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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第72章
☆、第71章 坦白

  關於平樂案的簡情,出身京城的張潮和文人習性的江秋萍都有些瞭解,這兩天才跟眾人分享過。

  李意闌一知半解,乾脆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從頭問道:「那你有什麼冤情?想要報復誰?你指的強權又是誰?」

  劉芸草卻答非所問地笑道:「李大人,這個案子難就難在我敢陳冤,你卻不敢查。再退一萬步講,縱使你膽識過人、敢查官家,你也查不到什麼。」

  因為相關的記錄和人早就被抹掉了。

  李意闌還沒說話,江秋萍先不客氣地打斷道:「你們這些犯黨真的很有意思,你也是,那個袁寧也是,總是動不動就來為我們殫精竭慮,我現在告訴你,不需要。」

  「敢不敢查是我們的事,想不想伸冤是你們的事,大家各憑本心,直抒胸臆就是了,不必拿你心中的怯意來替我們做人。」

  「大家都痛快一點,你有什麼冤屈我想聽,你要是準備說呢,就正兒八經地根據問題作答,要是不想說現在就表態,我們去審別人就是了,不要拐彎抹角的浪費彼此的時間。」

  寄聲不知道訟師出身的人是不是都這麼能說,但是站在江秋萍身後,聽了這麼快又長的一段話之後,他恍惚覺得自己這邊簡直是正氣稟然。

  知辛贊同訟師的道理,卻也理解多數人沒法那樣涇渭分明地為人處世,說一句丁是丁、卯是卯確實容易,可局裡的人往往只認得一團漿糊。

  劉芸草也被江秋萍說得一愣,聽到半道不期然被那句「心中的怯意」扎得呼吸一窒。

  其實他說的那些話,聽起來像是在為對方著想,本質上卻不過是自己在阻止自己,因為他不相信這些人。

  但這書生的氣勢很有感染力,劉芸草捫心自問地想了想,覺得除卻傷口撒鹽的屈辱感之外,說出真相對他來講沒有任何損失,倒是這新上任的提刑官一夥人在得知內情之後會怎麼處置才是難題。

  權衡好利弊之後,他果斷地對江秋萍點了下頭,隨即看回李意闌那邊說:「想要知道一個人冤情,至少該先知道他是誰,姓甚名誰、家住哪裡?與誰唯親又和誰有嫌隙?他說的是真是假,可以找誰去佐證。這些除了名字,我猜其他的諸位應該都不知道,所以不要怪我囉嗦,我會提到不少前塵。」

  李意闌有的是耐心:「不會,願聞其詳。」

  劉芸草勾了下半邊的嘴角,瞬間又放下了,他心中完全沒有笑意,只是為了回應李意闌的禮遇,不笑了之後他盯著腿上地被褥,慢慢地說了起來。

  「我這人比較無趣,也很窩囊,所以關於我自己,倒是沒什麼可說的。」

  「而我後半生的性命和際遇都是因一個人而起,他就是袁祁蓮,所以我接下來要說的事,大部分都和他有關。」

  「我出生在東邊沿海,賢安縣的一個小門戶裡,和挽之的家境半斤八兩,我的父親是個木匠。在我的記憶裡朝廷總在打仗,從西疆打到北疆、再從北疆打到沿海。」

  江秋萍熟讀史書,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奉天兩年之後的事情。

  事實上武皇帝高乾繼任帝統的時候,接手的就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西邊割地千里、沿海抵死苦守,這屈辱的世況使得大半個奉天年間都在征戰。

  武帝因此心力交瘁,西邊的失地一經收復就拋卻燙手山芋似的退了位,他日益覺得殺孽太重,最後才到慈悲寺去當了和尚。

  其實在座的人其實都出生在亂世裡,只不過那時太小,投胎投得又地處居中,對於窮兵黷武的體會沒有那麼強烈。

  可對於倭寇橫行的沿海地域,劉芸草卻對於征夫制極其痛恨,他越說越見面無表情,語氣裡的情緒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旁觀者似的冷漠。

  「打仗不僅要徵糧徵兵,還要徵調工匠,我爹的手藝在縣裡還算不錯,奉天三年就被征走了,我等不及收到他的音訊,時隔一年因為無丁可征,也被架走了。家中就剩下家母一個人,等到戰後我去尋人,早就沒了影蹤。」

  「我被簡單訓練後就被丟進了行伍之中,滿眼陌生、吃不飽穿不暖,整日都在倉皇行軍,不到半月就起不來了,但又不得強撐著不起來,因為怕死。」

  「死了的人,會被百夫長叫人淺淺地埋在路邊,再被發死人財的下九流翻出來,扒個精光晾在野地裡,等盤旋的禿鷲下來啄食。」

  「我見過一個那樣的死人,腸穿肚爛、渾身赤裸,四肢不見了一半,一隻眼眶空了、一隻還瞪著,死得都叫人看不出來他原先是個人。可就是這種慘狀,逼著我拼著命地想活下去。」

  「說來也可笑,餓和累沒嚇倒我,倒是讓別人的死狀給唬了個膽裂魂飛,大概從這樁小事裡就能看出來,我這人更願意為別人而活。」

  「我不記得自己頭昏眼花地撐了多久,只記得到了最後,餓得眼前發黑,怎麼眨也見不著亮光,聞到麵餅的味道卻只想吐,可是有個人臨了摀住了我的嘴,掰著我的下巴逼我往下嚥,威脅我說敢吐他就打死我。」

  「那是我從軍那會兒最餓又不想吃飯的一回,但卻有幸吃了兩個餅,滋味很糟,只有酸腐味,但那令人作嘔的滋味卻救了我的命。」

  「我醒來看見腿邊坐著一個人,就問他剛剛說要打我的是不是他,他說是,然後我們就認識了。」

  「那時挽之身邊已經聚了些兄弟,都是受了他的這些那些個幫扶,打心底裡服他的漢子,慶子、阿橋、海錚還有其他人,每個人都有過命的交情。」

  「與挽之認識之後,我在營中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畢竟有人照應,亂戰時也有人替你留意著刀口。忽然瘸了崴了,逃命的時候也不會被丟下。」

  「那時真的艱難,人微言輕都是賤命,前面要提防戰場上的刀槍,後面要提防軍營裡的小人,每天累得精疲力盡,可是卻比飛黃騰達之後的日子要開心得多。」

  「我們為了保命,絞盡腦汁地在少的可憐的兵甲上做文章,在護心鏡後面黏馬筋、在大刀上面扣槽夾帶,琢磨出來的法子有時被將軍們看見,就會破格拔升數級。」

  「挽之和我也是因為這些陞遷,才得以距皇上越來越近,最後因功進了軍器監。」

  他著重強調了那個死人,卻對輝煌地陞遷之路寥寥帶過,可見這人的心思壓根就不在爭名奪利上。

  但李意闌和江秋萍都異常清楚,一群沒有靠山的寒門子弟,在官場上一毫一厘的陞遷都難如登天,任憑他說得再輕巧,當年想必都受盡了委屈。

  想想這群連無數次鬼門關都跨過去了的人,最後卻覆沒在了深宮女人的小把戲上,大概皇宮才是這世上最殘酷的戰場。

  李意闌聽完這些冗長的前塵,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劉芸草這是在強調袁祁蓮對他的恩情,他應了一聲,緩聲問道:「之後呢?」

  劉芸草眼中慢慢聚起了一抹痛意:「那時皇上大舉興兵,只要有功就大賞,旨在激勵朝野,奮起抗敵。可這初衷是好,最後的結果卻早已在青史之中寫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挽之在軍作方面確實有才能,而軍器監也是最適合他大展拳腳的所在,可惜的是,我們都不適合當官。」

  「奉天六年時他才二十七,依照擬寫的聖意地位就已經可比三公,禍福相依,這樣的幸事也是噩運。」

  「別人家大業大,一個公卿底下要養活多少人,從十里八鄉的親戚,到各路府中的丫鬟和小吏們的堂哥表弟都要有安排,數目之龐巨你們恐怕難以想像。」

  「而我們一坐實軍器監的位子,每每想起那些死在身邊的人,就一心只希望兵器足而尖銳,最好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平息戰火,可是朝廷……做不到。」

  「運到監裡的物料不是短缺就是以劣充好、承諾的時間也從來只有延後沒有提前、去催請各部堂姿態高傲,這樣一個環節壓住下一個,有一年邊城的將士用血肉之軀守到城中糧草耗盡,也沒等到朝廷的兵器運送過來。」

  「他們在邊疆等死,我們在京城裡等礦石。」

  「那次挽之大發雷霆,不依不饒地請了聖旨,沿著水運河道一路逆行,親手砍了兩顆腦袋,一顆是南陽河道史的,一顆屬於蜀中按察使副吏。」

  「挽之身負皇命,處置兩名罪員是秉公辦事,可壞就壞在這名身首異處的河道史姓柳,是如今的皇太后也就是當年的誠妃,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李意闌皺著眉頭說:「你的意思是太后因為這事對袁祁蓮懷恨在心,故意設計污蔑他與章貴妃有染,進而一石二鳥同時除掉兩個敵人,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劉芸草心說你這未免也把一個在當時並不受寵的后妃的力量看得太過狂妄了一些,軍器監當時的聖寵如日中天,皇上信任袁祁蓮,不可能連個辯駁的機會都不給他,他們落得慘烈收手,背後翻雲覆雨的勢力怎麼可能只有微薄的一股?

  可面上他卻冷漠地贊同說:「是,她害得貴妃被杖斃,挽之被逼死,我和同僚們前去求情,反倒落了個不男不女的下場。」

  「你知道嗎,當年我們三十二個人被推進淨身房,當時出來只剩了二十七個,很快又自殺了兩個、瘋了三個。」

  「不僅如此,誠妃還派太監來羞辱我們,帶著一波放浪的宮女,挑牲口一樣來評價我們兄弟,什麼這個俊俏,大興宮要了……呵,後來在流放的路上,先後又死了十七個,我一個一個地埋過來,聽著自己的聲音一天天變細,模樣越來越女氣,你說我這心中,怎麼才能不恨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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