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03
陸拾的少年時代也曾設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慢慢靠近顧錦年,然後再水到渠成地融入到他的生活裡去。
愛情的萌發,總是伴隨著難以自制的好奇心與旺盛的想像力。那些哪怕是顧錦年自己都不曾經意的點滴細節,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陸拾都曾如數家珍,舉一反三過。
否則,他又憑什麼去靠近這個人?
不似顧錦年的光芒萬丈,在那些暗戀的季節裡,陸拾覺得自己根本見不得光。
他曾不甘觀望,卻又只能暗無天日中蟄伏。他覺得自己像一個下作的偷窺狂,甚至在多年的一段時間裡極度厭惡那時的自己。
他愛上了一個他永遠也得不到的人,他是想要靠近一個他遙不可及的人。但要說他貪心不足、癡心妄想,也未免有些刻薄。
那樣優秀的顧錦年,讓陸拾的一腔衷情並非憑空出世。他也只是與許多人一樣,對美好的事物一見傾心。
陸拾不是個愛情至上的無私奉獻派,他大多數時候是理智那一掛。
他心裡喜歡顧錦年,卻又不能像一般的男生那樣與他親密無間、如影隨形。他也不能像女孩子一樣,鶯鶯燕燕地繞在顧錦年的身邊。
他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說不了。可愛意就洶湧在心頭,難以禁止。
他的絕望,源於此。
他的痛苦,也源於此。
一份不能被表達的愛意,像是心頭生起的倒刺,被他暗戀著的人無意識反覆撩撥。
他坐在他身後管中窺豹的三年,最大奢望就是能一直坐在顧錦年的同桌。可即便是這樣小小的心願,終究也沒能達成。
十年過去,他已經學會不在清醒時去為難自己。
可是他總是有不清醒的時候,在他思緒混沌之時,顧錦年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輕而易舉攻破他的心防。
他會時不時悄然潛進他的夢裡,在許多個夜裡,他都會不請自來。他坐在他身邊,同桌的那個位置,對著毫無防備的陸拾露出燦爛的笑靨。
陸拾一次一次地在夢中圓了「夙願」,可是醒來以後,他又要面對巨大的空虛與落寞。
陸拾本以為,他已經習慣。他早與自己和解,可以坦誠面對徹底忘記顧錦年,是一件他根本辦不到的事情。
人生中本就有許多事是無法忘記,但卻可以放下。
這些年的歷練,陸拾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顧錦年。
可就在他這麼以為時,顧錦年又把他帶回了他的家,還讓他在他的家裡洗澡過夜。
他在顧錦年的浴室鏡前踟躕了許久,感覺自己似乎是陷落在一個不切實際的夢裡。
浴室本就是一個極其私密的地方,透露著主人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生活瑣碎。
顧錦年用的洗髮水和沐浴露,他剃鬚水的味道。他的洗手液、他的牙膏。他用過的毛巾,還有那條掛在架子上,可能曾裹過他身體的灰色暗格浴巾。
這樣密閉的空間裡,「顧錦年」的濃度實在超標。
陸拾覺得有什麼東西扼住了他的脖子,伸進了他的咽喉,蔓延向胸腔。
那東西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像是要將他的心掏出來攤在陽光下,看看上面是不是還有著癡心妄想的影子。
陸拾覺得自己一朝之間被打回原形命,他又變成了十多年前那個坐在顧錦年後座的偷窺狂。
十年的修為一朝散盡,他唯剩的就是最後那點骨氣,在和自己的欲/望較勁。
他雖然鐵骨錚錚,可又的的確確在這間浴室裡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腦子裡開始亂糟糟的,一瞬間憔悴了不少。
他就那樣立在原地許久,終於決定先洗把臉清醒清醒。
可就在他擰開水龍頭的瞬間,他甚至都開始懷疑,顧錦年家的自來水都跟別人家的不是一個味兒!
不明所以的顧錦年在此時推門進來,陸拾的最後一道防線被擊垮了。
「怎麼還沒脫?」見陸拾衣冠周正,顧錦年實在不知道他在浴室磨蹭了半天究竟做了什麼。
陸拾的臉有點發燙,目光卻單單落在顧錦年腕上掛著的一條浴衣。
「我的,別嫌棄。」顧錦年也察覺到了他遲疑的目光,微笑著遞給他。
陸拾猶疑片刻,機械地伸手,接過那件燙手的「山芋」。
「你把衣服脫了,我幫你放洗衣機裡轉一下。」
「不用了……」
「自動烘乾的,很方便明天就能穿。」
不管是一時興起,還是有意為之。顧錦年的周到體貼,無微不至,都讓陸拾此刻只想要順著他家下水道遁形。
他想要迅速逃離這幢危險的房子,最好是能將今日的奇遇全部忘記,就當是做了十年來最最荒誕的一場夢。
顧錦年自然不明就裡,他見陸拾一動不動愣在那裡,抬手就要幫他去解襯衣紐扣。
手還沒碰到他,陸拾的反應就像是觸電一般,倉皇向後退了半步,避開了顧錦年難得的好意。
顧錦年愣了一下,見陸拾如臨大敵般地望著自己,一時竟有種錯覺。
他這個舉動,未免見外的有些傷人。
顧錦年不僅意識到了,他甚至還很熟悉。
他熟悉的不是這樣的陸拾,而是那樣的自己。
他實在回憶不起具體的細節來,但就是隱約覺得自己曾幾何時,似乎也對眼前的這個人也做過相同過分的事。
「你自己來。」
顧錦年悻悻收手,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
他說不出來,只能轉身離去,並將浴室的門帶上。
陸拾看著他出去,影子卻斑駁在玻璃門上不走,許久之後方才離開。
陸拾最終也沒有穿顧錦年的浴衣,他甚至都沒敢碰顧錦年的洗浴用品。
他只是淋了個熱水澡,又赤著身子在吊頂的暖風口下面站了許久。直到暖風把他身上的水蒸的差不多干了,他才勉強套上自己衣服,從浴室裡走了出來。
出來時,他的手指還不自主地摁了一下排風按鈕,風機瞬間「轟轟」作響起來。
他不想在顧錦年的浴室裡留下他的味道,他不想顧錦年不舒服,他也不想自己心裡不舒服。
顧錦年不知道坐在沙發上思忖著什麼,見陸拾走出來,除了額發微濕,身上的衣著與方纔他走進去時別無二致。
他的皮膚被浴室的水蒸氣蒸得清透白/皙,雙頰微醺出淡淡的紅色,唇色略顯幾分艷麗。
他的眼形很是漂亮,眼眸清澈如溪,像是桃花落進清幽的潭水裡去。
那雙眼睛,讓他看起來比真實的年紀要嫩上許多,有種呼之欲出的少年氣。
顧錦年不禁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午後,陸拾曾遭遇的一場傾盆大雨。
顧錦年躲過了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他坐在教室裡,看著陸拾渾身濕漉漉地進來,忽然心生憐惜。
陸拾狼狽地經過他的身邊,他趕忙低頭去翻自己的書包,終於找到了一包紙巾。
他趕忙轉身遞過去,遇上那雙散發著潮濕欲意眼睛。
他那個時候就覺得陸拾的眼睛特別的好看,不同於一般意義的濃眉大眼,劍眉星目。目光深邃旖旎,像是漆黑夜空也依舊曼妙的流螢。
過去這樣多年了,他此刻這樣望著自己,似乎與當年並沒有什麼分別。
顧錦年覺得歲月都格外疼惜他那雙眼睛,不忍讓它明珠蒙塵,變得渾濁沉寂,再也發不出光來。
兩人四目相對,霎時間相顧無語。
終究是顧錦年先開了口。
他的目光落在陸拾手中的浴衣,語氣有些不滿:「幾年沒見,潔癖到這種程度?」
「我是怕你有潔癖。」陸拾避開了他的目光,逆來順受道:「要是我穿一次你就不穿了,扔掉多可惜。」
「一件浴衣而已,有什麼可惜!」顧錦年沒聽清他的言外之意,回得乾脆。
陸拾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他對顧錦年給予他的一切都太過珍惜,所以也就什麼都覺得可惜。
是啊,一件浴衣而已,到底有什麼可惜。
他想說點什麼搪塞過去,可是還沒開口,顧錦年又來了一句:「你要是喜歡穿,我可以送給你。」
陸拾微怔,心中暗暗回了一句,我要你浴衣做什麼?
可這心聲還沒到嗓子眼,顧錦年便起身奪了他手中的睡衣,悻悻進浴室去了。
陸拾愣在原地,聽見身後的水聲嘩啦啦作響,一時間覺得自己心裡那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疼了。
顧錦年自己可能都不記得了。
許多年前,和他曖昧過的一個女孩子給他還書,顧錦年不在,那女孩就交給陸拾代為轉交。
陸拾拿給顧錦年時,顧錦年沒有接,只是有點不悅地嘟囔了一句:「送給她的,還我做什麼?」
陸拾愣了一下,也沒多想就說:「好,那我拿去給她。」
可他剛轉身要走,手中的書卻被顧錦年一把抓住。
陸拾到現在都還記得顧錦年那個眼神,那種冷漠、決絕、又十分見外的眼神。
特別傷人。
他許是覺得陸拾越俎代庖,多管閒事吧。
那本書幾乎是他狠狠從陸拾手中奪過去,書從陸拾掌中被抽走的瞬間,他覺得像是心被人狠狠插了一刀,又漫不經心地抽了出來,頃刻間血流如注。
他只是想幫他還書,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一時間尷尬地愣在那裡。
顧錦年沒理會他,拿著書跑了出去。
陸拾在那一刻就覺得,那是他和那女孩兒兩個人的世界,那是他們心照不宣的小遊戲。
他的存在如同無關緊要的炮灰,他再怎樣小心翼翼步步為營,那個人的世界,他這一輩子也靠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