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4
「郭明遠,你是不是吃錯藥了啊?」夏辰東用餐巾慢慢擦了嘴角,看了眼郭明遠的那隻手,坐在椅子上沒動。
郭明遠沒解釋,索性將夏辰東強拉了起來,兩個人一起進入了舞池,郭明遠一手握住夏辰東的手,一手摟住他的腰,隨著音樂的節拍,向前邁了一步,夏辰東為了不被踩到,只能順著向後退,跳起了女步。
但郭明遠實在不擅長跳舞,除了當年在車站和夏辰東跳過那麼一次以後,這麼多年都沒有再碰過探戈,進退的距離難免把握不好,還是會偶爾踩到夏辰東的腳。
夏辰東連著被踩,終於忍不住了,微微皺眉道:「我說郭明遠,你就不知道看著點腳下嗎?」
「不是你說的麼,跳舞時不要看別的地方,只要聽音樂,看著舞伴,握著舞伴的手。」郭明遠說,也許是因為要顧及腳下的步子,他說話時呼吸有些重,轉身間夏辰東都能感受到拂在耳邊的熱氣。
「所以明遠,你今天是來向我炫耀你的記憶力的嗎?」夏辰東溫柔地嘲諷。
隨著舞曲的高潮來臨,兩人的配合越發默契,在你退我進我退你進的交錯和試探之間,他們需要的舞臺空間越來越大。他們的腿都很長,步子也大,從舞池這邊,幾個回轉就可以走到另一邊,彼此間互不相讓,隱約中,竟可以看出一種鬥勢,好像都在努力爭取主控權。
越來越多的人被這對高個子的亞裔男子吸引,剛開始還有人覺得兩個男人一起跳探戈舞有點彆扭,不過大概他們的確很養眼,慢慢的,大家開始主動讓出一個圈子,將他們圍在當中,並且有人在旁邊為他們喝彩鼓掌。
「那麼,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舞曲結束了,要及時鬆開舞伴的手,不然人家會以為你在耍流氓。」夏辰東喘著氣,努力想要把手抽回來,卻掙不動,郭明遠抓得死緊。
這時,本來已經接近尾聲的旋律,忽然來了一個大轉音,現場演奏的樂隊師們將最後一個音符慢慢拉長,然後在一個間停之後,竟然又開始了新的小節的重複。
「你看,還沒結束。」郭明遠對夏辰東認真地說。
不知是工作人員的刻意安排還是巧合,大廳的燈忽然熄滅了,舞池兩邊每張小餐桌上的燭臺成為室內唯一的光源。這樣浪漫的氣氛引來無數人的驚嘆和歡呼,又開始有人陸續加入到舞蹈之中。
郭明遠再次不小心踩到了夏辰東。
夏辰東:「郭明遠,你又跳錯了。」
「跳探戈時跳錯了步子,不要停下,只要繼續跳下去就好了。」
這是郭明遠這天晚上第三遍重複這句話。
「所以郭明遠,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兩人終於停下了腳步,在逐漸擁擠的舞池中,郭明遠看著夏辰東,深吸一口氣,說:「所以即使用錯了方法,只要繼續下去,就好。」
夏辰東眼神一變,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這次郭明遠會對他態度大轉變,竟然還邀請他一起坐郵輪。
「你看過留言了,對麼?」夏辰東問。
郭明遠沒有說話,只是握著夏辰東的手,越發收緊了。
「所以覺得我有點可憐了,對麼?」夏辰東又問。
「不是這樣,你別又亂想。」郭明遠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已經盡自己的所能,表達出他此時的心情,但夏辰東似乎還是沒能明白他的意思。
「郭明遠,既然你什麼都明白了,也沒必要再這樣遮遮掩掩下去了。」夏辰東微微用力,掙開了郭明遠的手,向前走近了半步,兩個人距離挨得很近,只需再靠近一點,就能吻上彼此的嘴唇。「很感謝你的體貼,但我需要的是一個答覆,並不是這樣一個節日彩蛋。」
郭明遠垂下眼,身體情不自禁前傾,就在馬上要接觸到那雙嘴唇的瞬間,控制住了自己,「夏辰東,我需要一點時間。」
夏辰東笑了笑,神色間帶上了幾分黯然:「當然了,你會有很多時間的。明遠,我已經搭上了兩個十年,不在乎再來第三個。」說完,夏辰東就離開了舞池,走出餐廳。
郭明遠聽夏辰東說兩個十年的時候,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有點懊惱,不明白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明明已經動了心,明明已經做出了決定,可真到了臨陣關頭,卻又停滯不前了。還說人家是變態,他覺得現在自己才是真正變態的那個人。
到甲板上吹了一陣風,郭明遠回到房間時,夏辰東早已經回來了,而且看上去剛剛洗好了澡,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看電視,郭明遠掃了一眼電視螢幕,頓時有點黑線。
夏辰東看的是一部電影,正是那永恆經典的《泰坦尼克號》。
在船上看沉船的電影……不會覺得太刺激了麼。
見郭明遠回來了,夏辰東懶懶地點了個頭,然後繼續聚精會神地看電影,也沒怎麼理他。郭明遠進洗手間洗澡,出來時竟然有點緊張,可夏辰東依然將全部精力投入到電影當中。
夏辰東躺得很規矩,只靠著邊緣佔據了雙人床的一小半,這很不同於他以前的風格,當年在閣樓合租的時候,夏辰東哪次不是橫行霸道的?就連當時幫助他戒毒不得已必須和他同睡的時候,郭明遠都沒少遭罪,好幾次半夜被擠得差點掉地上去。
郭明遠擦乾了頭髮,從另一邊上了床,安靜地躺下,夏辰東就在他旁邊,甚至能聽見他均勻的呼吸。
接受了意味著什麼?兩個男人在一起,郭明遠不是沒見過,他的師弟和顧文宇就是很好的例子。可是真要挪到自己的身上,好像還是有點彆扭。現在的情況就是,他開了一個頭,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往下進展了。
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郭明遠轉過身,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夏辰東一直盯著電視螢幕的眼睛,在聽見郭明遠嘆氣的時候,微微眨了一下,然後視線向旁邊偏移了一點,似乎想要看郭明遠,不過又克制著立刻移了回來,繼續看電影。
郭明遠睡得很不踏實,他醒過來的時候,剛好聽見電影裡柔絲和傑克那段最後的對白:
傑克:贏得船票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它讓我認識你。我很感激,非常感激。所以柔絲你一定要答應我,答應我你會活下去,無論發生什麼,無論多麼無望,都不放棄。答應我,永遠都不要忘了你的承諾……
柔絲:我答應你。
傑克:不要食言。
柔絲:我不會食言,永遠不會。
這段對白太有感染力了,就連郭明遠這種沒什麼戀愛細胞的人,都忍不住為之動容。
可是現實生活永遠和小說電影不同,沒那麼多煽情的元素。就像童話故事,永遠都是停留在王子和公主相愛結婚的那一刻,卻不會有人告訴你,他們的婚後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
這就是現實和傳奇的差距。
郭明遠翻了個身,想再看看夏辰東,然而留給他的,卻只是一個掀開了被角的半邊空床。
夏辰東呢?
郭明遠一下爬起來,先是去洗手間看了眼,沒有人,確定夏辰東出去了,又給客服打電話,問有沒有看見和他同住的客人。因為他們住的是頭等艙,有很多普通客艙沒有的貼心服務,所以接線員很快地就告訴他了夏辰東的行蹤。
他們乘坐的這艘郵輪一共十二層,其中五層以上對遊客開放。郭明遠披上衣服,按著接線員的指示,找到了郵輪七層的一個小酒吧。
酒吧面積不大,這個時間了,客人僅剩下兩三個,零散地坐在角落裡聊天或者喝酒。
郭明遠一眼就看到了夏辰東,他正坐在酒吧當中的一架三腳架鋼琴邊上,身上只穿了一件繫帶的白色毛巾浴袍,左手拿個酒瓶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右手在琴鍵上按著單一的旋律。斷斷續續的單音節曲子,仔細辨認,還是那首一步之遙。
郭明遠走到夏辰東跟前,靠在鋼琴邊看他。
本就不連貫的音樂,這回完全停止了。
「怎麼出來了?」郭明遠覺得自己在沒話找話。
夏辰東沒有看郭明遠,喝了口酒,又開始用一隻手慢慢地彈琴。
「夏辰東?」郭明遠按住了他的手。
一組琴鍵在交疊著的兩隻手中,被同時按下,發出轟鳴的雜音。
不遠處兩個客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嚇了一跳,不滿地看了他們一眼,起身離開了酒吧。
夏辰東有點責備地看了郭明遠一眼,「你看,你太吵了。」
郭明遠觀察他的神色,知道他這是又喝了不少,搶過他手裡的酒瓶看了看,還是最高度數的伏特加,不禁皺眉:「你怎麼總是喝這麼高度數的酒?太傷身了。」
「沒辦法,我酒量好。」夏辰東勾了勾嘴角,然後繼續埋頭彈琴。
沒錯,夏辰東酒量好。以前在一起喝酒時,夏辰東總是裝作一杯倒,等郭明遠知道了真相的時候,他們又很少有機會在一起喝酒了。所以郭明遠也不知道夏辰東到底能喝多少,但他只要一想到那天在夏辰東公寓發現的幾個伏特加空瓶子,就覺得自己的胃燒得難受。
「我酒量也好。」郭明遠對著夏辰東的酒瓶喝了一口,辛辣感一下從嗓子眼鑽進胃裡,好像吞了一口火,直接從身體裡竄向頭頂,又刺激又爽快。
「哦?是麼?那……要不要和我拼酒呢?」
郭明遠只是略微遲疑了一下,就點頭道:「好。」然後去吧台向酒保要了兩瓶高度數伏特加,回來坐在夏辰東身邊,什麼都沒說,先打開蓋子一口氣灌了小半瓶。
「浪費。」夏辰東嫌棄地瞥了瞥郭明遠。
只喝酒不說話氣氛有點怪,郭明遠又開始找話題:「原來你外祖父母在美國定居,以前怎麼沒聽見你提起過?」
「哦,他們是基督徒,接受不了我這樣的外孫。」夏辰東不當回事地說,「這兩年才好了點。」
郭明遠微微一愣,側過頭看夏辰東。他知道夏辰東不信教,以前卻總會和他說一些聖經裡的句子,他以為他是感興趣,現在看來,估計並非他想的那樣。
「他們……什麼時候來的美國?」郭明遠問。
「我上高中,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以後。」夏辰東說。
接下來郭明遠問不下去了,因為他突然想起夏辰東曾經給他朗誦的那句讚美詩:求你,留心聽我這不出於詭詐嘴唇的祈禱。願我的判語從你面前發出,願你的眼睛觀看公正。
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願意用眼睛直觀公正呢?人們總是輕易就下了判語,不問緣由,不分對錯,只要敢跨出用道德尺規畫出的那條線,就統統打入地獄。
郭明遠,別對我太好了,我要是愛上你,你就完了。我們會一起下地獄的。
他原本選擇信仰,卻是信仰先行背叛了他。
郭明遠多少有點理解夏辰東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人了,敏感,多疑,自私,反復無常口是心非,卻那麼……讓人心疼。
夏辰東見郭明遠看自己,也轉過來看他,然後沒什麼表情地又喝了一大口伏特加。
「夏辰東。」
「嗯?」
「你說我們兩個誰的酒量會更好一些?」
「當然是我。」
「我覺得不一定。」
「那就試試。」
試試就試試,不過試到最後,空酒瓶堆了滿地,實踐證明,還是夏辰東技不如人,先坐不住了,在琴凳上直打晃。
酒吧裡現在除了郭明遠和夏辰東以外,已經沒有客人了。郭明遠將空酒瓶還到吧台,卻沒看到酒保,估計是臨時有事出去了一下。
原本打算在這裡等酒保,卻忽然聽見鋼琴那邊傳來砰的一聲,郭明遠以為是夏辰東摔地上了,急忙回去看,發現是他將琴蓋子合上,然後自己坐在了上面。
「夏辰東,我們該回房間了,這裡快關門了。」郭明遠說,夏辰東的神智已經不太清醒了,他擔心他會從三腳架上栽下來,便走到他身邊,琢磨著怎麼把他弄下來帶回去。
夏辰東坐在鋼琴上,閉上眼似乎要睡著了,等他再睜開眼時,看向郭明遠的目光卻顯得那樣癡迷而茫然。
「喂,新來的,你叫什麼名字?」夏辰東突然居高臨下地問。
郭明遠愣住,抬起頭看著夏辰東。
「我叫郭明遠。」
「哦,那你過來。」夏辰東衝郭明遠勾了勾手指,「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一刻,似乎有柄重錘,忽然狠狠砸開了灰暗的記憶,將那些封存到以為早就忘卻了的畫面撕扯了出來。郭明遠如遭雷擊,一時間感覺天旋地轉,卻還是著魔了一樣走過去。
「……什麼,秘密?」
夏辰東輕輕俯下身,勾起郭明遠的下巴,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慢慢吻了下去。
「我發現,我很喜歡你。」
輕輕的一吻,接觸即離開,就像很多年前那個在盥洗室裡,屬於兩個小孩子的不含任何心機的親吻。
郭明遠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抱住了搖搖晃晃的夏辰東,一點點抓緊了他身上的浴袍,呼吸不暢,覺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原來是你!原來,我們那個時候就認識了……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的?」
夏辰東好像清醒了些,終於不再時空錯亂,眼神有點空洞地看著郭明遠,「從……火車上,你說你的名字。你說,頭上有白點的毛毛蟲,有毒。」
郭明遠艱難地呼出一口氣,「為什麼當初……你沒告訴我?」
「你不記得我,我憑什麼要記得你……」夏辰東說得挺理所當然的。
郭明遠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甚至想要報復社會,不明白老天為什麼一定要讓他遇到這麼一個人。
「郭明遠。」夏辰東已經沒力氣了,一頭栽在了郭明遠的肩膀上,郭明遠半拖半抱把人扶住,聽著他在自己耳邊低喃,「我用十年記著你的名字,又用十年喜歡你,現在又要用十年讓你也喜歡上我,你說,這是不是有點……太虧了啊?」
郭明遠剛想說,該,這都是你自找的,然而這時夏辰東又開口了,他忽然抬手抱住了郭明遠的腰,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手臂越收越緊,看不到表情,只能聽見那有些哽咽沙啞的聲音。
「郭明遠,我愛你。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愛過一個人,可是,如果這份愛讓你覺得很累,如果你真的無法接受,我願意……收回它。」
郭明遠感覺到,自己的肩頭,傳來一股讓他震顫的濕熱。慢慢的,直流進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