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酒後真言】
七夏大病初愈,儘管已經康復,但喝了幾日藥,又昏昏沉沉睡了幾天,難免有些提不起精神。加之季子禾不住嘮嘮叨叨叮囑她不能吃得太鹹太辣太重口,爲了堵住他的嘴,她眼下只能捧著粥碗,盯著一桌的鶏鴨魚肉,巴巴兒的吃那幾道清淡的素菜,眼裡委屈得都快滴出水來。
「莊姑娘。」熱酒下肚,左桂仁的話也不禁多起來,「怎麽不吃肉呢?光嚼那幾片菜葉子有什麽意思!」
七夏正要說話,季子禾却溫言替她回道:「多謝左統制的好意,只是小七身子還虛著,吃不得大魚大肉,我想等她再好些……」
他此話說得雖是自然,旁人却都聽出些許親密之感來,葉溫如低頭默默吃飯,梅傾酒端著酒杯笑而不語,百里神色如常,看不出异樣。
「你啊,就是做大夫做久了,幹啥都小心翼翼的……不過是風寒發燒,幾碗姜湯一喝,捂捂汗就沒事了。何必跟護小鶏崽兒似的……來來來。」左桂仁不以爲許,夾了一個鶏腿擱在七夏碗裡,之後還覺得不够,乾脆把爐子上溫著的酒提來給她倒上,「姑娘,吃,天大的事也沒吃飯重要。」
季子禾忙道:「左統制,左統制……鶏腿就罷了,這酒……」
「熱酒暖身。」左桂仁朝他笑道,「信我沒錯。」
季子禾沒有辦法,回頭時,竟見七夏當真喜滋滋把酒杯捧上了手,不禁擔心:
「你會喝酒麽?」
「從前喝過。」
「什麽酒?」他有點懷疑。
七夏剛抿了一口,眼珠子一轉,問他:「糯米甜酒算不算?」
此時連百里都忍不住跟著嘆氣,「沒喝過就別喝了,免得一會兒醉的不省人事。」伸手正要從她手裡把杯子奪過來,七夏却趕緊護在懷裡,側身避開。
「沒喝過不代表不會喝啊。」她猶自堅持,「酒量這種東西,練一練總會有的。」
這話一出口,就惹得左桂仁大樂,他撫掌笑道:「好好好,不錯不錯,小姑娘有點魄力,我喜歡!說得對,酒量麽,多練練就有了!」
見七夏一杯喝完,他忙不迭又斟滿,兩人倒像是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一個姑娘家,喝什麽酒。」百里眉頭深鎖,對她此舉很是不滿,但礙於左桂仁在場,又不好喝止。隻瞧著七夏越喝臉上越紅,分明就沒什麽酒量。
梅傾酒和著酒把嘴裡的菜咽下,眼睛直直盯著那邊幾個人看,神色仔細,倒比看戲還認真,算算那邊兒挨著坐的,只怕除了尚在嘻嘻哈哈的左桂仁,剩下的仨,心頭都是各懷思想。
他往葉溫如身邊凑了凑,小聲問道:「你瞧小七那樣子……我看,這不是練酒量,這是在借酒消愁啊。」
葉溫如不置可否地朝七夏那邊看過去,忽然輕輕道:「她心裡想必不快活……」
「怎麽了?」
她收回視綫:「這些天百里公子好像都沒去看她,一直是季公子在旁照顧。她問過我好幾回,我也不知怎麽回答……」說完,葉溫如偏頭問他:「百里公子是不是很忙?」
「這個……」琢磨著要不要把郡主府上的事告訴她,可轉念一想,上回在廬州城他不過就多嘴一句便被百里訓了個狗血淋頭,這事兒還是別說的好。
「也沒什麽,就是忙……」他打著哈哈,「貴人多忘事嘛,常有的事,常有的事。」
「就是再忙……也該去瞧瞧她吧。」葉溫如替七夏打抱不平,「他明知道小七對他……哎。」到底不是當事人,她也不該對此評頭論足。
葉溫如搖搖頭,仍舊低頭吃飯。
說談之間,七夏已經灌了小半壺酒了,季子禾攔都攔不住。原本她就不擅飲酒,這會兒顯然是已喝醉,乍然聽到百里方才的話,也不知哪裡來的膽氣,也不看他,冷聲就道:
「我喝我的,與你何干,我的事情,才不要你管。」
聲音剛落,一片安靜,在場衆人皆是驚愕不已,想她素來對百里千依百順,從沒擺過臉色,現下敢說此話,大約就是所謂的酒後壯膽吐真言罷……
百里語氣甚是平靜,也沒見惱意:「我可沒說要管你。」
七夏把杯裡的酒水喝乾淨,轉過來時,眼睛裡滿是怨憤。
「是,是,你是大將軍,你怎麽說都是對的。反正一切是我一厢情願,反正無論做什麽,你都不會喜歡我。你高高在上,如何看得上我。有家世有背景相貌比我好的姑娘滿大街走,是我天真是我無知,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一面說一面搖頭,嘀嘀咕咕的,又倒上了酒。
這話明顯是醉話,但看她面頰緋紅,雖然早有醉態,雙目却仍舊清亮。
一時更沒人吱聲了,全齊刷刷地朝百里看去。
他展目掃了掃,也不由帶了幾分不悅:「我幾時是個趨炎附勢之人,你少誣賴我。」
「那我問你。」她紅著眼,認認真真地望向他,「你對我可有半點喜歡?」
跟了他這麽長時間,七夏這還是頭一回將此話當著他的面問出口。從前她不問,是知曉時候未到,不願讓他對自己太生分,而今時隔這麽久,她也很想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遂睜大雙目,似乎是要把他沒個表情記在心裡,定定等他回答。
四下裡鴉雀無聲。
隱約好像聽到有人在吞唾沫,梅傾酒和葉溫如坐著未動,連左桂仁也沒去提壺倒酒,唯有季子禾一個人置若罔聞,一筷子一筷子的夾著擺在面前的那盤蘭花豆幹。
百里眉頭緊皺,嘴唇微微開合好幾次,却不知該說什麽。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足足半盞茶的時間,料想他也不會說出好話來,七夏把酒杯一推,低聲告辭走了。
「誒,小七——」梅傾酒剛要起身,那邊一直沒有動靜的季子禾却忽然退了椅子,先他一步作揖退席。
「喂!」眼看季子禾跟去了,左右叫半天葉沒人理,梅傾酒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直拿筷子去捅百里,「你就不追上去?」
百里只是筆直坐著,握筷的手一動未動,終是未置一詞。
「追上去又能說什麽?」
他看著著急,「那你到底喜歡他麽?」
後者閉目自倒了杯酒,仍舊沉默。
一旁的左桂仁似是才回過神,側頭看了他幾眼,心中驀地生出些許了然來……
夜風微凉,月影橫斜,淡淡的桂花香飄蕩在空氣之中,靜謐和諧。
找到七夏的時候,她正在房門前的臺階上蹲著,頭埋在臂彎間,像是睡著了。季子禾俯身下去拍拍她胳膊,輕聲喚道:
「小七,小七……」
她嘟囔了幾句,這才抬起頭去看他,神色迷離。
季子禾柔聲道:「這裡太凉,別在這兒坐著,進去睡,好麽?」
七夏虛了虛眼睛,直直盯著他,口中却稀裡糊塗的喚道:「百里大哥……你來找我了?」說完又滿足的輕嘆:「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
他聽完,只覺心口一酸,知曉是她將自己看錯,搖頭就想解釋:「我不是……」
「方才你爲什麽就不說喜歡我呢?」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七夏便出言打斷,喃喃自語,「好歹安慰我一句也好啊……原來你就這麽討厭我?」
她揉著眼角,沒有哭出聲,咽喉却哽得生疼,像是堵了魚刺一般,咽不下吐不出。
季子禾沉默無語,想拉她起身,七夏反而抱著他胳膊,怎樣也不肯撒手。這一招她一貫愛對百里使用……思及如此,他亦是百感交集,望著她憔悴的臉,想想一路上所經歷的事,禁不住嘆氣:
「百里到底有什麽好……」
花窗之外,百里剛行至桂花樹下便見到這幕,他微微一楞,在季子禾抬頭的一瞬飛快隱到樹後。
「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何必揪著他不放呢……」知道七夏此時醉得神志不清,他說話也不再避諱,「爲了這麽個不愛自己的人,倒折騰出一身的傷來,值得麽?」
見她臉上沒什麽表情,痴痴呆待地抱著他胳膊,季子禾無端覺得惱,想了想,又凑過去問:
「小七,我問你,你覺得……季子禾此人……他好麽?」
七夏秀眉皺了皺,揚起下巴歪頭看他。在季子禾無比期盼的目光之下,她隔了好久,才莫名道:
「季子禾?……季子禾是誰啊?」
他怔了片刻,半是酸楚半是無奈地搖頭,「罷了罷了,就知道你心裡只有他……」
不欲讓她在地上坐太久,季子禾只得伸手將她抱起來,七夏難得聽話,乖乖窩在他懷中,環著他腰身,舒舒服服閉上眼。
這瞬,他脚步一滯,忽然生出些許念頭,垂首看著近在咫尺的七夏,自言自語。
「瞧你這般痛苦,倒不如跟了我……我待你自不會如百里那般。橫竪只是一夜的事,睡過去就好了。」
聽到此處,百里猛地一驚,幾乎要現身出去。忽然又聽他嘖嘖嗟嘆。
「哎,還是不好……不好……你大約會恨我一輩子的。」
季子禾猶自煩愁,沒再說話,抱著她開了門進屋。
院中清清冷冷,明月猶在,微風漸起,吹落的桂花如雪花一般,在夜色中紛紛飄墜。
恰有一朵落在百里肩頭,悄然立著,他雖然已察覺,却無力拂去,隻靜靜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