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都作院
「怎會出現在這裡,」江秋萍平淡地複述了一遍,腦筋飛快地運轉道,「我認為有兩種可能。」
「第一,有人運用手腕,從宗人府裡拿出了這一對令牌;第二,有人暗度陳倉,從宗人府裡將它偷了。這是結果,姑且先不論,我比較好奇的是這塊令牌到底有什麼用,以至於這些刺客寧願冒著偷盜府庫的風險,也非要將它帶在身上?」
所謂有因才有果,知辛覺得他恰恰說到了點子上。
這時令牌和槍身已經傳回了李意闌手中,他托著兩樣東西,心裡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奇異感。
一樣是袁祁蓮的令牌,一樣的袁祁蓮鑄造的槍,要是早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和這位故去的太僕有這麼糾纏不清的緣分,當年學藝的時候就該多嘴問問師父,那位素未謀面的鑄師大概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平生有哪些幸事,又是因為什麼英年早逝。
只是千金難買早知道,當年師父沒有多說,李意闌也沒有多問。
不過李意闌心想,解戎既然是師父從鑄爐裡搶出來的,那他和袁祁蓮應當交情匪淺,不然進不了鑄師視為聖地的鑄劍堂。同理反推,袁祁蓮出了事,按照師父的脾性也絕不可能坐視不管。
師父應該多少是知道一些事的,比如認識袁祁蓮的個別部下和朋友,又或者知道那人死後葬在了哪裡。
只是李意闌手頭沒有從息心觀帶下來的信鴿,要是想知道這些,就只能千里迢迢地差人去問,然而這一趟來去不下十來天,早就超出了辦案的期限。
雖然來不及,但稍後他還是會安排人去跑一趟,來日方長不可預期,他從來不是那種明知道結果不如意,就會頹然坐以待斃的人。
李意闌須臾之間就做好了決定,同時他又試著去想了想,奉天十二到十三年的時候師父有沒有說過什麼、出過遠門,又或者收到過誰的來信?
可惜山上的歲月在日復一日地埋頭苦練下變成了記憶裡一片撥不開的雲霧,因為未曾留意和事不關己,李意闌想了半天卻只得來了一陣惘然,他暫時剎住回想將槍桿別進了腰間,接著去看那塊忽然出現的令牌。
由於沉思的期間,李意闌的指腹一直在令牌的紋路上無意識地搓碾,這使得他舉起令牌準備再次端詳的時候,居然在自己的指頭上發現了一條暗紅色的泥痕。
那泥痕色若黑紅,像是沒有乾透的血,李意闌眼底生疑,立刻將令牌換到另一隻手上,攤開指頭去加以分辨。
顏色近似的東西委實不少,諸如血跡、胭脂、礦料以及……
李意闌忽然一怔,眼神迅捷地在令牌和指頭上掃了一眼,見那令牌凹凸的角落裡不乏有些黑色的線狀垢塵殘留,心裡便像被點醒了一下似的通透起來。
他放慢語速地猜測道:「張潮剛剛說這令牌是一符兩副,湊在一起才能拼出完整的『奉天』二字,那有沒有這種可能,這是拿來對暗號,確認雙方身份用的?比如我是其中一個持令者,只有接到了印有另半塊圖章的書信,才會執行命令。」
「還有,道長你過來看看,這縫隙裡的餘塵,是不就是印泥?」
王敬元聞言起了身,一旁的江秋萍同時接話道:「有可能,這跟文人的藏頭詩是一個道理,只有互通規則的人才玩得下去。」
「而且此君令消失了十幾年,在平樂案後也失去了效用,不過是一雙蒙塵的鐵塊,要不是張潮搜出了這個,誰能想得到會有人打它的主意?我猜宗人府恐怕至今都不知道,府庫裡少了這麼一樣東西,小材大用,何樂而不為呢?」
吳金底氣不是很足地說:「但如果是密語,不說朝廷,單就我以前待過的火器營,加密的法子就一大堆,背後的人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去招惹宗人府呢?」
「因為它特殊吧?」白見君是旁觀者清,悠閒地說,「所有人一看就它就會想起那個袁祁蓮,就像我剛剛看見那桿槍身,就知道你們大人是胡久行一樣。」
「前輩的意思是,」李意闌說,「有人在引導我們,將幕後者往袁祁蓮那一脈的方向想,是嗎?」
白見君可不管別人是怎麼想的,他端起茶碗聞了聞清香,說:「反正我有這種感覺。」
李意闌去看江秋萍,後者幅度極小地對他點了下頭,互相心照不宣,李意闌便誠懇地笑道:「老實說,其實我也有。」
寄聲的上下牙板剛嗑到瓜子,一聲脆響被他及時扼殺,他將瓜子丟進殼堆裡,過來湊熱鬧道:「誰引導我們,馮坤嗎?誒喲這老匹夫可真高明,將屎盆子扣到死人身上,自己坐收漁翁之利,佩服佩服。」
這話雖然大不敬,但也不屬於空口無憑。
在慈石和百歲鈴等線索出現之前,他們空口懷疑首輔,可走到這一步的時候,其他的干係暫時不明瞭,但中書省的那位朱大人真真確確是個馮黨。
只恨饒臨山高水遠,沒法立刻去落實。
王敬元在他們交談的期間,自顧自用茶刀從令牌上剮下了一團黑垢,然後順手捻來一張宣紙,壓著茶刀將垢泥在紙上蹭開了。
接著他點燃近處的燭台,端起宣紙將有泥的那塊地方懸在火苗上方烤灸,很快那些暗紅色的痕跡就變成了黑色,可等王敬元將紙挪開之後,黑色又迅速恢復成了暗紅。
遇火變色是硃砂的特性,而硃砂又是紅印泥的主料之一,王敬元的確認進一步推進了李意闌的設想,這枚此君令絕對沾過印泥。
李意闌因著自家大哥的緣故,很難將馮坤往好處想,他陰暗地說:「那好,現在就先假設,這令牌是首輔命人從宗人府取出,又通過某些途徑聯繫上了軍器監的舊部,兩邊一方出權、一方出力,進而達到互利共贏的目的。」
「那他們雙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們現在理一理。」
「軍器監想復仇,根據民間關於平樂案的說辭,他們真正的仇人是太后,但皇宮守備森嚴,所以他們需要一個能夠幫助他們向內滲透的助力。而首輔無疑擁有這個能力。」
「再說首輔,其對下要處理庶務、對上要督貢內廷,權力之廣泛覆括天下,要在內廷安插幾個眼線易如反掌,可在剪除敵對勢力上卻有太多掣肘,所以他需要一批『與他無關』的殺手。」
「這樣相互利用的關係便就達成了,前五樁案子是軍器監的舊部在幫馮坤削弱柳黨的勢力,而馮坤承諾給軍器監眾人的好處,也許是夭折了,也許是還在醞釀之中,總之憑我的直覺,白骨案應該不僅僅會止步於饒臨的寒衣案。秋萍,你們怎麼看?」
事實證明李意闌的直覺確實準得驚人,只是欽差還在一百里地之外策馬狂奔,所以暫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有時竟然如此的料事如神。
知辛作為臨時被拉進來旁聽的閒人,十分安分,基本是哪個說話他就去看哪個。
眼下他看李意闌侃侃而談,語氣平穩連貫、滔滔不絕,跟私下裡話不太多的樣子有些不一樣,好像顯得更聰明,渾身也多出了一種惹人矚目的鋒芒。
知辛聽他在軍器監和首輔之間來迴繞,自己本來對這雙方都不甚瞭解,可一股腦地停下來竟然有種「很有道理」的強烈錯覺,好像事實本來就該是那樣。
如此盲目就聽信一個人片面之詞其實有些危險,可這時知辛不僅沒覺出危險,反而還覺得這樣的李意闌讓人……目不轉睛。
眼下其他人他一概沒看,所以那個目不轉睛的「人」只能是他自己。
當這份癡念被知辛自己察覺到的時候,他挪開了視線,這回沒有念阿彌陀佛,倒是心口砰砰地跳得厲害。
礙於人心隔肚皮,江秋萍對他內心的波瀾起伏毫無感應,只是來來回回地將李意闌的話在心裡捋了幾遍,最後搖了搖頭。
無懈可擊地推論,他在心裡說。
眾人接著說了會兒話,就聽門口吵吵嚷嚷,原來是捕快拘回了石匠坊的管事,李意闌於是站起來,帶著眾人移步去了衙門的大堂。
很快登聞鼓聲響徹長街,公案、刑杖依次拉開,李意闌擔心審到一半咳起來,就叫江秋萍坐在案後開堂。
謝才和他以及他手底下那一堆大爺們都擠在經承的位置上看審,對於這種毫無主次尊卑的作風已經沒什麼想說的了。
那坊主是個普通人,起先不承認,冤枉喊得像震天響,可扛不住身體比嘴皮子誠實,挨夠了板子和拶指,涕淚橫流、破皮爛肉地招了。
他說坊裡的那批慈石碎塊,包括碎掉的那些以及衙門證物房裡的那塊特品,都是扶江都作院的一名營官,許了一千兩的好處,在九月初托他從採石回來的路上,混在巨量的石塊原料中運過來的。
而都作院作為弓弩造箭處駐地方的兵器行走機構,名正言順有按年分配慈石的慣例,木匠家中那塊慈石來源,到這裡總算是找到了出處。
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李意闌心說一千兩啊,難怪這人要謊報了,捲著銀子終生浪跡天涯都夠了。
江秋萍細細詢問了那名營官的姓名、官銜和任職住址,接著猛擊驚堂木,吊稍著眼睛不陰不陽地問道:「慈石乃是官辦的公物,流通都是要登記造冊的,他給你你就敢接,也不問為什麼,敢情你們全家老小的腦袋只值一千兩銀子麼?」
他這副樣子顯得比較陰損,比那種大吼大叫的做派還讓人膽寒,坊主的手指頭已經被夾得鮮血淋漓,十指連心令他痛不可當,他眼下只求不再受罰,問什麼都跟竹筒倒豆子一樣。
「大人饒命!小的沒有那麼糊塗,問過了的。他說這是今歲的庫存,按照慣例每年都是要銷毀的,不然年底巡撫過來一查,得知地方上用不了那麼多的慈石,來年的例份就會減少,這樣對他們都作院不利,小的、小的這也是……為他們都作院分憂啊。」
原來貪官難絕、賄賂不休,竟是上下齊根,近乎都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