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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第8章
☆、第7章 餘孽

  原來「沒什麼探案的經驗」,真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但吳金三人也不敢面露鄙夷,在黎昌十里亭他們已經見過了李意闌的真本事,人只要身懷長處,到哪裡都能捕獲到幾分敬意。

  江秋萍沒了寄托,只好垂眸斂目地盤算起來:「拉枋線那兩人有些可疑,但一個瘋一個昏迷,線索也就斷了。」

  寄聲托著下巴說:「昏迷的好說,可那個瘋了的,會不會是裝的啊?」

  江秋萍:「不像,錢大人考慮過這種可能,詢醫、盤問、加刑等方法都試過了,劉喬瘋得不似作偽。」

  而且假設劉喬是在裝瘋,刑訊加身都能不露破綻,那他賣傻的本事必然也同等高強,因此瞎猜無益,派人盯著他的動向即可。

  李意闌明白其中關竅,隨意點了下頭,話鋒一轉道:「昔日的任陽通判趙溫現在何處?他有什麼口供或證詞嗎?」

  江秋萍:「趙溫如今在任陽,任郡文學,由於他身居官職,在錢大人受命回京以後,他也回任陽赴職了。趙溫在卷宗裡稱,鬼神之說純屬無稽之談,並說這是周蕊為報復他所為。」

  寄聲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感嘆道:「有點無恥。」

  這趙溫身為功名學子,可沒有證據就妄自猜測,度量如此狹小,李意闌即使忽略涉案的情形,也對此人難生好感。他無視了寄聲,眼耳口鼻依舊對著江秋萍:「那對於白骨上所陳列的往事,他是承認還是否認?」

  江秋萍無奈又好笑:「自然是全盤否認。」

  李意闌不再追問,江秋萍等了片刻,見沒人發表意見,只好做了個總結:「從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出現在任陽天空上的白骨匪夷所思,倒真有些像是鬼神所為了。」

  在座的誰也不信漫天神佛,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這就是白骨案背後之人的高明之處,不服不行。

  李意闌抿了口熱茶去壓喉中的瘙癢,接過話道:「稍後我們再提相關人等來查問一遍,一應證物也掌掌眼,看能不能有些新的發現。現在我說說崇平的情況。」

  「白骨許致愚家中俱滅,目前沒有明確的嫌犯人選,嫌疑最大的是那位最後上場的旦角。」

  「不知諸位可有聽過,蜀中民間有種戲法,叫做變臉,能在須臾之間改頭換面,因此在那出社戲中,花旦的臉忽然變成骷髏頭倒也勉強說得通,這案子的疑點主要在於以下兩點。」

  「第一,疑犯留下白骨以後,是如何在台上憑空消失的?錢大人的推測是有人在戲台上做了手腳,但他命人將戲台拆了個全乎,結果跟風箏案一樣,並沒發現不妥之處。」

  「第二,白骨現身的騷動過後,戲班裡的人在後台的角落裡發現了被打暈的女旦,此女才是正主,她唱完前兩場,第三場扮相的途中被人從身後擊中後頸,李代桃僵了。」

  「由於梨園的青衣飾者有男有女,因此僅從『十年』那句唱詞,無法斷定嫌犯是男是女,但應該是許致愚生前的故人,此人許致愚鳴不平,並且唱出那句時用的聲音,經人指證,跟昔日許致愚說話時十分相像。」

  「伶人沒有看見襲擊她的人,出演期間,戲班裡的人也說沒有外人出入,故而錢大人認為嫌犯是戲班裡的人,但審來審去,眾人都是不知情狀。」

  「最後,糧務州同孫德修政務繁忙,錢大人沒能將他請來當堂對峙,他的狀詞是一封寄來的信紙。」

  「孫德修在信上稱,他行的端做得正,無懼刑司放手來查,但若是問他嫌犯人選,他有個困惑多年的猜測,但是並不能確定,請提刑司自行明鑒,他說……」

  說到這裡,李意闌抬起眼瞼,緩慢與眾人一一對視:「許致愚之獨子許別時,或許逃脫了應得的刑罰,還存活於世。」

  其實原本在孫德修的信中,稱許別時為「餘孽」,用的是「苟活」二字,但李意闌認為既然是公平敘事,擇字措詞就更該中正無私。

  這話宛如石子投湖,一下就激起了四道浪花,江秋萍大吃一驚,神思快捷地替眾人說出了困惑:「怎麼可能?先不說國法嚴明,據說當年許家的監聽問斬,孫德修也參與在其中,他怎麼可能放這許別時逃出生天?」

  李意闌:「許別時並不在問斬之列。」

  一語驚醒夢中人,寄聲登時露出了興致勃勃的表情。

  李意闌瞥見以後,食、中二指並在一起,在他跟前的桌面上輕輕地敲了敲,提醒他收收惡趣味,不要往苦悲處看熱鬧。

  動作間李意闌話語沒停,繼續訴說他看來的細節:「錢大人查閱記載,也詢問了不少崇平的本地人,兩方面一致顯示,當年崇平太守帶官兵去許宅抄家,許別時囂張至極,以大量的三黃伏火粉圍住二進院,持桐油火箭站在屋頂,不許太守進屋拿人。」

  瑞朝民風純順,這許別時不太像大戶人家的公子,行事作風反倒有點土匪的影子。

  吳金震驚到張開了大嘴,好奇不住地打斷了李意闌:「公子你且等等,三黃伏火粉乃是火炮和震天雷的關鍵成分,火器營向來管得嚴,配方也是軍中秘辛,這許別時一個升斗小民,怎麼會有大、量的伏火粉?」

  李意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目光遙遠地笑了笑,道:「高手在民間,莫要將人看輕了。」

  「錢大人的調查顯示,崇平的街坊都說這許別時生性頑劣、愛作弄人。他不讀聖賢書、不修杏林手,就喜歡滿大街晃蕩,往下九流的地方鑽,學了一身的歪門邪道。」

  「說起這伏火粉,崇平當地有爆竿作坊,許別時跟作坊的長工稱兄道弟,長工應該告訴過他一些配比之法,有一年年關,不少街坊看見許公子在街頭擺攤賣過地老鼠,可以作為佐證。伏火粉應該是他自己配的,由於最終沒能引燃,故而威力不詳。」

  崇平的百姓估計被這位許公子得罪了一個遍,大都在口供裡苦不堪言,正事不談卻碎叨一大段,說這小子如何翻東家的院門、砸西家的瓦,十分的不像話。

  時隔陰陽紙上相逢,透過那些煙火氣濃的話裡話外,李意闌彷彿看到了一個不知疾苦的半大少年,到處惹是生非,過錯卻又不至於大到讓人念念不忘,嘴甜笑臉多,多半的人罵他的時候也在笑,是個頑童,心地卻不壞。

  如果沒有那些翻天的變故,活到如今,應該會是個十分有趣的人。

  然而世上有趣的人不多,世事也從來容不下「如果」,許別時即使還活著,也必然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了。

  李意闌斂去心中的可惜,正色道:「題外話到此為止,言歸正傳。」

  「當年在緝拿的對峙中,許別時被官兵羽箭穿胸,從屋頂跌落下來當場氣絕,屍體在義莊陳列到兩日後許家問斬,一併收起來扔到了城北亂葬崗,照理來說,他絕無可能的生還。」

  「可孫德修說,許家伏法以後,他見過許別時,不止一次,深夜在他府中徘徊,家丁沒抓住人,就以為是鬼。因為這事聽起來像是心中有鬼,而且無甚可能,所以他從來沒有告知於人,現在看來,他見到的當真不是鬼,而是裝神弄鬼的人。」

  張潮出聲道:「這不合理。許別時是朝廷欽犯之子,放過他會招惹殺頭罪,從驗脈到義莊停屍,中間那麼多官差經手,不可能所有人都跟他交好,願意為他捨棄性命。而時間不算短,他若是沒死透,絕對會暴露。所以我覺得這位糧務大人的話,不太經得起推敲。」

  江秋萍:「附議。」

  寄聲對孫德修有種先入為主的惡意,感情用事地說:「也附議。」

  吳金其實腦子一團糟,一會兒死一會兒不死的,但為了不落伍,他也一口氣道:「我也附議。」

  李意闌自己說了半天,最後卻不肯跟他們抱團,總結說:「許別時還活著、孫德修在撒謊,各有一半的可能,稍後下去查吧,我們不能靠猜測,拿證據來說話。」

  理是正理,可江秋萍為難道:「如何去查?社戲案扣留在饒臨的相干人等,只有戲班的人,可戲班的人都不是崇平人,他們對許別時一無所知,時間緊迫,我們沒有時間往返於崇平找百姓查問。至於孫德修孫大人,想必也不會太配合。」

  李意闌語氣沉穩:「這事我來安排,先生不用操心,只把該問的問題、該查之人舉列出來給我就行。」

  寄聲鸚鵡學舌,十分闊氣地說:「扶江你也不用操心了,老子有的是人。」

  家生和賣身的僕人沒有像寄聲這樣的,而且這小子一會兒公子一會兒六哥,真正的身份怕是也不簡單。

  江秋萍欲言又止,忍住了打探他們隱私的念頭,江湖人嘛朋友多,後頭有人不算什麼。

  接下來他們按順序詳說了剩下三樁案子,五具白骨出現的詭秘原理一概沒弄清,至於圈定的嫌疑人,看起來似乎也沒有犯案的能力。

  榆豐白骨劉春兒的弟弟劉榮是個骨瘦如柴的瞎子,自理都得靠鄰居幫扶,往肉太歲裡塞白骨還要操縱這種事,用腳趾頭想都不可能。

  扶江張石傑的老父張宏今年八十高壽,前些年在告狀的途中被人打斷了腿,走路都要靠枴杖扶,也沒能力將白骨搬到山頂上去。

  至於饒臨的於月桐,她那個在逃的丈夫史炎倒是已經被緝拿歸案了,但即使史炎沒扛住重刑,屈打成招地說這一系列事都是他幹的,卻死活也說不出這些白骨的出現始末。

  一個連原理都說不出來的犯人,怎麼交到上頭去覆命?

  前任提刑官錢理的辦案之路,便是斷在了這裡。

  共享完信息的眾人也是束手無策,默默無語地對坐著,吳金給自己倒了杯酒,沒什麼等待的耐心道:「公子,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李意闌去看江秋萍:「先生有何高見嗎?」

  江秋萍:「如果真的人力所為,必然會留下痕跡,問題是時日已久,我們不僅錯過了最好的探查時機,而且連趕赴案發地的時間都沒有,這就決定了我們能做的事,比少之又少還要少。」

  「我之前已經說過,如此規模的連環案,背後一定有一個組織。」

  「案件共同的地方在於第一,都說是冤案,這一點,根據錢大人的調查,八九不離十就是事實。」

  「第二,都牽涉朝廷大員,如果第一條屬實,那麼死者的家屬是最有動機的人,而且最合理的可能是他們組成了同盟。但從目前來看,這些家屬或老或弱、或為女流,甚至素不相識,這個推斷缺乏站住腳跟的證據。」

  「也許還有第二種可能,幕後之人與這些白骨毫無瓜葛,只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利用白骨伸冤這個噱頭造勢而已。」

  江秋萍思維正集中,根本沒注意到他皺了下眉,依舊侃侃而談。

  「第三,案件都發生在人潮密集之處,這些廟會、集會魚龍混雜,喧鬧混亂,是掩人耳目和脫身的極佳場所,所以我覺得,那些人潮之中,一定有我們忽略的東西。」

  李意闌腦中倏忽有靈光一閃,但那念頭來去太匆匆,快得他根本來不及悟透,只在他心頭留下了一種虛無縹緲的遺憾,讓他感覺自己錯過的這個信息,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李意闌聚精會神地想了想,但這努力堪稱徒勞。

  江秋萍的分析卻是到此為止了,他語速慢了,眉目間的自信也黯淡下來,提起嘴角勉強一笑:「然而說了這麼多,我目前卻並無頭緒,另外請大人別叫我先生,稱我秋萍即可。」

  李意闌眨了下眼,算了答應了,完了他又去看張潮,對方明白他的意思,對他搖了搖頭,意思是他也很茫然,於是李意闌了然道:「既然都覺得無處著手,那就先按我的法子來吧。」

  「任陽到扶江這四座郡城,我們確實鞭長莫及,但饒臨的寒衣案就在腳下,時間上離我們也最近,相對來說,查起來不算沒有優勢。關鍵人物錢大人其實都審過了,但謹慎起見我們再查一遍,除此之外,錢大人沒查的,我們也要查。」

  吳金快人快嘴:「還有沒查的啊?明明這卷宗都快堆上天了。」

  「有。秋萍剛說人潮之中一定有我們忽略的東西,那我們就去查一查,」接下來李意闌說了句像是在開玩笑的話,可他神色嚴肅,儼然就是在動真格,「寒衣節的人潮。」

  他就不信了,寒衣節上千百雙眼睛,就沒有一雙看見異常。

  這是一個兩極分化的辦法,最好也最爛,江秋萍一個頭兩個大地說:「可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了。」

  李意闌看了他一眼,心想我或許沒有,但你們有,然後他嘴上說:「會有的。」

  江秋萍看他一派從容,誤以為他真是山人有妙計,聞言放下了這顆心,正色道:「那我們該從哪裡開始?」

  李意闌這會兒終於想起了他對大師的承諾,咳了兩聲笑著道:「從牢房。都吃好了嗎?那就走吧。」

  飽暖思淫慾,謝郡守今天準備早早就寢,剛脫了衣袍要躺下,房門就被人拍得震天響,聽得李意闌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小廝在外頭喊:「謝大人,查案了,我們大人叫我喊你。」

  謝才看了眼頭髮散開,脫得只剩褻衣的小妾,忍不住一陣急火攻心,恨不得破口大罵。但來真的他又不敢,只好憤憤地將褲頭又提起來,衣衫不整地裹上朝服出去了。

  他抄手迴廊了哈欠連天,腹誹這李意闌怕是破案的壓力太大,有些瘋了。

  正廳裡,江秋萍寫得一手好字,已經擬好了待問的問題,並且原樣謄抄了十幾份。

  謝才一來,寄聲就往他胸口拍了一份。

  然後李意闌吩咐道:「今日已晚,便就算了,謝大人,我需要十位畫師,不需要丹青高手,能準確地描物畫形就行,明日一早我要見到人。」

  謝才蒙頭蒙腦地得了個命令,滿頭霧水地道:「大人,您要畫師作什麼用?」

  李意闌覺得解釋起來費事,便說:「明日你就知道了,我們要到牢裡去,謝大人要不要一起?」

  這不是要不要的問題,謝才口是心非地笑道:「自然,大人先請。」

  同行的唯一好處,就是他不用等到明日,就知道了畫師的作用,原來他們是想效仿古代的大畫師,以散點透視構圖法來復刻寒衣節的白骨案。

  張潮身為通傳,但畫技在五人之中竟然最高,他暫代了畫師的職位,由江秋萍擔任主審,從牢裡挨個挑人出來單獨詢問細節,以此整合作畫,待到明日再去墳地考察一番,就知道哪些人記憶仍舊清晰,哪些人是在滿口胡說。

  知辛身份非同一般,李意闌親自來審都嫌得罪了,但大師不喜歡特殊化,他也就沒有刻意換地方,挑了一間刑訊室抬腳就進去了。

  知辛來的時候,看見李意闌背對著他們,站得離那扇小窗很近,那人聽見動靜回過頭來,臉上落了些許斜照進來的白月華,沒頭沒腦地笑了笑:「梅花好像開了。」

  一個將死之人,隔著牢獄的窗,還能注意到梅花初放,這種境界實在是玄妙。

  知辛勾了下嘴角,抬腳跨過了門檻,同時心裡無端生出了一些並無惡意的促狹。

  門外重華月色,堪堪升到當空,這光景連狗都睡了,提刑官卻還不肯消停,也是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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