前拉,結果因為手腳毛糙,大半盆水潑得只剩了一半。
謝才看見這人就礙眼,可知辛卻是泥人脾氣,嘴唇微動地跟這人說著什麼,對那些粗鄙的刁民特別客氣,謝才腦中忽然劃過李意闌那句「同餐同食」,又結合著剛剛發生的事,瞬間居然醍醐灌頂,知道這馬屁的正確拍法了。
很快他傳令下去,叫衙役提了不少桶水,又叫牢獄後廚重新給備了早飯,要豐盛一點,火候準確一點。
掌勺的根本沒備那份菜,抄著勺子問他要肉,郡守只好拆東牆補西牆,將自己中午的獅子頭肉給貢獻了出來。
謝才一邊交代一邊犯愁,盤算著大師再這麼再牢裡住下去,他們府衙的開支可就扛不住了,可殊不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他這府上一次就來了兩個神仙。
從門後面尋摸進來的衙役見了他就拱手,彙報道:「老爺,提刑大人到了,請您到正廳去一趟。」
謝承懊惱地一拍腦袋,大腹便便地轉身小跑起來。
衙門正廳,寄聲和吳金對著堆成山的文書,直接傻眼了。
張潮雖然沒有他倆那麼外露,但表情似乎好像貌似比昨天要冷一點。
李意闌仗著自己視力好,都不用上前,杵在一旁就能看清分類,五城新舊案卷宗、疑點、關聯,牽涉主要人、次要人、路人……他想得到、想不到的,前提刑官都替他探查好了,因此毋庸置疑,在查案上錢理比他有才能,那位大人欠缺的,或許真的只是時間。
他們要做的,就是撿這堆現成的便宜,先將所有細節都過一遍。因為要是不瞭解全盤的情況,行動起來無非也是到處打空拳。
李意闌不是秀才出身,不愛打官腔,他單刀直入地說:「五個案子,我們正好五個人,每人熟悉一宗,午飯前交換一下信息。寄聲,我看你最躍躍欲試,給你個機會,讓你先選。」
寄聲:……
他不是一個伺候吃喝穿衣的小廝嗎?怎麼還搖身一變成了辦案的主力軍了呢?又沒人給他發錢!
不過他跳起來抗議也沒用,李意闌別看說話還算客氣,可下定決心之後來也獨斷得緊,寄聲垂頭喪氣地選了扶江,一來是因為扶江的文書最少,二來是他跟山賊,那真是有種解不開的緣分。
吳金選了榆豐,張潮選了饒臨,江秋萍打頭陣看起了任陽,剩下的崇平就歸了李意闌。
眾人剛剛分工完畢,謝才就氣喘吁吁地進來了,又是告饒又是請罪,還有意請他們去用早飯,叫李意闌乾脆地回絕了。
接下來整整一天,他們都關在正廳裡苦讀卷宗,江秋萍一目十行,李意闌速度也湊合,兩人先後在下午申時到酉時間看完了自己的任務,心緒更加沉重,但也無暇多想,立刻轉道去給拖後腿的寄聲和吳金接班。
辰時三刻,謝才過來請他們去用飯,李意闌頭也沒抬地應了聲「好」,可遲遲不見起身,寄聲看得頭昏眼花,一時也忘了他身體不好,直到月上柳梢,所有的文書才粗略地過了一遍,李意闌精神鬆懈下來,立刻就咳上了。
寄聲懊惱地跳起來,非要拉著他去用飯,結果吃也沒堵住江秋萍的嘴。
「錢大人查的事無鉅細,我自問還做不到那樣面面俱到,可結果令人吃驚,從調查結果來看,案犯的謀劃滴水不漏,一點蹤跡沒留下不說,倒給了我們一堆未解之謎。」
「白骨周柱良的妹妹周蕊有作案動機,可她大字不識幾個,據街坊稱這些年來舉止也並無異常,案發當天,她一直在織染廠織布,有不少女工可以為她作證,從口供上來看,她不像是心機深沉之人。」
「而涉案風箏的製作者馬仲,是個身家清白的手藝人,跟周柱良和周蕊除了是同鄉的街坊,並沒有過多的瓜葛。任陽風箏會的幾位主持大戶也能為他作證,風箏上天之前的例行檢查裡,並沒有攜帶白骨這種異物,要是真有,他們也不敢自砸招牌,放它飛到天上去。」
「拉枋線的劉喬被嚇瘋了,羅六子在混亂中被踩傷,至今仍未醒來,這兩人和周家兄妹也查不出交集來。」
「由於錢大人走得倉促,所有相關的嫌疑人如今都還被留在饒臨,稍後我們可召來詢問。」
「我想不通的是,這具叫周柱良的白骨,是如何出現在空中的飛行的風箏上的?依我的直覺,要是想摸到背後的主使人,就必須先弄明白這其中的關竅。」
眾人滿頭霧水,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不約而同去看李意闌,期望天降大任的提刑官能給出個一個英明神武的答案。
李意闌也是個耿直的人,他特別坦誠,立刻就說:「看我做什麼,我又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感情戲,會非常的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