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3
顧錦年的南京之行還算順利,他跟對方集團談妥了投資的事項,還拜訪了幾位在他們這個圈子有名望的商界前輩。他們引薦他接觸了幾個主要供應商的高層,算是為他新項目的啟動打通了一些門路。
這一路行程都排的滿滿當當,他像個明星趕通告一樣,每天從一個局輾轉到另一個局。
吳儂軟語的水韻江南他半點沒有享受到,只是沒日沒夜地在觥籌交錯間往來奔忙。
他落腳在南京著名的金陵飯店,每當夜幕降臨時,他便可於手可摘星辰的百尺高樓之上,俯瞰整座金陵古城的星群閃爍。
他一生在追求就是這樣的群星閃耀時刻,他喜歡腳踏星河,凌空直上的那種昂揚。
他就是喜歡掌控。
事業、人生、愛人,他都要穩穩攥在手心。
顧錦年一直享受被人群簇擁,他渴望被讚美稱頌,為此他從不會停下腳步。人生的鼎沸時刻,本不缺前來錦上添花的絡繹人群。可就在這樣一個應有盡有的美妙夜晚,他坐在金陵飯店旋轉餐廳的巨幅落地窗前,欣賞著腳下的耀眼霓虹,竟有點心不在焉。
他的腦中居然閃過那間小小的房子,那茶盞中搖曳的清輝,那碗他沒喝完的皮蛋瘦肉粥。
他突然想起陸拾。
他在想,他還在他的辦公室嗎?
他現在走了沒走?
這讓他自己都不禁有些驚訝。
「想什麼呢?」他生意上的夥伴宋煜抬手碰了碰他手中的酒杯:「開香檳慶祝呢,看你這樣子,怎麼跟吃了敗仗一樣?」
顧錦年笑笑,抬手跟宋煜又碰了一下。
宋煜以為他是為情所傷,輕聲道:「你跟那誰真的徹底分了?」
「嗯。」
「你還想人家?」
「我就是想你,都不會想她。」
宋煜笑笑:「我也覺得不是你的風格,你這人對感情從不磨磨唧唧。」
顧錦年笑笑,沒做聲。
兩人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飲罷杯中酒,宋煜原本微醺的眼神突然變的晶亮。
他壓低聲音,用手拍了拍顧錦年的肩膀,指了指顧錦年身後:「靠!快看!那邊!」
顧錦年不明所以,順著宋煜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目光也不禁一怔。
宋煜指去的方向,那觀光露台的盡頭,一對年輕的同性戀人,正在星光溢彩的夜幕下擁吻。
他們吻得很熱烈,絲毫不在乎旁人詫異的目光。兩副漂亮的身軀重疊糾纏在一起,唇畔摩挲吐露著甜蜜的愛意。
最後,那個個子高些的男生還親了親愛人的耳垂。
懷裡的人笑靨燦爛,目光灼灼。
那樣的景象,讓他想起了那晚在陸拾家的夢。
那個讓他羞於提及的夢。
「我靠,真的是世風日下。現在這幫小屁孩都在搞什麼東西。」宋煜在旁吐槽了一句:「現在的純爺們真的是越來越少了。」
顧錦年不禁微微皺眉,這種景象雖然讓他也覺得有些不習慣,但還不至於刺目。
他覺得宋煜有些小題大做:「小孩子談戀愛而已,你怎麼這麼憤世嫉俗,是羨慕人家吧。」
「那是因為我是鋼鐵直男。」
「何以見得?」
「老子從來沒喜歡過男人!」
「廢話!被掰彎之前都沒喜歡過男人。」顧錦年朗聲笑道:「你太偏見了。據我所知,單純意義上的單性戀只是極少數的一部分,大部分人其實都是雙性戀。」
宋煜聞聲不禁瞇眼望著顧錦年,壞笑道:「你這麼瞭解,難道有男人喜歡你?」
顧錦年怔了一下,目光一瞬間有些閃爍。
但他是個情緒控制高手,很快就回復了平靜,意味深長地笑道:「你為什麼不覺得是我喜歡男人?」
宋煜搖頭:「不可能,你比我家門口的電線桿都直。」
顧錦年不知道這算不算好的評價,他轉頭又去尋那對戀人,卻發現他們已經不在那裡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目光微微出神,說出來的話連他自己都覺得心驚肉跳:「真的有男孩子喜歡我怎麼辦?」
他特地用了「男孩子」,而沒有用「男人」。
他知道他自己心裡在猶疑什麼,他只是沒有把握。
宋煜詫異得手裡的酒都險些撒了出來:「我靠!不是吧!真的有男人喜歡你?」
顧錦年看著他,沉默了稍許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宋煜皺了皺眉,露出一個狐疑的微笑:「我還是覺得,真的有男人在追你。」
顧錦年心想,有個屁。
「你想太多了。」他故作平靜:「那我換種說法,若有男人喜歡你,你會怎麼辦?」
「什麼怎麼樣!」宋煜想都不用想:「抽他丫的,讓他滾遠。死基佬太他媽噁心了!」
顧錦年愣住了。
他想過這個問題,但是他一直沒有答案。
他沒想到,宋煜會給出這樣一個讓他難以接受的回答。
那樣好好的一個人,行的正也坐得端,卻要被別人說噁心。
就只是因為,他喜歡我嗎?
「我跟你說,離他們遠點。那個圈子亂的很,好多髒病。」宋煜揚了揚眉:「遇見就別搭理,話都不要和他們多說。」
顧錦年笑了笑,不說話。
他又一次選擇了沉默。
顧錦年比原定計劃,提前兩天返回了北方。
他回到公司時就發現,隔壁陸拾的辦公室已經空了。
老孟跟他匯報工作的時候告訴他,陸拾兩天前就已經結束了這邊的工作,回事務所去了。
「說過幾天把報告同城快遞過來。」老孟在顧錦年耳邊解釋了一句。
「同城快遞?」顧錦年找到了關鍵詞,眼睛一亮:「慎重點吧,畢竟是財務資料。既然是同城的事務所,就叫他們陸經理親自送來吧,我還有事要跟他咨詢一下。」
他都要為自己的思緒敏捷而拍手叫絕了。
畢竟他作為甲方,錢還沒打呢。
這點並不過分的要求,事務所那邊為了盡快收款,應該也不會回絕吧。
老孟挺詫異的,他印象裡顧錦年從不關心這些細枝末節,這次倒是蠻上心的。但作為老闆提這點要求也沒什麼,老孟覺得陸拾看著蠻好說話,跟他聯繫一下就是了。
可他沒想到跟陸拾打電話的時候,對方好像並不是很情願。
推拒三兩,最終還是抹不開面子應下了,說抽空過來。
顧錦年收到老孟回復,就這麼等著陸拾的電話。
他不想主動給他打過去,這讓他覺得自己在與陸拾見面這件事上,實在表現的太過積極了。
他已經伸出了他的橄欖枝,他需要陸拾給他一個台階下。
可是他等了三四天過去了,別說電話了,他連陸拾的一個字都沒收到。
他幾次三番都險些給陸拾撥過去了,卻又強行按捺住自己這種衝動。
他是顧錦年,不可一世的顧錦年。
他怎麼可能上趕子給陸拾打電話?更何況他現在行徑根本就像是在騷擾他。
他覺得,自己這樣是在犯賤。
儘管他經常犯賤,但他從來都沒覺得自己是在犯賤。
但這一次,他真的覺得自己特別的賤。
他真的在意陸拾嗎?如果那麼在意,為什麼十年裡不去聯繫他?
他不在意嗎?既然不在意,他為什麼會像個初戀的小男生一樣,成日坐立不安上躥下跳的。
這種感覺很是複雜,他說不清也道不明。
他就是想見一見陸拾,他覺得也許見到他,他心中那個答案就會呼之即出了。
他最終還是見到了陸拾,只是他沒想到,會是在那樣的情況下。
那依然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剛踏進辦公樓,一沒長眼的麻雀擦著他的頭頂,闖進了這座鋼筋水泥的牢籠裡。
顧錦年就是閒的慌,他饒有興味地跟著那只自投羅網的蠢鳥,眼睜睜看著它一路上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地往樓上飛。
蠢鳥死心眼,顧錦年也死心眼。
一個一路撞,不撞倒南牆不回頭。
一個一路追,不追到黃河心不死。
麻雀幾次三番狠狠衝向玻璃窗,不出意料地又重重摔落到地上。
它應該挺疼的,顧錦年聽著都覺得疼。
但比起疼,它似乎更怕緊隨其來的顧錦年,又趕忙爬起來,繼續往樓上飛。
顧錦年就聽著頭頂一路腦門撞玻璃的聲響,他覺得好玩,也覺得好笑。
他就是想看看,這只愣鳥到底要飛到幾樓,才會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一命嗚呼。
他一直尾隨到三樓,聽見頭頂又是一記猛響。
他興致盎然的躡手躡腳跟上去,卻沒想到,映入眼簾的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沒看見他,正彎著腰去拾那只已經徹底撞癱的麻雀。
顧錦年就看著他那麼小心翼翼地將那絲毫無力掙扎的小東西拾起來,然後低頭仔細打量著半死不活的麻雀,輕聲道了一句:「小傻瓜。」
小傻瓜?
顧錦年心想,你才是小傻瓜,快三十的人了,居然跟只麻雀說話。
然後,他就看見那個人緩緩走向了窗前,打開了一扇緊鎖的窗。
他攤開手,把麻雀置於掌心最穩妥的位置,然後將胳臂伸到窗外去。
他就維持這那個動作整整二十多分鐘,顧錦年親眼看著那只撞暈的麻雀,在他素白的掌心甦醒過來。
它好像真的撞的有點懵,翻起身來,靜靜坐在那人掌心許久。
顧錦年望著向那人,他的目光溫柔,像和煦春風,令人嚮往。
那樣人鳥和諧的畫面,太過美好。
可最終,那忘恩負義的笨鳥還是在養精蓄銳後,沒撂下一句謝謝,便拍拍屁股就走。
它振翅的一剎,顧錦年怔怔地望著它毫不留戀地脫離那片素白的掌心,直上九天去了。而那方曾供它停留的修長又乾淨的手掌,彷彿就在它掙脫那一瞬間,綻開一朵萬分旖旎的花來。
他那時才確信,其實陸拾依然他記憶裡的那個陸拾。
他就是那種能察覺到生活中最最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的人。他還會為他們駐足,捨得為他們付出自己的情感。
他不像顧錦年一樣奔奔忙忙、冷冷酷酷的。
他很柔軟,也很簡單,簡單到讓人感動。
顧錦年突然意識到,這十年來他一路闊步昂揚,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後,卻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不知道是什麼,但好像是一件不管他如今多麼努力,都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
他想到宋煜那日在金陵酒店對他說的話。
他說:髒。亂。噁心。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聯繫不到那些詞彙。
他甚至覺得宋煜的這些話,都不該進到他這樣的人耳裡。
顧錦年覺得,自己第一次從燈光閃耀的舞台上退到了邊角里暗處。
可他甘願就站在這個寂靜無人的角落裡,偷偷摸摸地看著陸拾。
那一刻,他確定了。
他想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