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報復
不知道知辛配是是什麼靈丹妙藥,竟然一副就將人給催醒了。
李意闌大喜過望,先拍了兩句知辛的馬屁,接著讓那名獄卒立刻去飯堂知會眾人,他們二人則是先一步進了牢裡。
一盞茶的功夫過後,兩人停在了辰字號牢房門口,囹圄中的人已經靠牆坐了起來,正在閉目眼神。
囚衣單薄,劉芸草卻沒有將被衾裹在身上,只是凌亂地搭著腿,像是不覺得冷。
傷勢應該同時麻痺了他的聽力,使得李意闌和知辛走到跟前了他都還沒察覺。
獄卒覺得此人傲慢無禮,大聲提醒道:「人犯,我們大人來看你了,還不趕緊行禮!」
劉芸草這才睜開眼睛,在迷離之中看見那個提刑官將一碗藥擱在了床板上。
相似和黑衣和舉動讓他忽然一陣恍惚,依稀想起許多年前,也曾有這麼一個人為他端過水、奉過藥,只是如果世間真有輪迴,那人再過幾年或許都可以成親了,可自己卻被困在尺寸之地,連要保住袁寧都要仰人鼻息。
劉芸草不堪回首地垂下眼簾,伸手摸到藥碗,說了句「多謝」隨即翻腕仰頭,將苦味一飲而盡了。
喝完之後他放下碗,看著李意闌直截了當地說:「大人還有什麼問題,請問吧。」
獄卒搬來兩個圓凳,李意闌坐下時問道:「獄卒說要不是你自己坐了起來,他暫時根本注意不到你已經醒了,我想問先生為什麼要這樣做?你要是繼續裝睡,明明可以多拖一陣子的。」
「先生」是一個帶有尊重意味的稱呼,劉芸草沒想到他會對自己這麼客氣,不解地盯了李意闌一眼,孱弱地說:「拖不拖總是得說,所以懸著的鍘刀還是早些落下來的好。而且這是我請求你們救袁寧的誠意,希望諸位看在我還算說話算話的份上,能夠慎重對待他的性命。」
知辛看他是這等為人和氣度,總覺得他不像是一個犯人。
身邊的李意闌則是接過話來,承諾道:「先生痛快,我們自然也不會對你耍心眼,已經請郎中去看過了。」
劉芸草有心問袁寧的情況,心裡卻又明白對方出於拿捏自己的需要不會輕易告知,只好打住自討沒趣的念想,點了點頭,一派安分地等待對方發問。
這人配合,李意闌也就不擺架子和臉色,平和地問道:「恕我直言,先生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卻對袁寧的性命牽腸掛肚,我想問問,他對你來說為什麼如此重要?」
劉芸草緩慢地說:「這個問題,和案子有什麼關係嗎?」
犯人除非是桀驁不馴或不肯認罪,輕易不會反問刑訟官,逢問必答才是保全自己的上策。不過劉芸草嗓音細婉,人又虛弱,問話不像問話,倒是不至於讓人覺得冒昧。
李意闌不以為意,笑了笑猜測道:「有沒有關係,要取決于先生的答案是什麼。」
「他姓袁,二十出頭,正好是能給奉天年間在平樂案中喪命的長樂太僕袁祁蓮當晚輩的年紀,先生見不得他死在眼前,是因為他是故友之子嗎?」
劉芸草似乎料得到他會這麼想,淡然地扯了下嘴角,將目光移了開去,盯著重重的柵欄說:「不是,挽之去世的時候還沒有成家,哪能有子嗣呢?」
頓了頓他忽然又用一種更輕的語氣說:「不過即使他成家了,有孩子,也決計活不到如今。」
所謂斬草除根,這倒是句讓人無法反駁的實話,李意闌從他話裡聽出了一種心如死灰的意味,莫名就有些訕訕,覺得自己問錯了問題。
不過人心詭譎、真假難辨,太過懷仁比聲色俱厲還糟,他連忙整頓好心緒繼續問道:「挽之是指袁祁蓮嗎?」
劉芸草:「是,那是他的表字。」
袁祁蓮生在邊城的一個鐵匠家中,按理來說不該有表字,但他那個外族母親很在意這些東西,打小就將他當成書香子弟在養。這在冥冥之中為他的飛黃騰達鋪了路,也為之後的噩運埋下了禍根。
可在一切的開始,那位倔強的番邦女人卻沒法知道這些,她只是希望她的兒子能夠讀書寫字,不要終生都蜷縮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城池,她們路蘇人骨子裡流著草原上奔騰不息的血液,從來不願意在同一塊地方待一輩子。
劉芸草記得袁祁蓮曾經跟自己說過,他母親找先生給他取字做「挽」的初衷,就是希望他能當個挽弓如月、鐵臂銅拳的壯漢子。
然而也許是這名字太斯文,又或者漢人總歸是不如馬上民族體格彪悍,袁祁蓮雖然身形還算高大,但跟膀闊腰圓還是有些距離,只能說他娘的期望應驗了一半,他半輩子都在弓弩堆裡生活。
當年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就站在軍器監的靶場上,注視著新出爐的排弩被拉成滿月,箭簇在炫目的烈日下閃出點點寒光。
那天挽之心情不錯,提起弓弩堆的模樣彷彿是金窩銀窩,劉芸草當時覺得他們果然就是賤命,常年窩在那種鐵氣森森又荒涼的地方竟然也心甘情願。
但那時他的確發自心底地相信過,軍器監就是他們天生該在的地方,而他們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只可惜世事難料,曾經的信念到了最後竟然碎到連渣都沒剩下,劉芸草走了一小會兒神,眼底再有靈光的時候就沾染上了一份淒涼。
李意闌聽他說到一半越說越慢,抬眼一掃對面的神情,就知道這人是三魂不見了七魄,像是落進自己的思緒裡去了。
不過他沒有立刻出聲去催,因為劉芸草滿臉都泛著一種悲哀的氣息,讓人不忍心對他步步緊逼。
他等了等,剛準備去和知辛交換一個眼神,耳朵就突然一動,捕捉到了正在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緊接著不到幾個眨眼的功夫,一行人陸續從門口鑽進來,徹底打破了扇販子走神的局面。
江秋萍湊上來和李意闌竊竊私語:「大人,審得怎麼樣了?」
「才開始,」李意闌言簡意賅地小聲總結,「剛得知袁祁蓮的表字叫挽之。」
江秋萍好笑地站了起來:「那我們來得還挺及時。」
牢中不如正廳寬大,不可能給每個人都擺個凳子,再說全都坐下也不太嚴肅,牢頭上來請示了一番,得到不需要再添凳子的答覆後欣然退下了。
李意闌寒暄地笑了笑,續上了話題:「劉先生,那咱們接著說,袁寧到底是誰?和你又是什麼關係?」
劉芸草回答每一個問題之前都會沉默片刻,可見坦白從寬對他並不容易,但他只要開了口,就言語順暢、神色坦蕩,從不會出現那種編不下去似的支吾和結巴。
這時眾人紛紛凝神,聽他因為被淨了身而雌雄莫辨的男聲在牢房裡徐徐散開。
「阿寧是奉天七年稷南城被破,我們在城中清撿屍體的時候,從屍堆裡刨出來的孤兒,尚存一息、神志不清,問他叫什麼只說阿寧,姓什麼卻忘了。」
說到這裡劉芸草忽然抬起眼睛,目光沉沉地從眾人身上掃過,眼底那團漆黑的情緒讓人不自覺想閃避。
知辛卻在那抹匆匆而過的對視中,驀然感受到了對方的沉痛和哀憫。
一將功成萬骨枯,同一句話對於遠離戰場的黎民和親眼目睹過屍山血海的將士來說,絕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悟。而只有那些真正見識過人命是如何像草芥或露珠一樣脆弱的人,才會有這麼絕望卻又慎重的眼神。
「那年城裡死了太多的百姓,」劉芸草輕描淡寫地說,「我就將他帶回了軍營,後來又帶回了江陵,冠了個新的姓氏。」
江秋萍心想你帶回去的孩子跟著袁祁蓮姓,這是什麼古怪的習俗。
可劉芸草像是看得穿他心中所想一樣,不待被問就已經開始解謎了。
他用一種哭笑不得的神情說:「本來他是要隨我姓的,但那會兒正趕上聖上要給挽之賜婚,他又無意迎娶長公主,就跟我商量讓阿寧暫時跟他姓,接著又讓弟兄們回京城去散播謠言,說這傻孩子是他的私生子。」
「消息傳到宮裡也確實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但前前後後也費去了三個多月,等他來說孩子的姓氏還給我的時候,袁寧就已經叫熟了。我那時還年輕,無意給人當爹,再說袁寧也比劉寧好聽,也就那麼著了。」
「誰知道後來他卻因為姓氏和住址兩邊不靠,在株連的時候成了漏網之魚,這應該也算是一種天意吧。」
「袁寧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雖然叫我先生,但是論感情,大人可以當我們是養父子,所以我在乎他的生死,這是為父的本心。」
李意闌看著他,用點頭來表示自己在聽,心裡卻飛快地想到,如果有父子的情分在,那麼袁寧要死了他忽然鬆口,和袁寧在寒衣案中動作最多也就都說得通。
再說自己養的孩子跟著別人姓,李意闌初聽覺得荒謬,可細細一想又覺得只要是感情到了那份上,這也沒什麼。
就好比他雖然沒有孩子,但槍也差不多算他的半條命,可……想到這裡李意闌忽然朝旁邊瞥了一眼,心想知辛若是需要借走一陣子,他還是捨得的。
知辛本來坐得好好的,忽然察覺到好像有人窺探,稍微側了下頭,就見李意闌面色古怪地看著自己。
這人看著正派,其實心思十分靈活,知辛縱是就九顆心,也絕對猜不到李意闌正跑題萬里,無聊地在配槍和自己之間做取捨。
鑒於眼下除了聽劉芸草說話什麼事也沒發生,知辛一下誤以為他是從對方的口供中發現了什麼疑點,想跟自己說卻又不方便,所以才會露出難色。
可不開口卻能傳達信息的法子有的是,知辛果斷收回目光往下投去,看準了李意闌的手腕伸手握住,接著拖到自己的腿上捋開,用另一隻手的食指在對方手心裡開始寫字。
然而他才劃了一個撇,就被李意闌快如閃電地抓住了。
他怎麼也沒料到知辛會忽然來摸自己的手,心頭也不知道是驚還是悸,正愣著準備去看是為什麼,猛不防手心裡卻又泛起了癢,跟羽箭的尾巴刻意在撓一樣,麻得李意闌的手指下意識蜷起,掙脫了知辛壓平用的那隻手,直接將對方正在比劃的時指頭握在了手中。
知辛那指頭是寫字用的,被他抓住就沒法交流於無聲了。
他自然不知道李意闌在犯什麼□症,只當是習武的人都不愛悄沒聲的忽然被人碰觸,茫然而和稀泥地在對方拳頭上拍了拍,復而再次拉開了接著寫。
李意闌忍著直往四肢裡躥的細微麻癢,感覺到知辛在手上飛快地寫了三個字。
怎麼了。
暫時還真沒什麼能說的「怎麼」,李意闌有一點點心虛,互換待遇地拉過知辛的手,在對方手心裡寫了一個從長計議的「待會說」。
他倆這番在前面一堆小動作,背後的人卻因為凳子擺得近和袈裟大麾的死角,根本看不到這兩人在暗度陳倉。
對面的劉芸草倒是看得到,但他並不關心,因此跟沒看見也沒什麼兩樣。
李意闌忙完手上的私事,立刻又撿起了公事,看向劉芸草說:「原來是這樣,先生慈父心腸令人動容,看在你的份上,我會讓郎中盡心為他醫治。」
「閒話到此為止,言歸正傳,你說你是白骨案的主謀,那我想問你,你苦心孤詣、大張旗鼓地造出這麼多疑鬼似神的案子,動機是什麼?」
「動機?」劉芸草皺起五官,茫然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字眼,接著才不確定地說,「伸冤?報復?讓真正的劊子手受天下人指點,顏面掃地?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我肯定是想報復,曾經害過我的人,我也想讓她嘗嘗我受過的罪,可我們真正能做到哪一步,只有天知道。畢竟我們都見識過這世間的強權,是多麼的……至高無上和堅不可摧。」
最後那兩個讚頌的字眼從他輕笑著的語氣裡說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就顯得很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