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8.wrong turn-26
「小戚……」
柳弈伸出手,搭在了戚山雨的前臂上,稍稍用了些力,將他的雙手從臉上拉開。
戚山雨抬起頭,雙目充血,嘴唇哆嗦了一下,「柳哥……」
他的嗓音低啞,聲音輕得幾乎要融進空氣之中,「裡面的……是不是?」
雖然戚山雨問得很籠統,但柳弈卻立刻就聽懂了。
「小戚……」
他的聲音哽住了。
柳弈早就記不清楚,他以前到底有多少次,親眼目睹某個死者的家屬,得知親人的死訊時,那瞬間仿若天塌地陷般的崩潰和痛苦。
在他念研究生的時候,隔壁組有個姓王的學長,是從臨床系轉到法醫系的。
通常只有學法醫的學生,因為受不了這個工作的髒臭苦窮,考研的時候轉到別的專業的,像王學長那樣反其道而行之的,法醫系裡可能好多年都碰不到一個。
所以,柳弈後來和姓王的學長混熟了以後,還特地問了對方轉系的理由。
他記得,當時那位學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告訴他,他在臨床實習的時候,每天都要目睹病人辭世後,家屬圍繞在病床邊,悲痛欲絕的模樣,那場面實在太過致鬱,他始終無法習慣,所以才從臨床轉到了法醫系。
說完理由之後,那位姓王的學長又自嘲似的搖了搖頭,接著說道:
「我之前還很天真地以為,學了法醫以後,反正交到我們手裡的已經是屍體了,就不用再去面對家屬的痛苦了……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只要我一天還和『醫』這個字打交道,就一天都逃不出面對人世間的各種生離死別。」
柳弈伸長手臂,環住戚山雨的肩頸,用力一拽,將他緊緊地摟進懷裡。
「柳哥……」
他感到,自己臂彎裡的人,正在微微地發著抖。
「裡面的……是不是?」
柳弈聽到,戚山雨又低聲問了一遍。
「現在還不知道。」
柳弈抱住戚山雨,側頭在他的鬢角親了一下,「我們會查清楚的,不要著急……」
他說著,將手掌移到戚山雨的臉頰上,和他鼻尖貼著鼻尖,近到足以呼吸交融,「別慌,等我們的結果,好嗎?」
戚山雨垂下眼睫,死死地咬住嘴唇。
「我不知道……」
他突然伸出手,用力地回抱住柳弈的肩膀,聲音裡帶了無法壓抑的顫抖和隱約的哭腔。
「我不知道……柳哥,我現在真的很亂……」
其實,身為一個刑警,在看到倉庫裡的滿地血跡的時候,戚山雨就已經意識到,那意味著什麼了。
但無論是多麼理智的一個人,在面對至親的死亡時,都根本做不到冷靜的面對——就算柳弈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疑問,但戚山雨其實已經從柳弈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戀人那樣憐惜和心疼的眼神,幾乎已經等同於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測。
「柳哥……」
戚山雨的聲音低到幾乎讓人難以聽清,「柳哥,告訴我……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你現在應該等我們這邊的結果。」
柳弈雙手捧住戚山雨的臉頰,探頭在他的嘴唇上親了一口,「等會兒跟我們一起回去吧,讓你在旁邊盯著,行嗎?」
聽到柳弈的這個建議,戚山雨渾身一顫,明顯地抖了一下。
「我……」
戚山雨只說了一個字,就再次緊緊咬住了嘴唇。
柳弈盯著自家戀人的雙眼。
他從戚山雨濕潤的眼瞳中,看出了如同一個溺水者,在眼睜睜地看著身下那塊承載著最後一縷希望的浮木,正在往下沉時的,強烈的恐懼。
柳弈以前在不列顛鄧迪大學修他的博士學位的時候,曾經跟著導師參與過一個課題。
該課題是使用多種現代法醫人類學鑒證技術,將一些無名屍骨與失蹤人口進行匹配,找到那些死者的真實身份。
那個始於社會公益性質的課題,找到的無名屍骨,多是一些死於疾病或者意外的流浪漢、拾荒者、偷渡客和難民,本意是想要幫助這些客死異鄉的可憐人找到身後的歸宿。
然而,當法醫們將他們的死訊送回到遺族手裡時,得到的經常並非感謝。
柳弈記得,曾經有一對年過七旬的老夫妻,抱著他親手交給他們的,屬於他們女兒的遺物,雙雙哭倒在了家門口。
那對老夫妻的獨生女,在三十多年前和一個外鄉來的年輕小夥兒私奔了,從此音訊全無,再也沒有回過家。
夫妻兩人苦苦尋找多年未果,從此一直保留著女兒曾經的房間,三十多年來從未搬家,每日守著這棟老舊的鄉間木屋,就只盼著在他們有生之年,女兒會再一次踏進這個家門,一家團圓。
然而,柳弈送來的屬於他們女兒的遺物,徹底打碎了二老最後的希望。
即便已經過去了好些年,柳弈依然能清楚地回想起當時老太太說過的每一個字。
她說:「如果你不把這些東西送來,我們到死時都會覺得,我們的女兒,現在可能在某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過著幸福的生活……」
老人抱著那隻小小的遺物盒,任由淚水淌過瘦削而蒼老的臉頰。
「可是,我們現在知道了,我們的女兒已經死了,她在三十年前……在她還是個年輕姑娘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在柳弈的記憶中,那位不列顛老太太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一雙眼睛,就好像兩顆蒙塵的玻璃珠子,哀莫大於心死。
她的眼神,和現在的戚山雨,是一模一樣的。
人在必須面對最終的結果時,總是會感到恐懼。
因為在真相揭開之前,他們還可以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
無論那種希望有多麼卑微、多麼渺茫,甚至很可能只是自欺欺人,但起碼,還沒有絕望。
「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柳弈貼著戚山雨的嘴唇,印下一個個綿密而輕柔的親吻,「等我這邊出了結果,就去找你。」
這一次,戚山雨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好。」
他回答,「我……等你。」
原本根據規定,在直屬親屬成為案件受害者的情況下,戚山雨是應該依照回避制度,退出調查的。
不過包括沈遵在內,專案組的所有人都很有默契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在這個骨節眼上提起這茬兒。
只是戚山雨現在的情況,也實在不合適繼續奔波在第一線了。
於是沈遵指了個別組來支援的年輕員警,在旁陪著戚山雨,然後帶著專案組裡的其他人,立刻重新投入到案件調查中去了。
用沈遵自己的說法,就是現在戚妹妹十有八九已經沒了,如果他們還不能儘快將兇手繩之以法,那麼他真的可以用一根褲腰帶將自己掛在市局大門前,一死以謝天下了。
戚山雨也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到底糟糕到何等程度,他沒有逞強,而是聽了柳弈的話,讓沈遵指派的年輕警官將自己送回了家。
這會兒天還沒有亮,距離戚山雨出門去醫院的時間,才過去了不到十二個小時。
他摸出鑰匙,打開了屋門,然後靠在門框上,伸手在牆上一摸,摁開了客廳的白熾燈。
因為戚蓁蓁是在自家住處附近失蹤的緣故,所以戚家前後來了兩批員警和鑒證人員,不可避免地把客廳弄得十分凌亂,尤其是玄關附近,滿地都是帶著「GA」花紋的鞋印。
戚山雨將房門關上,背靠在門板上。
上一次,他在走出這扇門的時候,還因為和戚蓁蓁吵架,妹妹說的兩句話而感到傷心和難過。
可是,明明只是十來個小時前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卻好像隔了一片濃重的霧氣,連細節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無論曾經有過多大的矛盾,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會變得不值一提。
他上一回體會到這個道理,是在他的媽媽因為癌症離開人世的時候,而這一回,他失去的是自己最後的至親。
戚山雨抵著門,默默地站了許久,久到他仿佛化成了一樽雕塑,除了偶爾微微顫動的睫毛之外,已然看不出半點兒活人的氣息。
直到他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的一股隱約的香味,才好像冰雕化凍了一般,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是一股食物與各種香料混合後的特殊氣味。
戚山雨挪動腳步,慢慢地穿過玄關,走進了廚房。
他打開廚房的電燈,看到爐灶上擱著一口鍋子。
鍋蓋是蓋著的,只是邊上卡了一把勺子,所以沒有蓋嚴,從裡頭飄出一股咖喱特有的香辣的氣味。
戚山雨伸出手,指尖微微地顫抖著。
他揭開鍋蓋,看到鍋子裡滿滿大半鍋黃澄澄的咖喱土豆燉牛肉。
時間隔得久了,鍋裡的咖喱早就涼透了,結成了黃褐色的塊狀物,表面還析出了一層半透明的油脂。
戚山雨又轉了轉視線,看到了灶台旁的電飯煲。
他打開蓋子,裡面是燜熟了的兩人份的米飯,但在夏夜裡放置得久了,已經泛出發酵過度的酸味。
電飯煲旁邊還壘著兩隻乾淨的碗,是準備盛飯用的。
戚蓁蓁在他出門前,曾經問過他,會回來吃飯吧?
戚山雨的視線漸漸模糊了起來。
他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不受控制的滂沱落下。
他站在只剩自己一個人的廚房裡,對著妹妹留下的冷透了的飯菜,沉默的流著淚,卻連聲音都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