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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樂》第92章
☆、91. 番外一 信

  知辛斷頭的那一刻很稀鬆平常。

  沒有平地起妖風,沒有天降大雪,也沒有欽差趕來大呼刀下留人,甚至圍觀的人們對他的起哄或是唏噓聲,也沒有比其他人更大一點。

  只有手法熟練的劊子手將刀一揚,落下的刀影下就多了一顆滾地的人頭。

  至於是活該還是冤枉,就只能百年後在青史、野史裡窺一眼了,更不幸者痕跡全無。

  知辛的人頭臉面朝下,眼簾半睜半閉,居高臨下時看上去安然,細一打量又像是死不瞑目,眼仁細微地朝東邊偏了一些,那是李意闌站的方位,然而他在人世這最後一眼,他看的人卻永遠錯過了。

  久病之下再添心傷,在瞥見杜是閑之後,李意闌繼續掃向邢臺的視線猛然漆黑,雙眼竟然在滿街喧嘩暴起的一瞬之前忽然瞎了。

  其實李意闌覺得即使他看見了那一幕,應該也不至於做噩夢,但忽如其來的黑暗還是讓他鬆了一口氣,他什麼都扛得住,但心下肋間疼得厲害,本能和意願都在驅使他逃避。

  他愛慕知辛,不忍見他在自己眼底受罪,所以看不見對他來說是種天意垂憐的解脫。

  知辛應該很痛吧,李意闌甫入黑暗,五感出現了片刻的失調,墜落和不穩等錯覺使得他茫然而憑空地抓了一把,像是想在空中撈住一點什麼。

  同時他腦中鈍鈍地想道,知辛疼出了聲了嗎?表情苦嗎?除了自己,這世上還會有人在意他嗎?

  然而這些他終將一無所知。

  如果是在平時,李意闌的情緒沒有這麼哀沉,那他或許會有餘力騰出腦子來琢磨一下杜是閑為什麼會橫空出世?又為何會露出悲傷的神情?但這一刻他只覺得痛徹心扉。

  有一口仿若燃燒的鬱結哽在胸口,脹到悶痛時連鼻息都能堵住,讓人內裡暴躁崩潰,想要瘋狂地宣洩,然而表外又分外無力,使得李意闌一步都跨不出去。

  他就像是被什麼黏在了原地,眼盲夾帶而來的耳鳴和眩暈逼得他錯覺連連,耳邊一會兒是人們閒言碎語的回聲巨響,一會兒又變成了知辛離開前欺上來的那一個吻。

  輕似春風,暖如朝陽,大概就是夢寐以求的滋味。

  可放在眼下這種境遇裡,卻只能讓李意闌倍覺震驚和苦澀,因為這一天的午時三刻,他需要承受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生離之外還有一絲譬如朝露的情意。

  李意闌腦中亂成了一團,他心想知辛這舉動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一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意?

  如果是,那之前為什麼緘默不語?又要在這一刻忽然挑明?

  是可憐?還是感激自己?

  但是知辛在笑,是不是說明心中並不厭惡?

  可他要是不抵觸,那豈不就是……

  只是沒等他捋順想明白,一切情愫和內情就失去了意義,那個來的太遲偏偏又撥動他心弦的人在一瞬間就踏上了黃泉,再也不能和他說一句話、對一次眼神。

  很快耳邊又灌進了一陣躁動,李意闌眼瞎心不瞎,大概記得最後一個是劉芸草。

  這人去見他的挽之了,只是這樣慘烈的團圓竟然也能讓李意闌感覺到羡慕。

  他垮下肩膀,憑著感覺固執地「望」向刑場上的一點,但盲掉的雙眼灼熱而刺痛,痛得他好像被打斷了脊樑,不得不彎下腰用雙手撐住膝蓋,顫慄著發出了壓抑到幾不可聞的喘息。

  身旁被「大師忽然親了六哥一嘴」嚇到的寄聲到現在仍然有些不知所措,大師的魂斷和六哥異常的鼻息加重了這種茫然和恐慌。

  但他的耳朵還是一如既往地尖,李意闌彎腰之後,寄聲立刻跟著去扶,湊近了就聽到李意闌在反常的吸氣。

  那種隱忍的氣息一耳朵灌進來,寄聲就恍覺鼻子裡就像被灌了壺老醋,酸意兇猛直沖腦門,讓他特別想哭。

  他被這種煽動力極強的情緒所感染,倉皇地單手抓著李意闌的胳膊,另一隻手在他背心上拍,力道不敢用輕了,唯恐狀若發癲的李意闌感受不到。

  「六哥,六哥!」寄聲邊拍邊吼道,「你怎麼了?是不是肋下的痛症又發作了?我我我這就帶你去找大……」

  話沒說完,寄聲搭在對方臂上的手腕上傳來了一陣不算痛、但卻扣得很牢的力道,緊接著他聽見打著顫的李意闌說不下去似的說:「不,你先帶我去刑場,我……我要將知辛帶走。」

  他不可能將那人拋在這裡,讓知辛淪為漏澤園或亂葬崗中身首異處的一員。

  早在來送行之前,李意闌就想好了,他會讓這人回到真正的故里崇平城去,光明正大的立一塊名叫許別時的墓碑。如果那時性命和心力仍有剩餘,他就再去一趟慈悲寺,與真正的知辛大師見上一面。

  鑒於刑場就在跟前,寄聲聽聞要帶路,第一反應是他病得脫力,需要自己背,可等李意闌站起來,扶住了他的左邊手臂,推了一下說「走」的時候,寄聲才眼仁圓瞪又後知後覺地發現,六哥看不見了。

  他抖著嘴唇,伸手在李意闌面前來回拂了兩下,然而初盲的人五感錯亂,沒能察覺到他的動作。

  寄聲在短時間內一連經歷了好幾個巨大的驚嚇,呆了一瞬之後忽而愴然淚下。

  許別時想要的公平沒能得到,這下六哥的眼睛也看不見了,怎麼會這樣……

  礙於處決地點就在菜市口,販夫走卒還要做生意,因而行刑完畢之後,立刻就得斂骨潑黃土,將殺戮的景象迅速掩藏,恢復成一派太平景象。

  寄聲等人領著看不見的李意闌上刑場的期間,白見君站了半刻,忽然過來撕了一塊李意闌讓呂川買來為知辛暫時包裹身首的白布,草草為他欣賞的劉芸草殮了副全屍。

  至於章仲禮三人的屍首,在人滿為患的刑場恢復冷清之後,被自人群中而出的一名妖嬈婦人給殮走了。

  行館不讓死刑犯入內,李意闌等人立刻另謀了住處,路子廣大的白見君立刻為他們提供的一個藏在京城窄窄的胡同道裡的四合小院。

  原先住在裡面的人暫時遷去了別處,李意闌不言不語、生氣淺淡,一時半會也顧不上叨擾了別人,只是守在知辛停靈的棺材旁邊發呆。

  他心裡難過,這下終於覺出不公,隱約間竟然有些能夠理解知辛和劉芸草的所作所為了。

  好在陰差陽錯,他對知辛的感情或許深厚但是並不外露,李意闌忍得下這陣痛、吞的了這份冤屈,他是知辛對面的那種人。

  即使遭遇不公,也能無能無力地用日子還長、苦盡甘來、往好處想等諸多藉口來妥協和忘記。

  然後經年往復,無數人的退步和妥協無聲地助長了造就不公的氣焰,鑄成了心照不宣的規矩,遇上了這種倒楣事,就該忍住、忘記和放下,不然你還能怎麼樣呢?

  是啊,李意闌平靜地笑了笑,心說頭頂青天,他的確不能怎麼樣了。

  能放下是種本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但是知辛沒有,然而經此一役,李意闌不敢說知辛錯了。

  那人表面溫柔,內心卻非常倔強,不公平的遭遇不肯放下,不願回答的問題就直說不答,他的心仍然屬於許別時,只有待人處事成長了些許,成了一個能夠以假亂真的大師。

  李意闌唯一知道的是萬道歸一不離平衡,樣樣都是此消彼長,一方退得多,對方自然就越占越多,這一點在權力上亦是如此。

  有一瞬間他甚至在想,會不會有那麼一天,豪強的掠奪和壓榨會成為約定俗成的公理,而只會也只能服從的人們將無立錐之地。

  餘生李意闌再也不會以無事之身,輕描淡寫地勸人放下了,他會越來越沉默。

  這時沉溺在悲傷和失望之中的李意闌不知道也無暇顧及的是,院子裡的寄聲和江秋萍等人正急得團團轉。

  他看不見,眼睛就無神,臉上的表情也一層不變,饒是眾人對他和知辛之間的異狀如鯁在喉,此刻也不敢在這個閻王青睞的人頭上動土,誰也不敢探聽一句,個個只做言聽計從和噓寒問暖狀,偏偏被遷就的人還不領情。

  從知辛的身體放進棺材的那一刻起,李意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

  死人的身體冷得極快,回來那一路上已經讓他深有體會,他因為清醒逝者不可追,所以表現得格外平靜,只是這種平靜落入其他人眼裡就成了一種不對勁。

  眾人見他既不抱著知辛的屍體失聲痛哭,也不流淚哽咽,只是安分坐在棺材旁邊,像是特別認真地在想事情,唯一的動靜就是時不時地咳一陣。

  寄聲平時上房揭瓦,見他這樣也未免發怵,總覺得他是在琢磨身後事,不敢進去多話。

  他不是怕李意闌發火,只是不知所措,因為六哥要是哭了他還能有點事做,勸幾句、遞塊方巾和打盆洗臉水,但李意闌一味地安分,寄聲就覺得踏足此間特別多餘。

  他不敢走開,只好囑託張潮去請那位老神醫來瞧一瞧,然後和江秋萍、王敬元對著為難。

  然後這種熬人的氣氛持續了不到兩刻,趕在張潮帶郎中回來之前,被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給打破了。

  江秋萍拉開木門,看見門外站著認識但不熟的杜是閑,此外他身旁還有個挎著藥箱的清瘦中年人。

  那藥箱上漆著一個陳舊而斑駁的「孫」字,赫然就是王錦官苦尋未果的怪醫孫橋。

  江秋萍和杜是閑的嘴上功夫都很了得,兩人三言兩句就說清了重點,杜是閑用一封信證明了自己許別時舊友的身份,並且還說一早受知辛的託付,帶人給李意闌診治來了。

  對於他和孫橋的到來,寄聲高興得找不著北,李意闌卻表現得十分冷淡。

  要說配合他也配合了,讓伸手就伸手、讓脫衣就脫衣,只是態度敷衍、神遊九天,一屋子的人為他的病況著急上火,唯獨他自己漠不關心,叫人看著就來氣。

  只是寄聲等人顧及他失去友人情緒低落,孫橋脾氣不怎麼好,卻是懶得容忍他,頂著張黑成鍋底的老臉,甩著袖子就要走人。

  畢竟這世間多的是想活卻活不成的苦命人,這種一心求死的就隨他去好了,免得浪費自己的時間和藥材。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孫橋走了兩步,寄聲連忙搶上去準備拉住,卻不料孫橋忽然頓住又將身體轉了回來,寄聲一口氣沒松完,就見這乾瘦的郎中默默走到香爐前面,聳了聳肩掛牢藥箱,接著為知辛點了三炷線香。

  旁人或許不知道,他和這尚是有一段緣分的。

  二十多年前,孫橋遵照古醫書上的圖解,連續為不同地區的數名患有厥心痛的病人醫治,結果那幾人俱都不治而亡,家眷雖然沒有怪他,但孫橋卻因此察覺到醫書有差。

  他心懷愧疚與探求,從此踏上了遊醫之路,立志一定要找到癥結,否則終身不回故里,以羈旅漂泊為結局。

  世上的人有千百種,孫橋和知辛秉性不同,但卻一樣執著。

  他一路流浪,斷然不敢拿活人的臟器來端察,只好將主意打到家畜身上,只是人畜終歸有異,孫橋在良心和求索之間掙扎彷徨,最後還是選擇了滿足自己的私心,並為其美名是造福後人。

  他開始造訪各地的亂葬崗,剖開那些無人撿骨的死屍細查內臟的位置和特徵,作為彌補,他會為死者立一座無名的墓碑。

  這就是他與這知辛相逢的機緣,那是奉天十三年的秋末,當時知辛還叫許別時,是個臉龐尤顯稚嫩的少年人,只是躺的地方不吉利,曝在荒郊的亂葬崗,心口被羽箭一次洞穿。

  丟屍的人不知道是出於同情還是為了方便,為他剪去了羽箭露在身體外面的木杆,事後孫橋恰巧發現,正是這個剪而未拔的動作,為許別時的「復活」留下了一點生機。

  那沒怎麼刮蹭的斷箭將他的傷口堵得很牢,沒讓他失掉多少血,外加當時正是秋末,不熱不冷蚊蠅也少,使得他在亂葬崗躺了幾天傷口也沒太惡化。

  只是當時孫橋在「屍體」前蹲下的關口,尚不知道這人還沒死透,他照例磕頭告罪、拿刀解衣,直到柳葉刀劃開許別時中箭處的皮膚,流出來的血淌到孫橋的手上,他才被那種詭異的溫熱驚醒,發現這人的身體還是活的。

  孫橋大吃一驚,一方面是恐慌於自己差一丁點就殺了人,另一方面是想弄清楚這人一箭穿心後大難不死的原因,愣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努力來救治許別時。

  由於位於崇平城北的這座亂葬崗離鄰城東萊的村落更近,沒有車馬的孫橋就此離開了崇平,帶著許別時一路往西,走到姜興的時候遇到一個真正的和尚。

  那時許別時心口上的箭還沒拔,孫橋為了安置他,盤纏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好在那和尚慈悲為懷,沒有拋下他們不管,讓他們在崇平郊外的一座無人問津的古刹裡停留了兩月有餘。

  期間在寺中老僧的助力下,孫橋為許別時拔出了箭頭,只是這人脫離了生死一線卻遲遲不醒,孫橋看那和尚和老僧都對他照料有加,想起自己肩上的誓言,越留越覺得病人醒來無期,而他確實又已經仁至義盡,便在在大雪那天選擇了不告而別。

  之後山長水闊,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

  誰知道再見時竟然這樣不如人意,孫橋插好線香,帶著一點失落和寂寥轉身欲走。

  杜是閑卻萬萬不能讓他就這麼走,連忙用手勢穩重寄聲,拔腿追出了靈堂。

  然後也不知道他下了什麼迷魂湯,那孫大夫竟然真的不走了,只是李意闌這死人樣還得勸一勸,他就讓寄聲先帶郎中下去洗漱吃飯了。

  接著江秋萍和王敬元也被請出了靈堂,因為杜是閑收起了吊兒郎當,一臉穩重地說想和李兄單獨聊聊。

  須臾靈堂裡就只剩了兩個活人,杜是閑自顧自搬了把圈椅坐到李意闌對面,然後從懷裡掏出了兩封信,遞給李意闌說:「這是他留給你和他師父的信,你願意看就看,不願意就燒了吧。」

  李意闌動了下眼仁,憑聲音他大概能感覺到杜是閑的方位,但卻根本不知道信在哪裡,他抬手在身前摸了一陣,邊摸腦子才開始活動。

  杜是閑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他已經瞎了,根本沒法看,連忙將信往他指尖上湊,找補道:「抱歉,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念給你聽。」

  李意闌被信封的棱角刺了一下,立刻蜷起指節將兩封薄紙抓進手裡,然後他抬起另一隻手,將指腹壓在信封的側邊上往下劃。

  這個動作有點像刀者拭刀,是一個能顯出珍視與心愛的動作。

  杜是閑因此瞥了棺材中的朋友一眼,沒由來地嘆了口氣,他至今仍然堅持知辛主動靠近李意闌,甚至引導此人抽絲剝繭的決定大錯特錯,但李意闌這個人不賴,的確值得託付。

  他正想著,對面的李意闌已經摸到了信的封口,猶豫了一下問道:「這封是給我的嗎?」

  杜是閑對著信封念道:「李意闌親啟。」

  李意闌聞言撕開信封,抽出信紙攤開,兩眼抹黑地對著腿上愣了一會兒,才開口沙啞地問道:「知辛給我的信,怎麼會在你手裡?」

  但是問這話的時候,他心中其實已經大概有數,知道杜是閑是友非敵了。

  杜是閑這回沒有旁徵博引和掉書袋,老老實實地說:「這信是他二十一日那天在行館裡寫下的,一共三封,他的尊師知辛大師、你和我每人一封。」

  「絕筆信怎麼能提前讓你看到呢,所以他將信壓在了大相國寺的神龕下面,囑託我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將信轉交給你。」

  李意闌和白骨案糾纏太深,深到即使心中無意,腦筋一接觸相關案情也會自動思索起來,他恍然大悟地想到難怪知辛去大相國寺撲了個空。

  因為他的本意根本就不是拜訪法尊,而是為了給杜是閑留下音訊。

  結合眼前的種種來看,本月初九那天,這兩人在栴檀寺法會上的針對也是蓄意而為,大概是為了分化衙門的思維,讓人覺得他倆不是一夥人。

  如此杜是閑即使在為衙門提供火中生蓮線索的過程中暴露了,知辛的身份也絲毫不會惹人懷疑。

  但要真是這樣,那麼借由知辛發現的王敬元的身份,也就忽然撲朔迷離了起來。

  李意闌陡然發現對於案情和知辛,自己還有許多細節都很模糊,這讓他一面覺得難受,一面又很想成為徹頭徹尾的知情人,於是他直接問道:「他為什麼要要給你留信?你是誰?和他一起策劃前四起白骨案的人嗎?」

  有提刑官的身份作為前提,最後那個問題顯得不太善意,但李意闌的語氣並不嚴厲,眼下他不是想捉餘黨,只是單純地想瞭解內情。

  杜是閑天不怕地不怕,將雙臂往椅背上一掛,大方地說:「他留信給我,自然是因為我們是朋友,至於我是誰?你不信也沒用,我就是杜是閑。」

  頓了頓他又短促地笑了一聲,補充道:「杜海錚的杜,所以前四起案子裡,確實有我一份功勞。」

  李意闌吃了一驚,抬起「眼」道:「……這麼說來,前四起案子中的類似於石像生的機括,是出自於你的手中了?」

  杜是閑沒想到他的思路這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眨了下眼承認了:「不全是,一半吧,點子是別時出的,那機關是我弄的。」

  李意闌又道:「那你們是怎麼走到一起去的?據我所知,在前四起發生之前,杜海錚和此案毫無干係,他知道你參與案子的事嗎?」

  「不知,」杜是閑哂笑道,「我這人不安分,在山裡待不住,常常一年四季不著家,在外面鬼混,他和我娘都不知道我在外頭幹什麼,也不會問,覺得我活著就行。」

  「而許別時要伸冤,我不可能袖手旁觀,你大概有所不知,我母親在改嫁之前,與我就住在崇平老巷,離別時家不過兩條巷子。許家老爺對我們家有贈藥救命的恩情,所以他被砍頭後的頭身,是我悄悄給縫的。」

  「我與別時相識也有二十年了,算得上志同道合,都對稀奇古怪的東西感興趣,上天待他不公,但是我拿他當親兄弟,他的忙我不能不幫。」

  「再說我爹死的蹊蹺,家裡的爐灶裡還殘留有神似石像生的圖樣,所以第五起白骨案發生以後,我也不是單純的從犯了。」

  李意闌想起許致愚白骨頸部上那一圈精絕的拼接手藝,話鋒一轉忽然說:「那你能為知辛整理一下儀容嗎?」

  杜是閑被他沒來由說得眼眶一熱,笑得有些難看:「這不用你說,我自然會的。你還有什麼疑問,現在都可以問我。」

  李意闌腦中暫時無話可問,便懇切地說:「我……以後再問可以嗎?」

  他不想一次將話說盡了,以後憶起知辛這個人,連個共同追憶的人都沒有。

  杜是閑卻當他是悲傷過度,看在許別時的面子上暫時對他十分容忍,痛快地答應了這個無關痛癢的小要求。

  李意闌道了聲謝,復又用指端摩挲了幾下信紙,這才將信遞了出去:「杜先生,勞駕為我念上一念吧,我想知道他給我留了什麼話。」

  杜是閑接過信紙轉了個倒順,規規矩矩地替朋友傳起了話。

  [吾友:

  許你見此書時,我已身在忘川。

  料你必不好受,但毋要替我傷懷,此番結局我早有預料,因而慨不畏死,唯獨所料未及,對你過意不去。

  諸多隱瞞雖並非蓄意,但實則如此無從辯駁,比來隻可期許你大人大量,不至於怪我。

  案中種種,不便於透悉與官府,是閑了若指掌,你盡可問他,他當知無不答。

  此生歲月不仁,有冤不得伸,怨極恨極,終究難舍人世。

  世間大有良善人在,師父、好友亦有你,得以慰我淒涼之平生,使我免墮惡鬼道,草草一紙難抒我意,拳拳。

  你之護佑心意,我偶有所察,覺似比翼又不甚篤定,若是料錯,勿要笑我。

  然此一別後音訊斷絕,故我之心意報與你知,從前只道梅花尋常,遇他方知瀲灩深香,許別時心上有一人,此人姓李名意闌。

  意闌,且不瞞你,你做官辦案無甚氣派,然則我卻滿心歡喜,因你心中有個公正,是我汲汲營營所求卻不可得之馨德,若你久而有命,當為含冤者之福幸。

  我敬亦愛慕你,願以佛前筎素十餘年、念經千萬遍之願力,換你生死隨心,複不久受病痛,能持槍縱馬,快意平生。

  最後尚有一事相求,請將我之屍身火化,殮盡骨灰送回慈悲寺,交與我師父知辛大師,此乃我與他之賭約,不赴失信,望你務必替我完成。

  書短意長,恕難一一,若人有生魂,夢中尋你,再會。

  敬訟痊安。

  十二月二十一日,知辛(許別時)留筆。]

  三日之後,李意闌依照知辛的意願,將他送進了清涼寺的化身窯。

  同一時間,孫橋正在內城中緊鑼密鼓地準備為他開胸重接肺脈的種種事宜,這郎中沒下定論,也不肯包圓有幾成把握,但他心中卻一清二楚,有了許別時那一個大活人的經驗在前,他其實是能與閻王爺爭上一爭的。

  這天待到火盡窯冷,李意闌在灰白的骨灰之中發現了七枚燦如琉璃的舍利子,它們光彩照人,無聲地閃耀著功德和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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