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別
二十一日,亥時初,姜興東風客棧。
有錢不愧是萬事通,王錦官砸下的重金回報斐然,連兩日都不到,戚老頭就本事通天地勾出了消息,連夜過來知會她了。
作為一個油滑的生意人,即使知道王錦官不喜歡,他還是吹噓了一陣自己的辛勤和難處。
王錦官不耐煩聽,朝他扔了一錠銀子叫他少說廢話,戚老頭見目的已經達到,這回方才直奔主題。
他說:「小老兒我在城外鄉下的一個農婦家裡,問到了姑娘想要的消息。」
「那位嫂夫人說,一名背著孫姓藥箱、文士模樣的游醫,和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當年曾在她家借熱水為病人沐浴。」
「那時兩人身邊還跟個和尚,白衣翩翩的,模樣極俊,她就是看在和尚的面子上,才答應讓另外兩個邋遢傢伙進屋梳洗的。」
王錦官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往桌子前面挪了一截,顯得有些迫不及待,同時她心中暗道,那和尚想必就是當年的大師了。
戚老頭擅長察言觀色,見狀立刻加快了語速:「小老兒打聽到那位郎中姓孫名橋,是午州人士,再細的住處就得姑娘自己上午州去尋了,畢竟常人出門在外,也不會隨便對人自報家門。」
王錦官點了下頭,示意這個她有數,她有饒臨官府的令牌,到了午州可以去請衙門助力,所以能確定是何方人士就足夠了。
她趕時間,拿到了關鍵消息就開始掏腰包,從懷裡摸出了三張銀票,兩張一百一張五十,加起來正好是二百五。
戚老頭見她這樣爽快,自己這邊的事卻辦得不那麼好,老臉就有些掛不住,舉起雙手往下壓了壓,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姑娘莫急,小老兒還沒說完。」
王錦官遞錢的動作一頓,抬起眼皮拿冷然的眼神看他。
戚老頭為難地說:「年紀、模樣、同伴都對的上,但是姑娘和那位農家嫂子,說的時間卻不一樣。」
「姑娘說那孫姓的郎中是七年前到的姜興,但那婦人卻篤定她是在十二年前遇到的那三個人,因為那年正好是奉天末年,她家二姑娘剛出生,如今那女娃已滿了十二。」
王錦官思索片刻,還是給錢起身立刻走了。
她想或許是大師記錯了,又或許真就有那麼巧,有兩個姓孫的郎中時隔五年,分別救了一個病人又遇著了一個和尚,反正她拿到了消息,就一刻都不願意耗在這裡空等。
不過王錦官還是留了後手,她叮囑戚老頭要是有新的消息,就立即給饒臨城門口的游擊將軍傳信,自會有人放他入城,並且付他銀錢。
戚老頭一聽這女人連別城的游擊將軍都呼來喝去,當即被怵了一大跳,誠惶誠恐地目送她在夜色裡縱馬而去。
——
戌時一刻,江陵驛站行館。
李意闌回到行館,發現知辛沒披袈裟也沒做晚課,正在廳裡等他,身邊還陪坐著一名不認識的清老者。
李意闌笑著一問,這才得知這位是京中有名的神醫。
既然是神醫,肯定很難請動,李意闌不清楚知辛是怎麼辦到的,但這樣的關懷和心意堪比家眷,讓人感激涕零。
他乖順地讓老先生診了脈,後者全程面不改色,一來是見多了生死,早知命數不同,會力保但不強求,二來是不想讓病人跟著惶恐。
但李意闌的病情不是什麼疑難雜症,病灶到了一定的地步,就是神醫也束手無策。
老先生用二指壓著脈路,很清晰地感覺到指尖傳來了能令親者痛的起伏,這年輕人肺脈枯竭、氣數將盡,其實到了這個階段還能有這種精神頭,其實已經是一種異數了。
他心中暗自嘆息,面上卻什麼都沒跟李意闌說,只是收了藥箱,讓知辛隨他去取方子。
李意闌一天沒見知辛,有點亦步亦趨的架勢,老頭明顯是有話避諱他,不耐煩地斜了他一眼,讓他坐著喝他的湯去。
李意闌不好頂撞長者,只好哭笑不得回到座位上,認命地端起了碗和調羹。
沒一會兒知辛從外面進來,李意闌就盯著他打量。
說實話,他覺得尋常的灰色僧衣不如白袈裟適合知辛,但是他這麼穿著卻意外的平易近人,像個普通好看的僧人,沒了那種佛靠金裝的距離感。
於是李意闌欣然接受了他這身簡裝,笑著道:「怎麼忽然換了身衣服?」
知辛帶上門,朝他這裡邊走邊說:「不方便,京裡的貴人太多了,我不擅長跟他們打交道。」
李意闌明白不擅長是假,不樂意才是真,就縱容地笑著說:「那就避著點兒,話說你今天去大相國寺,見到法尊了嗎?」
「沒有,」知辛在他右手邊坐了下來,「來遲了幾天,法尊入定了。」
李意闌和稀泥地安撫道:「沒事,來日方長。」
知辛淡定地「嗯」了一聲,明顯不需要他刻意安慰,轉而關懷道:「你這大半天是不是都在天牢裡,那處陰冷,你受得了嗎?」
李意闌之前忙著心事重重,沒注意天牢冷不冷,這會兒答不上來,只好瞎編亂造:「還好,沒覺得比饒臨的大牢冷多少,而且也沒有一下午都待在牢裡。」
「入夜之前皇上宣我去了一趟宮裡,在暖閣裡待到現在才回來,沒事的,別擔心。」
知辛剛聽了神醫的結論,實在是很難放寬心,沒應這聲,只是敲了下李意闌的手臂,抬起來輕輕地招了下手。
李意闌感覺他像是要給自己摸脈,就撩了下袖口將腕子遞了過去,邊動作邊說:「對了,我回來之前,皇上讓我給你帶句話。」
知辛將指腹壓在他的脈路上,有些詫異地揚起眼睫問道:「我與皇上素無交情,他怎麼會忽然有話給我?」
李意闌寬慰道:「他心中掛念怒安大師,想與你見一面,問你打聽老人家的近況。」
知辛聞言,擱在小腹上的左手猛然抖了一下,只是被茶案擋得嚴實,李意闌沒能能看見。
他只是見知辛寵辱不驚地笑了笑,平和地說:「皇上要盡孝道,我斷沒有回絕的道理,我下山的時候,怒安師傅一切安好,山中日子平靜,他如今應該仍在潛心修行。皇上有說什麼時候、打算在哪裡見我嗎?」
李意闌:「他說請你來定約期,問你什麼時候方便。」
知辛剛想說隨時都行,但話到嘴邊眼裡印著李意闌的身影,忽然又改了主意,他說:「如果皇上得閒,那麻煩幫我向他約請,能不能定在後日的午時?」
李意闌想著自己明天去回個話,後天宮中還能有充裕的時間安排,就覺得妥當地點了下頭說:「好,我回頭呈報上去,得了確切消息再告訴你。」
知辛握了一把雜亂無章的脈象,情緒高不起來,點完頭就要出去給他抓藥。
京中人生地不熟,加上刑審的要務錢理也一肩扛了,李意闌閒得無聊,尾巴似的跟著知辛離開行館,踏上了江陵入夜以後仍然繁華的街市。
他得知此行的目的是去抓藥,立刻就想起了剛剛按捺下去的疑問,便神態悠閒地笑道:「方纔那位氣勢非凡的神醫你是從哪裡請來的?我看他連喝杯茶的功夫都沒有,平時應該十分繁忙,你請他過來出診,想必費了不少功夫吧?」
知辛輕微地歪了下頭,秉著報喜不報憂的原則,沒有跟他說實話。
這位神醫確實難請,不少王親貴胄想請他過府常常連人影都見不著,知辛上藥堂時衣著尋常,坐診的大夫在聽明來意後立刻搬出了熟稔的說辭,說是老師不在京中,外出遊方去了。
知辛沒信,商量著避入內堂,脫下上衣給這郎中看了自己胸口上的舊傷。
正中心口、前後貫穿,正是李意闌曾經在臥榻上不小心看見過一半的猙獰傷勢,再加上背後那一半,就組成了一道足以奪命的狠辣創處,難的就是知辛竟然還有命在。
郎中一看大為驚奇,立刻問起知辛這是怎麼得來,又是怎麼治的。
知辛卻拒絕回答他,一意要見老神醫,郎中猶豫了片刻還是不想錯過疑難雜症,就請知辛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自己先消失在堂屋裡,接著又領來了「外出」的師父。
接著知辛和老大夫推心置腹地聊了半晌,後者才終於答應屈尊到行館來看一看。
這些內情不到萬不得已,知辛就不會告訴李意闌,他藏住心事,一派輕鬆地答道:「沒有,我正好認識一名他很欣賞卻一直無緣得見的郎中,許諾為他引薦,老人家就跟著我來了。」
無功山的活佛認識這些奇人異事並不稀奇,李意闌不疑有他,既感激又慚愧地笑道:「總之是讓你操心了。」
知辛在他自然垂下的小臂上蜻蜓點水似的拍了兩下笑著掉了個書袋:「常言道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值得。」
李意闌不由好笑,暗道你什麼都不知道,瞎值得個什麼啊值得。
這時他倆正走過燈市口,一陣寒而不凜的冬風忽然拂過長街,街邊屋簷下的紅皮燈籠飄搖晃轉,慢慢露出了寫在燈罩上的圓滿寓意。
彩龍兆祥,民豐國強。
同一時間,幾條街之外的禁衛軍舉著火把帶著刀兵,正在逐寸逐寸的盤問搜捕,這一夜的江陵城都城,許多人都是徹夜未眠。
——
二十一日,午州。
午州西門在辰時初,天光還未亮透時就迎來了一位外來客。
王錦官進城後直奔縣衙,饒臨的巡防令牌對午州的縣老爺震懾作用其實不大,但她作為李遺的遺孀,身上同時還冠著提刑官的嫂夫人以及司獄侍郎的兒媳的身份,七品的縣令不敢怠慢,立刻替她奔走起來。
因為孫橋在易陽坊一代實在是「臭名昭著」,所以打聽到其人不算費力。
兩個時辰之後,王錦官在縣令師爺的慇勤帶領下,來到了孫橋居住的橫五巷一十六號。
只是孫家大門上落著鎖,無聲地昭示出主人外出的訊息。
師爺撲了個空,唯恐這位夫人不快,趕忙敲開了街坊鄰居的門去到處詢問,最後在斜對著孫橋家六戶開外的一戶人家嘴裡問到了蹤跡。
那家的男主人說,昨天傍晚時分,巷子裡忽然來了一個面生的白衣書生,他在孫橋家中停留了約莫有半個時辰,接著就騎著馬,馱著背著行囊的孫橋,走到巷子口左拐,不知道去了哪裡。
王錦官一聽就覺得莫名古怪,她不認識什麼白面書生,但孫橋走的時機蹊蹺,讓她在焦急之中竟然生出一種是天意或有人在刻意刁難的錯覺。
既然孫橋帶著行囊,那就說明書生並無惡意,王錦官眼下最關心的是他們的去向。
隨後師爺在她的請求下,回衙門調了一列巡捕,沿著孫橋兩人左拐的那條街一路盤問,最後得知那兩人出了東門,沿官道走了。
在王錦官再次上路後沒多久,西邊李意闌等人曾經駐足整頓過的午州驛站裡迎來了餐風露宿的張潮和寄聲。
——
辰時末,崇平驛站。
呂川與眾人背道而馳,自東北往西南,一路或走或停,總算在一整個晝夜之後遇到了沿著官道押送劉喬和羅六子的任陽官兵。
這些人死的死、傷的傷,聲稱是遇到了山賊攔路,混亂之中疑犯為賊匪所奪,失去了蹤跡。
呂川卻聽得不無懷疑,更傾向於那些山賊是來自於清涼寺的死士。
如果是死士劫走了劉喬,那他們最可能的去處,呂川認為應該是他的同夥都在的京城。
——
巳時三刻,江陵天牢。
黃泉生剛醒不久,得到消息的錢理和李意闌就相繼來到了牢中。
只是這位主薄怎麼問都是一手口供,咬定首輔對他私下的作為並不知情,並且下牢之後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沒怎麼審就坦白了,將自己窩藏往來密信的暗格所在告訴了錢理。
錢理速速派人去取了來,木盒中裝著火漆朱印還有一枚此君令,果然涵蓋了與章仲禮往來的種種蓄謀。
另一邊知辛留在行館裡,對著紅梅簌簌而落的院子發了半天呆,而後提筆寫下了三封信。
一天的時間匆匆而過,這天閉城之前,孤身上路的白見君來到了江陵的南城門下。
而緊鑼密鼓的全城搜捕之中,魑魅魍魎漸漸被驅趕得無處潛藏,持續了九個多月的白骨案,似乎終於走到了結束的關口。
翌日巳時初,數日未歇的禁衛軍終於在天牢附近的民居裡發現章仲禮和林慶的蹤跡,大肆舉兵圍捕的時候,李意闌正好將知辛送到午門下。
知辛抬起頭,看見樓頂的烏鴉仍在盤旋。
當終須一別的念頭自腦海中浮起的時候,知辛轉過身,莊嚴肅穆的午門下伸手抱住了李意闌。
李意闌被他忽然地貼抱給唬得一怔,又喜又驚又不知所措,囫圇環顧的一眼裡什麼都模糊得很,連一個官兵的表情都沒有看見,只是觸感和嗅覺迎風暴漲,感覺懷裡的軀體溫暖,頸口處散出的檀香氣直往自己的鼻子裡鑽。
他下意識回手攬住了他的腰,用一個擁抱地姿勢磕巴地說:「怎、怎麼了?」
在他看不見的背後,知辛的眼底有苦色一縱而過,但須臾之間他又平靜下來,像是為了傳達或是派遣某種情義似的,收攏雙臂用力地箍了李意闌一把。
「沒事,忽感離別有些不捨,」他鬆開手退出一步,話裡有話地催道,「你回去吧,這裡冷,不宜久留。」
李意闌感覺自己待他就像家人眷屬,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願意見他獨自一個人行走,就笑了笑說:「就回,你去你的,我馬上就走了。」
知辛頓了一下,這次沒再堅持,兩盞茶之後他踏進午門,遙遙回望的時候看見李意闌還站在分別的那塊磚上,人顯得很小,看不見神情了,但知辛還是衝他溫柔地笑了笑。
他這一生顛沛流離,但是遇到了師父和這個人,也就不算錯失溫情。
一刻之後,知辛踏進三寶堂,書案前仍在朱批的高賡抬起頭,和悅的笑容和到嘴的「大師辛苦」霎時凝在嘴邊,變成疑而不驚的一句話。
「你……不是知辛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