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只要是為你做的,都不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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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穆羽離開後,自然是去追駱干懷。如今火辰教弟子元氣大傷,到底是寄人籬下,況且曲喬還仰賴永聖天宗的仙泉水續命。道謝或是致歉的話,早已說過不下千遍,而駱干懷的回應也一如先前,冷淡至極。他生怕駱干懷厭煩,也不敢太過打擾,略隨了一段路,便止步告退。
他目送駱干懷走遠,這才轉身往回走。他木然邁著步子,只覺腦海中一片昏沉,連思考的力氣都微了。
方才駱干懷的話還盤桓在耳畔。苟延殘喘,無用之功,自欺欺人……還有,折了枝的花兒。
他不由自主地停了步,怔怔想著這句話。許久,他方才收斂了思緒。他吁了口氣,努力換上輕鬆的神色,快步往泉水處去。
待到泉邊,他卻是一驚。雪闕峰位於六虛聖山之北,陡峭幽寂,本少有人來,但此刻,那泉水之畔竟圍著一大群人。見他們一身素白,想是永聖天宗的弟子。穆羽有些疑惑,剛想上前,忽有一陣微風撲面而來,霎時間萬紫千紅開遍。穆羽驚訝之際,卻見景物又變,一時落英繽紛,轉眼又作千蝶飛舞。變幻奇妙,惑人耳目。
泉邊的人群中,亦有驚嘆連連。但聽曲喬的聲音歡愉,道:「如此這般,這『夢蝶化境』便圓滿了。」
清朗女聲隨之應道:「原來如此!多謝姑娘指點!」
「哪裡。正巧我的『萬象森羅』與此術相似,方才知其奧竅。」曲喬笑答,轉而又問道,「還有什麼想問的麼?」
此話一出,引得數人爭相出聲,好不熱鬧。
穆羽略微明白了幾分,帶著笑意走上前去,抱拳打了聲招呼。一眾永聖天宗的弟子見了他來,含笑讓出了一條道。一名妙齡女子走上一步,抱拳回了禮,道:「叨擾了。」
聽她聲音,似乎就是方才那受了指點的女子。她看來不過十八上下,眉目甚是清秀。但修仙之人駐顏有術,倒是猜不出輩分。穆羽也不知如何稱呼她,只好以笑相應。
那女子隨他一笑,又對自己的同門道:「我們來了許久,也該讓曲姑娘歇歇。若有想問的,明……」她話到此處,自覺不妥,回身對曲喬道,「曲姑娘,不知明日我等是否還能……」
「可以呀。」曲喬笑答。
「多謝姑娘。」那女子說完,行過禮,領著一眾同門離開。
穆羽略送了幾步,而後走回了泉邊。只見曲喬趴在泉沿,笑得一臉欣悅。穆羽見狀,半跪下身,笑問道:「這是在做什麼呀?」
曲喬帶著些許得意,應他道:「我在教他們呀。」
「這麼厲害?那怎麼不教教我?」穆羽打趣。
「教了呀。那套心法你忘記了?」曲喬道。
穆羽想了起來,笑道:「對哦。」
「對吧。」曲喬笑得眉眼彎彎,「你興許不知道吧,我等妖類,修煉出神識後,便能通達天地。諸地諸物,即便不曾身臨親見,卻也能知悉通曉。我好歹也有一千二百年的道行,所以懂得還挺多的……」
見她說得開心,穆羽便不打斷,只是含笑聆聽。
曲喬說著說著,話題又是一轉,道:「……那個掌門脾氣不好,卻也不是什麼壞人。但你們皆是上陽真君座下,本屬同門,說話原本不該這麼刻薄才是。我想了想,一定是因為我了。唉,也是沒辦法,大概又是那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罷。」她說到此處,微微一頓,道,「即便如此,他還是收留了我,允我在仙泉水中安身,更派了弟子為我療傷,到底與我有恩。既受了恩惠,多少得回報些才是。可巧,我能教的東西還不少呢。如此一來,兩不相欠,那掌門也不好隨便給你們臉色看啦。」
穆羽聽到此處,微微不解:「我們?」
「嗯。」曲喬笑道,「為了救我,你和你的同門費盡心力,想來也受了不少委屈。就像方才,那掌門那樣待你,你還追上去道歉了不是?」
穆羽說不出話來,只怔怔望著她。
曲喬嘿嘿一笑,道:「別的也就罷了,當著我的面欺負你,那怎麼行。」
就在曲喬說完這句話時,一滴水珠倏然落下,墜進了泉水中。她一驚,就見穆羽早已失了平靜,淚水簌簌,正不住滑落。
「誒???!!!」曲喬登時慌了,「怎麼了?」
穆羽搖了搖頭,卻哽嚥著說不出話來。
曲喬試著離開泉水,但虛軟的肢體早已不容她自由舉動。她終是放棄,只是努力撐起了半個身子來,伸手夠上了他的臉頰,急急道:「是我說錯什麼話了?哪一句?你告訴我,我嚥回去!」
穆羽竭力克制,方才勉強穩住情緒。他低頭,掩著自己的雙眼,道:「不是……我只是……只是不甘心……」他的身子微微發抖,一併連聲音裡都染了顫慄,「我知道救不了你,我知道仙泉水和蕓脂甘露都是無用之功……我也知道你的身子越來越輕,已經無法自如舉動。這些我都知道……但怎樣都好,就算是苟延殘喘,只要能留住你,讓我做什麼都行!可為什麼……為什麼到頭來,卻總是你在護著我?我明明……不想給你添麻煩……」
曲喬聽完他的話,慢慢笑了出來:「是我不好。」
聽到這一聲道歉,穆羽抬起了頭來,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曲喬並未接他的話,笑道:「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來報恩的那一天,我老實點接受了會怎樣。」
穆羽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一時愣了神。
曲喬噙著笑,雙手捧著他的臉,「如果,我沒讓你回去見你的同門會怎樣。如果,我那時沒對你說替我雲遊天下會怎樣……你看,原本不該變成這樣的……你體內的金蕊加上我教你的心法,足以讓你長生久視。我那座山雖貧瘠,但以我法力,我可以替你造起屋舍,為你新植草木、引來鳥獸。我只要好好留下你,你就不會再遇上殛天府的人。而在我的『萬象森羅』庇護下,主上興許永遠都找不到我們……」她說到這裡,語氣裡乍生了悵然,「可我沒有。不僅如此,我還三番四次地戲弄你、辜負你,令你受傷痛苦,更一步步將你逼入了絕境——所以,到了如今,我無論如何都想為你做些事。只要是為你做的,都不麻煩。要是這樣做,反倒傷了你的心,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她的這番話,讓穆羽心疼更甚。他搖著頭,心想要反駁,卻又不知要反駁什麼。
曲喬看著他的反應,笑道:「對啦,話又說回來,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挺高興的。你自己大概不知道吧,你強顏歡笑的樣子,才最叫人擔心呢。」
穆羽低頭一笑,抬手擦乾了淚水,道:「又給你添了麻煩,又令你擔了心,讓我又如何如是好呢?」
曲喬一聽,道:「嗯,這個嘛……方才你說了,為我做什麼都行,對吧?」
穆羽點點頭,「話雖如此說,不會又是要陽氣吧?」
「怎麼會。你肯給我也不知道怎麼取呀。」曲喬笑著退開了一些,認真道,「這個水裡呀好多石頭,硌得好難受……」
穆羽聽罷,又是一笑。他並不多言,起身跨進了泉中,尋了地方坐下,而後,向曲喬敞開了雙臂。
曲喬自不客氣,笑著偎進了他懷裡。她枕首在他的肩膀,道:「你若是冷,就用我教你的心法調息。」
「好。」穆羽答了一聲,沉默了下來。
泉水泠泠,催人入眠。也不知過了多久,穆羽又開了口,道:「曲喬,你還記得麼?你曾經說過,我不該佯死欺瞞自己的同門。」
曲喬也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來,只好應道:「……嗯。」
「師尊的入室弟子之中,我年紀最輕,幾位師兄師姐自小便對我照顧有加。我視他們如親人,深心敬愛。所以,不論先鋒還是斷後,只要能為他們盡力、護他們周全,我這條性命亦不可惜。那日,我為你所救,更許下終身之諾。我本想著,既然師門認定我已亡故,已是『死別』,何苦還要『生離』。多添曲折,又令你麻煩,倒不如這樣了結得好……」穆羽的聲音溫軟,還隱著些許笑意,聽來卻是慼然,「你說得對,我不該這麼做的。生離死別,讓人多難過啊。」
曲喬聽到這裡,隱隱覺察他是在說旋宮的事。她正想著勸慰,卻聽穆羽又道:
「說實話,我從沒想過,旋宮師姐會……我總以為,先死的人,會是我。」穆羽說到這裡,將曲喬又抱緊了些,「對你,也是如此……」
曲喬聽到這裡,心上猛地一沉,這才真正明白他要說的是什麼。
「朝菌不知晦朔。對你而言,我的餘生也沒有多長。」穆羽道,「我這麼說過的,對吧。我一直以為,我留在你身邊的時間不會太久。有朝一日,我葬身黃土,而你卻還是……」
「別說了……」他話中的悲涼,讓曲喬忍不住打斷了他。她抬眸望著他,就見他雖是含笑,但眸中卻滿是水色。她頓覺滿心酸澀,要說的話,被哽在了喉嚨裡。
「曲喬,」穆羽喚了她一聲,出口的話語溫柔至極,「……別走在我前頭。」
只這一句,曲喬突然濕了眼眶。痛楚莫名,不自肉體,而在心魂。還不等她落淚,穆羽重又將她擁進了懷裡,如哀求般低低訴道,「要我做什麼都行,別走在我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