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風雨黃昏】
天才亮,城外霧氣彌漫,世界淡白無色,朦朧清冷。
一架不起眼的馬車在城門槐樹旁停下,車夫是個年輕男子,把繮繩丟開,便回身打起簾子,柔聲道:
「到京城了。」
片刻後,其中有人探出頭來,身上披著件綰色的斗篷,眉眼低垂,下車的一瞬,抬手就把兜帽罩起,遮了大半張臉。
「你一個人去麽?」
車夫把包袱遞上,「可要我陪你。」
「不必了。」那人輕輕搖頭,摟過包袱,轉身已朝街北走去。
常近秋得了消息趕到侯府時已經是下午了,今日天氣陰沉,早間雲霧厚實,怕是要下雨。家人本領著她要去偏廳坐一會兒,她隻不耐煩地揮開,徑直向百里房中而行。
房門未關,剛進去就嗅到一股苦澀的藥草味道,常近秋繞過屏風,抬眼就看到床榻邊坐著宮中太醫院的汪大夫,他手持金針,尚在七夏胳膊上幾處經絡試探。
因帳幔垂著,瞧不見裡邊兒人臉色如何,常近秋捏著手背,焦急不安,又不便開口打攪大夫,只好向百里質問:
「到底怎麽搞的?昨日來不還好好的嗎?如何一夜之間就病得這般嚴重?」
後者面色暗沉,半晌沒有說話。
「哎!」常近秋見他這模樣不禁著急,「怎麽個好歹,你倒是說話呀!一聲不吭的,是想嚇死我麽?!」
百里疲憊地搖了搖頭,頷首輕聲道:「大夫在施針呢。」
「你……」剛想呵斥他幾句,轉眼見他眼底青黑,嘴唇亦是毫無血色,她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汪太醫。」
回頭看得他把針一一取下,常近秋忙上前問道:「我媳婦這病怎麽樣了?治得好嗎?」
汪太醫收拾好藥箱,搖頭嘆了口氣,繼而看著她:「侯夫人近來可有什麽异狀?」
常近秋未及多想便:「异狀?她又能吃又能睡,身子瞧著也康健,哪裡有什麽异狀……」
「可是這幾日嗜睡?」他打斷道,「一睡又不容易叫醒。」
「這……」
她和百里相望看了看,後者才輕輕頷首:「是,內子近來的確是睡得多,不過除此之外,再沒見其他不適之處。」
常近秋聽不大明白,不解道:「這睡覺睡得多也不好麽?該怎麽治呢?」
「夫人這病不好治。」他起身搖搖頭,「之所以說不好治,是由於她身上所中之毒幷非短時間內染上的,若是發現得早,仔細用藥也就罷了。如今毒已擴散,我只能開個方子,暫且試試……」
「慢著!」話音未落,百里却一把將其手腕扣住,咬著牙,字字陰冷,「你方才說她中了毒?」
「說不好是不是毒,但總歸是一種藥物。」
他眉頭深皺道:「到底是什麽東西這麽厲害,竟到此時才會知曉?」
「……」汪太醫待了一陣,定定看著他,終是嘆道:「我實話告訴你吧……侯爺非宮裡人,對這藥想必不清楚。」
百里鬆開手,靜聽他下文。
「宮中人多,都是伺候主子的,平日裡難免會因爭寵有些口舌之爭,成了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可太監嬤嬤們,就是在太后皇上身邊當職,若沒有個正當理由,直接拿人性命總歸不好交代,後來也不知誰從哪兒弄來個方子,但凡讓人服了,一月半月是看不出什麽端倪來的,不過是人變懶,睡得多,愈發不容易醒過來,旁人又看不出。等到毒入心脉,便開始沒命地咳嗽,這會兒再睡覺,那可就真是一睡不醒了。」
太醫把藥箱挎在肩上:「這藥的厲害之處便是讓人神不知鬼不覺得消失,尋常大夫把不出什麽脉象,最後死了也隻讓人以爲是染了風寒,哪裡會往深處想。……說來,那都是好幾十年前宮裡大太監懲治小太監使的法子,先皇在世的時候特地派人狠狠禁了一回。也就是我,換個人來可不定知道這些。」
常近秋聞言一怔,拉著百里,有些手足無措:「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怎麽就聽不懂了。小七這丫頭成日裡足不出戶,即便出門也是隨我隨你一同走的,怎會惹上宮裡的誰?他是不是胡說的?」
「我是不是胡說有什麽要緊的。」汪太醫眨眼已寫好方子擱下筆,「依我看,定國侯有這功夫琢磨我是真話假話,還不如想想得罪過朝裡哪位高官大臣,遭了人家的報復。既是□□,必然也有解藥,你找對方討去,沒准夫人還能撿回一條命呢。」
百里身形一頓。
宮裡的誰……
宮裡還能有誰?
還未搬入侯府時,幾次三番被那人召進宮裡。早該知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竟不料他會對小七下手!
百里眉峰深皺,拳頭握緊,額頭因爲惱怒用勁青筋突起。常近秋在旁看著他如此模樣,也不知是出了何事,待要開口問時,他却驟然轉身,取了披風系在身前,疾步就要出門。
「誒,這是要去哪兒?」見他表情駭人,常近秋亦不敢阻攔,說話時語氣都有些小心,「小七還病著呢,你現下出去作甚麽?」
「娘,你替我照顧好她。」百里在門外一頓,却未回頭,「我要進宮。」
傍晚時分,黃昏已盡,天幕幽藍。
保安門正門前,幾個侍衛才換班,抬眼就看到十來輕騎氣勢汹汹朝此地奔來,守門的兩人嚇得目瞪口呆,幸而其中一個反應及時,伸手擋住。
「站住,來者何人!」
首位的黑袍人勒住馬,拽著繮繩冷眼往底下一掃,雖沒言一語,侍衛却被盯得背脊發凉,咽了口唾沫不自覺把手放下,諂笑道:「原、原來是侯爺您啊……都這麽晚了,您這是……」
他冷聲道:「開宮門。」
侍衛表示很爲難:「沒上頭的旨意,小的著實不能讓您進去。」
「是啊侯爺。」另外一個也趕緊幫腔,「咱們哥倆好不容易才被分到這兒,您也是認識我們的,眼下放您進去,改明我們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再說您這……這般行頭,雖說我是著實佩服侯爺的英雄氣概,但倘若這會子進去嚇到娘娘公主,那可就麻煩了,小的這可都是替侯爺您著……」
百里轉過頭來,眸中清寒,語氣平平靜靜地又重複道:「開宮門。」
看到這麽危險的表情,侍衛當即沒了聲,規規矩矩讓開道。
「……是。」
馬蹄聲響,整整齊齊從門內駛過,緊跟在十騎馬匹之後的,是數十名百家家將。
幾個侍衛額頭冒汗,等著兵馬走完,才鬆了口氣。心裡却都不由著暗道:今年果真是多事之秋,眼看才塵埃落定沒幾日,又要變天了……
延春閣中,明亮的宮燈如月光一般傾瀉在地,窗外是陰沉沉的天,幾團黑雲擠在頭頂,沒有星辰更不見明月,氣氛無端的壓抑。
秦衍正在案前批閱奏章,殿外聽得一陣不和諧的吵嚷聲,他持了茶杯,又放下,頷首去喚劉中博。
等了許久却不見人應答。
「來人。」
片刻後,劉公公才跌跌撞撞跑進來,一進殿內,他即刻斂了慌張之色,仍舊鎮定地俯首聽旨。
「皇上,您何事吩咐?」
秦衍自然察覺不對勁,探頭張望,問他:「出什麽事了?」
「不過是底下人不知規矩,打打鬧鬧的小事,奴才這就領他們下去。」說著便要走。
「你等等!」
他何其聰明,怎會瞧不出异樣來,秦衍皺著眉起身,「朕也去看看。」
「皇上!」劉公公忙上前一步想擋住他,「這般瑣事,哪裡用得著驚動聖駕……讓奴才處理便好。」
「劉中博。」秦衍淡淡抬眼,「你敢攔著朕?」
「皇上……」劉公公欲言又止。
他冷下眸子,抬手揮開他。
正要踏出殿外,門前乍然聞得一聲慘叫,候在閣下的兩三守衛被人毫不留情地擲倒在地。秦衍微微一怔,神色愕然地望向回廊。
疾風自面前呼嘯而過,披著夜色,百里黑衣如墨,手上的長劍寒光閃爍,戾氣迫人。
「百里?」秦衍虛著眼看他,「你這是什麽意思?」
耳邊聽到一聲冷笑。
「我還沒問你,你倒是先問起我來了。」百里靜靜走上前,毫不避諱地把劍架在他脖頸之上。
劉公公嚇得瞠目,直指著他面門:「定、定國侯……你大膽!」
「你閉嘴!」他話裡的殺意任誰也聽得出,劉公公手上一抖,再不敢道出半個字。
百里狠狠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視綫。
「你要做皇帝,要百家的兵,我都能給你,不過你還得明白一點。
我可以把你帶上這個位子,也一樣能把你拉下來!」
他這番話說得不清不楚,毫無頭緒,秦衍垂眸在劍刃上掃過,平靜道:
「百家爲官已有百餘年,一向安分守己,若非如此,我朝歷代皇帝也不會留著你們。不承想,這份基業現下却要毀在你的手上。」
「真是好笑。」百里握著劍柄,逼近他咽喉,「我祖上怎樣與我何干?家業既然交在我手上,誰說我就一定要循規蹈矩,非得同他們一樣不可?」
「你莫非要造反?」
「我如今造反了,又如何?」百里放下劍,轉手掐住他咽喉,「你已經動手要殺她,早晚也會輪到我,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我先殺了你。」
「殺她?」他楞了楞,登時意識到什麽,轉目看向一旁的劉中博,後者垂著頭,表情木訥。
秦衍雙目微睜,反倒是伸手抓住他,急聲問道:「小七怎麽了?她出什麽事了?」
入夜已深,風吹的很緊,院中的芭蕉左搖右晃,噗嗤噗嗤作響。
床榻上,七夏正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呼吸清淺且均勻,乍一看去像是熟睡一般。
秦衍顫著手摸上她脉門,空虛的感覺,脉象十分微弱。他亦是醫者,病症的好壞心中早已有數。
大半個月前,那碗放了鴆毒的燕窩粥是他親眼看著倒掉的,這毒也决計不是鴆毒。
他的確心慈手軟下不了手,但萬萬沒料到,劉中博會背著自己做手脚。
「不妨事……不妨事……」
她臉白的嚇人,秦衍放下手,似乎自言自語:「宮裡的名貴藥材多著,我這就叫人去取,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的……」
「聖上。」
汪太醫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治病還得對症下藥才行,這毒的解藥,您可有麽?」
「……解藥?對、對……解藥……」他低頭沉吟,飛快從懷中摸出幾個藥瓶,這是臨走前向劉中博要的。
他胡亂找了一陣,隻把紅色瓷瓶的那一個遞過去,「這個就是了。」
汪太醫施了禮接在手,把瓶塞拔開放到鼻下輕嗅,片刻後,才略一頷首,知道的確是這瓶無誤,遂又交到百里手上,示意他喂病人服下。
七夏睡得很沉,連張嘴吃藥都成了難事,折騰了半日,才把藥丸扳做兩半,勉强讓她吞了。百里撫了撫她的臉,心中仍然惶惶不安,抬頭問道:「這樣就好了?」
「難說。」
汪太醫搖頭,把桌上的藥箱打開,「她中毒已深,如今即便服了藥,也不一定能把毒全解了。我再用針試試,興許會管用。」
「……那就有勞了。」
他要施針,從不喜有人在旁觀摩,遂不客氣地把侯爺和皇上一同趕了出去。
廊上只有兩三燈籠亮著,昏昏暗暗。
今天的天色一直不很好,吹了一晚上的風,雨却將下未下,這樣的氣氛尤其壓得人心頭喘不過氣來。
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從百里領著家將殺到宮中,拿劍架在他脖子上,到現在把他帶來宮外,一連串的事發生得如此突然,他甚至沒有時間細細思索。
秦衍偏過頭,百里就在不遠處,雙手抱臂,靠在門上閉目養神。
從始至終,他的眉峰就沒展開過。
——「你已經動手要殺她,早晚也會輪到我,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我先殺了你。」
百將軍這麽個老奸巨猾的人,教出來的兒子斷不可能如此意氣用事。大約幷不僅僅是爲了保全己身才領兵闖宮門的,若真是爲了自己,想必他更會選擇別的方式……
此時此刻,秦衍才開始反思從前對他的一些偏見。
或許這個一路上冷面冷心的人,幷非真的如旁人所見的那樣。以往他常認爲他對七夏不好,時常覺得她跟著他定然會吃苦吃虧。
百里到底有什麽好?
他從不認爲七夏跟著自己會不如跟著他過得快活,而今却是頭一次懷疑起來。
情之一字,一往而深。
自己只是有情,往而不深。
明晃晃的閃電驀地亮起,頭頂一聲驚雷乍響,百家的家丁從廊下小跑而至,凑到他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麽,片刻後,百里才睜開眼緩緩頷首。
「秦衍。」
聽他直呼其名,秦衍也未有不愉之色,隻轉目看去。
百里自靠著的門邊離開,語氣平靜:
「有一個人想見你。」
他微微顰眉:「誰?」
由人領到西側花廳之外時,他曾有過無數種猜想,從朝內各臣到境外使節,甚至懷疑過會是太子。
欄杆上,三角梅倒挂著生長,花影重叠,料峭的春風卷得藤蔓猛烈搖晃,滿地的青綠葉片,滿地的嫣紅殘花。
那人穿著件綰色的寬大斗篷,兜帽罩在頭上,衣擺烈烈抖動,一雙眼眸在夜色中暗閃,仿佛與周圍之景融成一體。
「姑娘?你是……」
她側身平淡地看著他,眼神水波不興,隨後緩緩放下帽子。這一瞬,閃亮的電光清晰無比地落下,秦衍怔怔地望著她的容顔,喉中一緊,良久說不出話來。
雷聲轟鳴著在耳邊劈過,他哽了半晌,才開口:「你……」
莊月蓉淡淡說道:「小七喚我阿姐。」
「阿姐?你是……你是她的……」秦衍只覺眼前昏花,身形一顫,險些沒有站穩。
她表情沒有變化,只在一旁輕聲道:「皇上日理萬機……就不曾留意過,自己要長小七三歲麽?」
冰凉的寒意,從頭貫下,直到脚趾。他此前是聽七夏提到過家裡的人,但竟半點也沒想到這一層去……他只是一味恐懼著,害怕著將會失去的所有。
「我……的確不曾知道……」
心裡蒙了塵,不覺中也失了往昔的謹慎。原來人都是這樣,貪嗔痴恨,由痴生恨,由愛生惡,由念而生貪。
「你……你住在杭州?」回想起七夏曾經說的話,秦衍不由問道,「這些年……過得好麽?」
「還好。」她神情冷淡,即便已有細細的雨絲隨風打在臉上,却也沒有往裡邊挪一點半點。
「爹娘剛去的那幾年,跟著姨母在綉莊裡做活計,後來嫁了人,雖然丈夫走得早,如今尚留了個客棧,日子也算過得去。」
她喚那二人爲爹娘,或許於她看來,這個世上已經什麽可以稱之爲親人的了。
本有許多想要問的話,不知爲何,秦衍一句也道不出口。
「你一個人麽?」
「小七還在的時候,我不是一個人。」她含笑道,「如今我是一個人,先夫沒有留下子嗣。」
她刻意强調了後半句話,這樣明白的態度,令他有些惶惶。
「那小七她……」
「她不知道這些。」莊月蓉平平靜靜地回答,「她對此事一無所知。」
不知者無罪。
他本想張口和她說句話,可是剛啓唇,震耳的驚雷劈裡啪啦砸了下來,聲音便消失在空氣裡。
「你放心,我此番來,只是爲了看看小七,不會讓你爲難。」莊月蓉垂首自袖口中摸出一個白瓷小瓶,指腹劃過瓶上凸出的紋飾。
「我是個婦道人家,許多大道理我不懂。也不知道這天下到底誰做皇帝好,誰做皇帝不好,對我來說……我只想我所愛所念之人,能够平平安安的過一生。」
她將瓶塞取下,對著他淺淺笑道:「你做皇帝,很好……」
「但願你能善待天下,善待小七。」
她說完,仰頭一飲而盡,滾燙的液體穿喉過,直淌入腹中,火燒般的灼熱。
秦衍本能的想伸手拉住她,將脫口而出的話却在雷聲中一遍又一遍的被吞沒。凄冷的風雨裡,花枝搖曳,滿地堆積。
怔楞間,她複帶上兜帽,手放在腰際,朝他施了一禮。
陰霾密布的天幕中透著灰暗,讓人毛骨悚然,雷點已經停了,唯有風雨在她背後斜斜交織。
莊月蓉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走進雨中,再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