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舊夢
江皖有時候真是覺得上輩子自己乾了什麼缺德事,這輩子才要得到如此報應。
她把傘壓低,假裝沒聽到江稍的話,再一次和許皎白講:「你還走不走了?」
管向童雖然沒和江皖接觸過,但也聽許皎白提起過這個人,聽說是大學同學,那現在是什麼關係呢?他眼珠一轉,不敢再猜。
這也太湊巧了,許皎白的朋友是江稍的姐姐。
管向童又看向江稍,悶葫蘆淋在雨裡不知道想什麼,叫過那一聲「姐」後就沒聲了。
管向童踮起腳側挨在江稍的肩膀,「你姐不理你……要不咱倆先走吧?」這麼僵持著也不是辦法。
江稍沒有任何異議:「好。」
管向童伸手和站在屋檐底下的兩個人揮了揮,「那個啥,我倆先走了,你們……那個那個,許皎白!」
許皎白點點頭示意明白,季橫則完全沒留眼神給他。
管向童倒是自覺,拉著江稍往另一個方向走,心裡打著腹稿想一會兒要怎麼安慰江稍。
兩個人走之後江皖緊繃的肩膀松懈下來,抿著唇問許皎白:「你到底還去不去醫院了,我傘都給你送來了。」
許皎白往前邁了一步被季橫拽回來,他還來不及躲季橫就松開手,好像知道自己不願意被他碰。
許皎白回過頭看他,季橫又勾起嘴角笑。自打重逢以來,他一直這樣笑,好像一切沒發生,輕輕鬆松地說回來就回來,說跟著就跟著,絲毫不顧及旁人感受。
許皎白沒法接受這一點。
「你要走嗎?」季橫話說得很輕,融在綿綿細雨中。
江皖忽然想退開一些,把兩個人仔細打量一遍。她從未見許皎白露出這樣的神情,眼神里飽含的情感太豐富,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雨落在傘上,濕漉漉地滾落下來,她不介意自己被當做一個擺設,但是見不得許皎白難過。
那雙眼睛怎麼會冰冷冷注視一個人呢,許皎白從來都是有情意的,眼睛是一汪清水,整個湖泊的藍都倒映在裡面,只是沒人願意去細細品。現在也是一樣,他偽裝的一點都不好,還要倔強地看回去。明明站在屋檐下,身上卻已經淋了雨。
「嗯,要走了,再見。」
他走進雨裡接過江皖手裡那把傘,打開一看傘面是藍色,裡面卻是黑色。
是遮陽傘呢。
許皎白盯了兩秒,江皖自然察覺到了:「看什麼看?你以為我家裡很多傘嗎?遮陽傘也是傘!」
兩個人都刻意忽視掉身後的季橫,被留在屋檐底下的人不再笑了,灰沈的天,那把像天空一樣的藍傘旁邊突然多了另外一把橙色的傘。
季橫的心塌陷下一塊,雨濺落在腳邊,好像才意識到過去了多久,誰都會有新的生活,只有他沒有。只有他還陷在六年前的夢里,雨水衝刷在臉上,少年之間的吻青澀又甜蜜,呼吸盡是顫抖。
這場景他一夢就是很多年,他知道下一秒闖入眼前的是什麼,晃動的人影,乾枯又漆黑的長髮,尖銳的謾罵和哭泣,刺眼的紅烙印在眼底永不褪去。
一直以來季橫都有一個噩夢。
回國前已經治好了,現在只是在回憶,好像只有回憶能讓自己清醒。
那兩個人越走越遠,他沒有攔,時間他攔不住,雨也攔不住,他怎麼能再去攔許皎白。
被圍困在舊夢里的只有他自己。
江皖和許皎白坐上公交車,車里很空,兩個人並排坐著。
江皖說:「你是不是挺早就知道啊,我和江稍?」
許皎白說:「你們長得很像。」
江皖點點頭:「他們都這麼說,不過我媽覺得江稍長得更像她和我爸。」
車輪碾壓過水坑,臟的污濁的顏色四散。
「我沒想到你和江稍認識……現在想一想,倒也不是沒可能,你倆一個高中的呢,他初中也是在那個學校上。」江皖拿頭繩把自己的頭髮梳高,「既然察覺到我倆是姐弟,你當時怎麼不說啊?今天可尷尬死我了。」
「因為你從來沒提過他。」許皎白說。
江皖兩手搭在前椅上,笑起來:「……對,好像是這樣沒錯哈。」她笑得有點難過,大學的時候兩個人不熟,許皎白不是那麼八卦的人,理所應當地不去問,之後兩個人成為朋友,許皎白更不會主動去戳她的痛處。
「江稍高中在你們學校怎麼樣?」江皖忽然問。
「他籃球打得很好。」
「他也就運動細胞發達。」江皖呼出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我和江稍完全合不來,他話太少我話太多,一和他說話我就火大,他總是能讓我接不上話然後特別尷尬。
「我……應該是挺討厭他的吧。因為我媽總是偏心他,他又跟個木頭似的,戳一下才動一步,我當時就想,我不想要這個弟弟。」
江皖故作輕鬆地聳下肩,「所以你看,我果然不是一個好姐姐。」
許皎白靜靜聽著,並不做評價。
江皖又反過來問他:「不說我了,說說你。本來我都不打算再提,可是白白啊,你那個高中同學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怎麼又見面了,他真沒欺負你?」
許皎白搖頭。
江皖直接說:「可是你看上去很難過。」
許皎白愣了一下好像不敢相信,看到江皖確定地點點頭,他才低頭說:「嗯,我還是藏不好。」
江皖沒聽懂。
兩個人到達醫院,孟媛看到他們責怪了一番:「外面下著雨你們還來乾嘛呀,又不是沒請看護,我和你洛阿姨聊天聊得挺好的。」
江皖笑嘻嘻哄著孟媛,許皎白說:「想來看看你。」
「昨天又不是沒來過,還有我昨天都忘了問,你和季橫那麼晚才走,有沒有請人家吃飯?他跟你來一次醫院怪不容易的。」
許皎白:「有什麼不容易?」
他自己非要跟來的。
孟媛抿了抿唇:「你和他真的和好了?」
本來可以隨便糊弄過去,許皎白偏要說:「怎麼算和好?」
孟媛緩緩嘆口氣,「我不知道,你問問你自己。」
孟媛吃過藥以後要睡覺,江皖和許皎白挪到長廊上說話,江皖問:「你和那個季橫以前關係特別好?」
許皎白:「算不上。」
可能在季橫眼裡,他只是那些朋友里的其中一個。
江皖:「你是真的很不想提到這個人啊。」
許皎白:「嗯。」
江皖:「我還是第一次看你這麼抗拒交流,你太在意這件事了。」
許皎白沒說話。
江皖說:「咱倆今天走的時候,我一時好奇沒忍住回頭了……你別這麼看我,我可不是叛徒!許皎白,別用眼神控訴我!」
許皎白說:「哦。」
江皖被噎到了,想說他和江稍一樣討人厭,話到嘴邊停住了,她沒理由在這種時候提到江稍。
江皖說:「他站在雨裡。」
許皎白抬眼詢問,然後呢?
「沒有了,雨下那麼密我哪看得清人……我想他既然主動找你就是想和你和好,你倆都一塊來醫院看阿姨了,那就證明以前關係真的很好吧。到底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清楚,你們有把事情說開嗎?」
「沒有。」
「為什麼?」
「不想聽。」
江皖驚嘆:「媽呀你還有這麼任性的時候?」
許皎白垂下眼。
溫順的家貓發起脾氣更加難哄,人類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明白這個道理。
江皖側過頭:「可是這樣一來,難過的還是你自己,有些事不說清楚就永遠沒法釋懷,你是想永遠記得他嗎?」
江皖很少有耐心講這些。她連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自己的戀愛、家庭、生活都還一團糟,她想自己也沒資格對別人的決定指手畫腳。
但是怎麼說呢。
許皎白真的和江稍很像,一樣的不善言談,一樣把事情都藏在心裡,一樣的內心柔軟。
她想去瞭解許皎白也是在那個時候,因為在他身上看到自己弟弟的影子。
她可以像現在這樣多管閒事,可以和許皎白說一些她自己都覺得矯情的狗屁道理。
但是她永遠沒辦法開口和江稍說,我其實沒那麼討厭你。
她沒有資格。
早在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她就把自己淹沒在水里。
會喊自己「姐姐」、把冰激凌率先遞到自己面前的弟弟,當時還很小什麼都不懂的弟弟。
她曾經想要殺死他。
如果沒有他,如果沒有這個男孩子,她就不會被罵了,不會被責怪也不會被差別對待。
她會成為唯一的那一個。
江皖為曾經那個稚嫩又邪惡的靈魂哀悼,她死於多年前的那個夏天,自此之後做出的每一個抉擇所帶來的糟糕代價,她都告訴自己。
這是你應得的,是你活該,你曾經想要殺死一個男孩,你要為此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