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尾聲(二)
這明顯不合常理,而最大的可能就是章仲禮在挑撥離間。
李意闌無比願意相信這個念頭,在心裡暗自強調了好幾遍,就算當中有什麼隱情,他也要親自去問朝夕相處的知辛,而不是聽信這個初次見面的案犯的片面之詞。
打定主意後李意闌穩住心神和氣息,摸出帕子擦掉了口鼻上的血,眼神凌厲地說:「信口雌黃,姑且不論我們已經查清,黃泉生與你們的勾當首輔確不知情。」
「只說太后為了與你等為伍,竟然自己陷害自己,就讓人覺得十分荒謬,因為我實在不明白,她此舉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再說我身邊的知辛大師,世間僅此一件的佛門至寶在他身上,你說他不是知辛,那你告訴我他是誰?」
章仲禮撅著一抹輕蔑的笑意說:「哼,馮坤可不是不知情,黃泉生甘願為他而死,怎麼可能背叛他?」
「黃泉生與我們勾結作案,恰恰就是首輔大人的授意,因為劉長鳴和嚴海是柳才謹的黨羽,這兩人墮入泥潭,就能濺柳一身污點,對他馮黨來說,可是大有文章可做。」
「再說柳氏這個老賤人,你若是當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那就錯的離譜了。」
「我告訴你吧,鬼打門是我們做的,但那個盆中肉跳不是,我們還沒來得及坐實,柳氏就自己賊喊捉賊地演了一出『火腿會跳』的好戲,憑借此舉一把剷除了仙居殿中,除了她多年心腹之外所有的宮女太監。」
「她這麼配合無間,你認為我說她是同夥,有沒有錯?」
「最後再說你這位假扮大師的朋友,他是誰我暫時還沒來得及摸透,但他不是知辛大師這件事,我卻可以拿性命做擔保。」
李意闌一聽他連知辛的身份都說不出來,愈發不肯信他,一臉冷漠地說:「你的性命朝夕難保,還是悠著點兒,自己留著用吧。」
章仲禮只是怪笑幾聲,並未作答。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將他想拉下水的人都拉下了水,至於事實如何自有天地作證,總之是不乾不淨的人,都脫不了干係。
這回禁衛軍上來帶他,章仲禮直覺地鬆開了火器和火折子,十分順從地被帶走了。
李意闌卻是極其心神不定,火燒屁股地以身體不適為由向錢理提出了告辭,然後請白見君借來一匹馬,馱著他直奔行館。
知辛還沒有回來,他心裡越發不安,又麻煩白見君轉道午門,然後等了又等,等來了一個堪比晴天霹靂的消息。
知辛作為白骨案的主謀之一,已經被皇上打入了天牢。
李意闌強撐的一口氣自此終於被挫散,眼前一黑暈了過去,等他悠悠轉醒,已經是一天之後了。
彼時獄中的知辛已經對著錢理如實交代,而張潮和寄聲也帶著袁寧的口供,提起一步來到了京城,白骨案至此終於釐清,只要再抓住逃離在外的劉喬等人就可落幕。
官府已經在對天下張榜公告,以示朝廷完全有能力如期破案,民間的聲浪霎時鼎沸。
二十二日近黃昏的時候,李意闌在寄聲擔憂的目光裡從床上坐了起來,臥房的窗戶支著,他從床上望出去,就見江陵的晚霞好像和知辛第一次離開饒臨大牢的時候一樣絢爛。
只是此時他的目力已經更加模糊,只能大概看清色彩,而看不到雲彩的形狀了。
李意闌難受得一句話都不想說,暫時也沒敢問知辛的口供如何,只是枯坐著不吃也不喝,活像那些涅槃的和尚。
想起和尚寄聲就不由想起了知……不,現在應該叫許別時了,雖然內情讓寄聲震驚地元神出竅,但他畢竟不曾昏迷,所以比李意闌知道得更多。
他沒少和張潮、王敬元表示蒼天大地、何以如此,但對著李意闌他卻不敢吭氣,因為六哥和大師太要好了,多說一句都會扎他的心。
寄聲巴巴地守了李意闌半天,見六哥跟癡呆了一樣木然,就比李意闌還難過,剛要開口安慰他,就聽後者忽然沙啞地問道:「知辛呢?他……在天牢裡沒挨打吧?」
寄聲鼻頭一酸,就覺得六哥和那位都是苦命人,他擤了下鼻子說:「沒有,他聰明著呢。」
「他胸口不是有道穿心的箭傷嘛,他就對錢老說,十二年前他被人從鬼門關前拉回來的時候,心知自己總有一天得死,想著要把命拽在自己手裡,就讓大夫在他傷裡埋了枚蠟裹的毒丸,挨不得打,請獄卒大哥多關照他。」
「所以他對作案的經過含糊其辭,只用短短四句話就將人打發了,也沒有人敢將他怎麼樣,真是厲害了。」
對於所犯下的四樁案子,知辛惜字如金地只說了天神拘鬼、一葉障目、線灰牽絲和齒嚼鬼骨,多的一句不肯說,明顯是在袒護著誰。
只因為皇上特意關照過,不要對他動刑,所以他還能全須全尾。
李意闌被「十二年前」觸動了一下,回了些魂來問知辛的真正身份。
寄聲是個話癆,一個問題就給他答全了,只是他叫知辛就停頓,說許別時又彆扭,李意闌聽不下去,直接讓他還是叫知辛。
寄聲就知辛、知辛地跟他說案情,李意闌聽過之後又虛弱地閉上眼,眼角灼紅一片,許久沒有睜開眼來。
知辛不是章仲禮的臥底,這事因為是知辛自己說的,所以李意闌相信,但他還是覺得悲憤莫名。
起初是覺得知辛帶著目的接近自己,後來浮浮沉沉地琢磨了半天,又變成了心疼知辛往事淒涼,近事絕望。
他簡直無法想像,知辛帶著暴露和赴死的決心靠近自己的時候,心裡想的是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大限將至的原因,李意闌渾身都沒有氣力,一連喝了好幾碗糖水才從床上下來,異常堅決地去了趟天牢。
主審官的身份足以讓他通行無阻,他跟著獄卒停在牢房深處,透過熟悉的木柵欄,看到了一張朝思暮想的臉。
不過一日不見,兩人的身份陡然從融洽變成了對立,但是李意闌看見他時的感覺卻還是一樣,因為不管是知辛還是許別時,目光都是那樣平和坦蕩,他讓獄卒開了牢門,自己鑽了進去。
知辛雖然對他隱瞞了一些事,但因為沒有傷害過他,所以心中並沒有太多的愧疚,他盤腿坐在床鋪上,微微仰著頭對李意闌笑道:「還願意和我說話嗎?」
李意闌的手腳像是有意識,腦子裡明明什麼都沒想,身體卻不自覺靠了過去。
他被知辛問得一愣,心中嘴裡一起發苦地點了點頭,又怕不說話顯得敷衍,便額外補了一聲「願意」。
知辛這才拍了拍身邊的床板,示意他過來坐,邊拍邊說:「那就好,其實我知道你為人大度,不會因此與我斷交,但我還是要跟你說一聲對不住。」
李意闌「嗯」了一聲,等了等沒見知辛吭聲,就沒什麼表情地說:「對不住,然後呢?」
知辛沒頭沒腦地說:「然後就等。」
李意闌有點茫然:「等什麼?」
知辛笑道:「等你說不怪我,或者大發雷霆。」
李意闌本來十分低沉,見他滿臉的若無其事,心情才像是雨後初霽,有了點開懷的架勢,他捫心自問地說:「有一點怪你,但也不想衝你發火。」
知辛一聽就知道這是他的真心話,眼睛眨了兩下,分外誠懇地說:「那我讓你罵兩句吧,你有郁氣就要及時撒出來,悶著對身體害處太多。」
「不罵你,」李意闌立刻駁了回去,「不忍心,也捨不得。」
知辛眼底瞬間泛起了潮意,遇見這人之前,他總覺得自己修行到家,對於喜怒哀樂都能夠控制自如,可是唯獨只有這個人,三言兩語就能影響他的心緒。
他抬了下手,一副「你說了算」的樣子:「那你說吧,你想讓我怎麼辦?」
李意闌難得放肆地抬手用手背碰了下他的側臉,鄭重其事地說:「我想讓你離開這裡,平安順遂、長命百歲,你做得到嗎?」
知辛的平靜終於被打破,瞇了下眼睛和嘴角,像是在忍淚似的傾身抱住了李意闌。
「我做不到,我見過皇上了,他無意為任何人平反,此番我必死無疑,所以長命百歲,送給你了。」
李意闌一瞬間心如刀絞,連劫獄的念頭都閃了出來,但隨即又想自己反正沒幾天好活,等等也行。
知辛不知道他心中正在經歷生離死別,因為李意闌的身體暖,他就一時抱著沒放,良久才煞風景地說:「等行刑那天,你能不能去送一送我?」
李意闌正忙著用披風將他往裡裹,溫柔地說:「好,到時要請你破個戒,喝一碗京城最烈的水酒。」
知辛悶悶地笑著應了,心說我早就破戒了。
這天李意闌離開天牢之後,到午門去求了一趟晉見,高賡卻似乎知道他的來意,推諉著不願意見他。
李意闌在這拒絕中油然感受到了知辛的絕路,於是之後的幾天就跟自己也是個刑犯似的,多半時間都待在知辛的牢房裡。
然後他就知道了,許別時的表字也叫知辛,他也確實是慈悲寺的僧人,師父正是知辛大師。慈悲寺也當真丟了本《木非石談錄》。
而自己的性命是午州的孫橋大夫所救,準備引薦給老神醫的大夫就是他,只是可惜自己大概要食言了。
李意闌因為也不太熱衷於繼續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就也沒樂於助人地接他的話,說自己替他引薦就是。
最近日復一日,他的眼力越來越差了,時常傍晚過後就老眼昏花,不太看得清人事物了。
年關將至,因為隱晦地涉及了袁祁蓮的舊事,滿朝文武和太后都極力懇請在元宵之前了結舊案。
袁寧等一批饒臨的欽犯是小年那天押解進京的,因此白骨案主要案犯的問斬時機就被定在了二十五日。
一晃離別在即,二十五這天,李意闌少見地換上了一身暗紅色的衣裳,在寄聲和江秋萍等人的隨行下去了菜市口,早早就等在了一碗居的門口。
這是囚車過菜市口的必經之地,歷來囚犯被押到這裡,都能問老闆要一碗酒喝了壯膽。而這酒是出了名的烈,八尺的大漢也能一碗放倒,因此才叫一碗居。
知辛被排在第三輛囚車上,也許是百姓們同情他們可憐,又或許是他運氣好,走到這裡的時候身上都沒見著什麼穢物。
他從車上下來,雖然手腳上著鐐銬,但是臉上帶笑,一眼就看見了穿得像新郎官一樣的李意闌。
他覺得李意闌穿帶色的衣裳也好看,另一邊也因為這是最後一面,所以目不轉睛地多看了很多很多眼,方才慢慢走到那人面前。
一碗居為了保住招牌,死活只肯給一碗免費的水酒,李意闌只好自己帶了一壇,又問老闆借了一個空碗,倒滿之後和知辛在大庭廣眾下碰了一杯。
別人和知辛都不知道,這就當是他今生的喜酒了。
知辛仰頭一口灌完了,被這名不虛傳地烈酒辣得眼淚都差點逼出來,但他胸中卻隨著洶湧的酒勁,慢慢找回了一點點很久之前崇平城裡,那個率性張揚的許別時。
他發酒瘋似的將碗隨手一拋,然後光天化日之下猛地摟住李意闌,在這人唇上啄了一口,然後不等人回過神來,就轉身鐐銬叮噹地,哈哈大笑著走遠了。
「砍頭是痛事,飲酒是快事,所以砍頭先飲酒,就是痛快之事,哈哈哈哈,痛快!」[1]
很多年後京城的人們都還記得,安定十一年末的菜市口,出了這麼一個不僅非禮男人,還以高歌欣然赴死的瘋和尚。
但正當此時剛剛被吻的李意闌卻似懂非懂地咂了下嘴唇,分明感覺知辛那笑聲和話語是衝著自己說的,這人自己要死了,卻還沒忘記來安慰他。
李意闌悲喜交加,在知辛被摘去草簽的那一刻忽然眼前一黑,幸也不幸地錯過了他此生的噩夢。
但在視野黑透之前,他感覺自己好像在人群裡看見了表情悲慟的杜是閒。
此人帶著李意闌尚不知情的、至交好友的殷切請求,不遠千里地請來了午州那位奇特的大夫,為他謀求一線生機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化用的是金聖嘆臨刑前的一句話:飲酒,痛事也,飲酒,快事也,砍頭先飲酒,痛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