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章 畫堂春(15)
戰事越發激烈。突厥人發了瘋似的,拼著性命不要一般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城牆周圍早已堆滿了軍士和馬匹的屍體,打前鋒的突厥士兵舉著盾牌,頂著楚軍的箭羽——此刻,比之前早已稀疏了不少。
後頭的突厥人則是不畏懼那腐爛的惡臭一般,將那些屍體盡數堆疊在一起。心一層層地涼了起來,又見後頭一隊騎兵策馬而來,煙塵滾滾。一開始還以為是突厥人的援軍到了,恐懼得嗓子眼發緊。
然而當那些騎兵狂奔到才城下時,定睛一看,那煙塵卻是馬匹後邊的袋子裡顛簸出來的。是裝滿了泥的口袋。騎兵們將布袋丟棄給堆疊著屍體的士兵,又快速地調轉馬頭朝後方奔去。
他們,是要用土袋和屍體堆疊起來,生硬地鋪成登城的道路!
無邊無際的恐懼終於襲遍全身。繩索可以砍斷,雲梯可以燒毀——但是,你能拿一條路怎麼辦呢?
只能近乎絕望地看著他們以絕對的優勢碾壓過來,滿眼都是突厥人雪亮的彎刀映照著沉沉的暮色。天色已晚,黑沉沉的天空上沒有一點星光,月亮也藏了起來。只有火把的明光,在夜風中跳躍著。
她累極了,這麼久的惡戰,不停地磨著,消耗著他們的精力和儲備。平素冠絕天下的嬌麗容顏,此時憔悴不已。
她望瞭望周圍的士兵,也都是滿臉疲憊,一臉的土灰,還混雜著血跡。激戰這麼久,他們只損傷不到小半。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戰績了,可是,要是讓突厥人沖上來,只怕就算有四千人,也抵擋不住餓狼一般的胡虜了。
這麼久了,希望忽明忽暗,如此渺茫。她也是依仗著心中那一點信念,一直鼓勵著自己要堅持下去。可是,這麼久,她似乎又看得了更多的東西。
她是楚家的女兒,是沈長歌的娘子,所以,她需要為平宛城負責,即使是殉城。但是,她眼眶酸澀,卻流不出眼淚來——別人呢?這些年輕的士卒,都是大楚的子民,國家危難,的確是需要他們沖在前線。可是,她這個楚家的公主,有保護到他們嗎?
他們也許剛剛成婚,家中的妻子也在等著他們;有些也許已經有了孩子,還未能享受嬌兒繞膝的溫情;有的,才十幾歲,家中老母不過也早早盼著他賺些軍餉,早日歸來成家立業。
若他們死了,身後的妻兒家人,該怎麼辦呢?
心口仿佛被什麼堵住了,咬著牙不讓那無邊無際的苦澀心酸蔓延出眼角。可是……是她無能,還是敵人太狡猾……平宛城,大概是守不住了……
仰頭,看見最後一群信鴿從城中高飛而起,烽火臺上的狼煙又燃了起來。一切通訊的手段都用上了,可是……
突厥人用屍體和泥土壘砌起來的道路越來越高,很快,他們就可以登上城牆了。
她深吸一口氣,“李沖,現在還有多少糧草?”
李沖大略思索了一下,報出數字。
“留下五日的糧草,其餘的分發給百姓。”望著那越來越高的土堆,“分不完的,先把乾草運到城牆上。”
城中還有不少火油,連平民都自發把家中的菜油捐獻出來,這樣的情誼,她實在沒有辦法回報。
即使沒有什麼希望了,能多拖延一刻,也是好的。
乾草很快就運了上來,按照她的要求分成了若干垛,用投石機遠遠地扔了出去。一瞬間,突厥人還不解其意,但那饑餓多時的戰馬卻按耐不住食物的誘惑,小跑著上前啃食了起來。
在他們喝令馬匹停止吃草之前,無數的箭矢又朝著之前投送的草料垛上飛去。
並不是普通的箭矢。箭頭纏了浸透火油的布條,點燃後令身強力壯的士兵拉開神臂弓射出。
刹那間,整個戰場上,成片成片地燃起了火光,烈烈灼目,宛若鳳城上林苑春日裡恣肆綻放的杏林春牡丹。
被火光包圍,戰馬驚恐地嘶鳴起來,四下狂奔,將一眾騎兵顛簸下了馬背。他們又穿著鱗甲,被烈火一烤,灼熱難耐,更有不少被戰馬踐踏後又滾入火堆裡的。
宛若修羅地獄一般。但是她並沒有害怕。
土道固然不怕火燒,他們剩下的弓箭也不多了。但是,燃著的弓箭射出去,合著投石機投出去的乾草作為燃料,一直燒著。只怕突厥人要滅火也難。
夜風呼嘯,帶著腥臭燒焦的氣味,不斷地傳過來,隱隱含著一絲冰冷的寒意。她祈禱著,不要變天。就讓這火能一直燒下去吧。
然而,突厥人的悍勇完全超乎了她的想像——突厥騎兵們不要命似的,又從後方掘了土泥來滅火,牆邊的軍士仍然不斷地投下草垛又澆了油脂令其燃燒,然而衝鋒的士兵不減反增。
烈火熊熊,那些後續的騎兵瘋了一般沖上來。馬在烈火中跌倒,騎手在被燒死前丟出手中的土袋,壓滅一點點火焰,又嘶喊著攀爬上來。
城上城下,所有的人都是瘋了的。
她守在城頭上,心中除了怖懼,還有一絲疑惑——主動發起進攻的一方,為什麼會這樣迫不及待?難道是看了城中燒毀糧草的火光,以為現下攻破平宛城還能搶掠到一些糧草麼?
守軍決計不敢讓坡道上的烈火熄滅,所以無論城中的火油有多少,都始終要用,那麼總是要燒完的,這些突厥人為什麼非得搶在一時攻城?
天光熹微,卻遙遙地聽著一名突厥的傳令兵拿著號角喊著胡語,然後如同波瀾起伏起伏一般,所有尚存的突厥騎兵都一同叫了起來。
“他們在喊什麼。”她皺著眉,擦了擦臉上的灰,問道。
周圍的士兵臉色都難看了起來,礙于她的威嚴,終於說出口,“突厥人說,他們不要糧草……只要、只要……”
“……只要貴主您和他們走一趟……”
原以為她會發怒,然而她只是嗤笑了一聲。拿起水囊,沾濕了袍袖,擦了擦那煙灰下白玉一般秀麗絕倫的臉。“呵,原來就這點本事啊。”
“予無能。”她環視了一圈,“無法保全諸君了。諸位脫了衣甲歸家,只說不曾參軍便是。予以景康公主身份保證,絕不為難諸君。”
“李沖,和他們說,我去。”
少時,三皇兄楚元卿總和她說,他們是天家子女,享受大楚朝子民的供奉,一定要時刻記得要承擔自己的責任。
那麼,就是此刻吧。
長歌,長歌!心中無邊無際的酸澀,無邊無際的想念。她不得不承認她後悔了,後悔沒有親口告訴他,她其實也很歡喜他。
沈長歌,長歌阿兄,我的駙馬,我的好郎君。
楚博珍歡喜你。
我已經等不到你了。那麼,給旁人留一個盼頭吧。
“和他們說,要予過去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們得先卸下武器,然後全軍後退六十裡。”晨光中,那張憔悴的玉容,綻放著奪目的光華,簡直令人不由自主地要跪拜在她腳下。她是天子之女,天子之妹,流淌著驕傲的楚家的血液,即使在此刻,也不容得半分妥協和軟弱。
“貴主!”卻有人朗聲道:“既然打了,便一戰到底!知咱們這一處的男兒,戰死易,投敵難!”
“貴主!咱們也是大楚的好男兒,讓貴主一個女子以身飼狼這種事,大家還真做不出來!”
“呸!也不看看他們是什麼醃臢潑貨,區區幾個突厥胡虜,也敢叫咱們大楚天家貴女和他們走一趟!”
“諸位……”她心中波瀾起伏,幾乎要落下淚來。她根本什麼都不會,唯一做的,不過是他們一起守城罷了。
便在這一刹,箭樓上操控弩車的軍士卻撕破了喉嚨般大叫出聲來:“他們回來了!”
朝霞已經升起,漫天的雲絮都被染上了燦爛明媚的顏色,金燦燦的日陽從雲層中灑落大地。天邊黑壓壓的一群行進的士兵,不斷地靠近,旌旗獵獵,在晨風中不斷卷舞。
她的心懸到了嗓子眼裡。是突厥人,還是,楚軍?
越來越近,陽光和殘餘的火焰,投到那玄色軍旗上,金線繡成的“楚”字熠熠生輝。
是楚軍!楚軍回來了!
渾身力氣仿佛被盡數抽幹,她又想哭又想笑。他們回來了!
她的駙馬,她的夫郎,她的長歌阿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