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寧王府。
午後靜謐, 蕭鈞在書房獨坐。
手下的暗衛辦事很有效率,不過兩日,關於晏府的秘辛就已經擺到了桌前。
那信上說,經過翻閱官府久存的檔案, 已經可以確認, 晏家十餘年前確實走失過家奴。
但到底有沒有幼女, 却不得而知。
因爲當時晏家上報的,只是走失了一名看守雜院的奴婢而已。
然信雖如此, 蕭鈞心間却能猜到些許端倪。
現如今的種種綫索表明,這個走失的奴婢, 應該就是衛離之妻, 拂清之母。
而生母身份如此, 拂清的出生對於晏家來說只能是耻辱, 她根本沒有被晏家承認過,自然不會對外宣告,甚至上報給官府。
接下來, 那信中又提到, 經過在晏府中的查證, 當年似乎確實幽禁過一名奴婢, 以看守雜院之名,將其關了四年之久,後來, 那名奴婢便失踪了, 晏家人一直以爲她死在了外面, 十餘年間,早已經被人忘却。
幽禁,四年……
看著這些字眼,蕭鈞再度凝起眉來。
如若猜的沒錯,那姑娘自出生起便被自己的生父幽禁著,與自己的生母相依爲命,守著破雜院裡那一方小小的天,就仿佛某處院子裡的野草,誰會理她死活?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她會是什麽樣的命運?
極有可能的,長大後被充作奴婢,終身擺脫不了賤奴的身份,且以她的樣貌,只怕也難逃她母親那樣的命運……
加之那日知道的,她們母女離開晏府後的後續,忽然之間,蕭鈞開始理解了,她如今爲何會是如此的性情。
——被壓迫到極點的人,一旦獲得能力,誰都不可能不去報復。
他幷不知她後來是如何獲得如此高的功夫,但現在已然明白了她回來的目的。
她恨衛離,不管有沒有誤會,似乎都不打算再原諒他;她必定也恨晏楚及晏家的每一個人,所以報復起來,沒有半分心軟。
而繼續下去,晏家恐怕還是會有大亂……
思及此,他微微皺了皺眉,雖然有些無奈,但身爲局外人,真的沒有權利去干涉什麽。
但又想起一人,他却不由得一怔。
那就是他的姑母,長樂長公主……
那日他已經知道,長公主爲了得到衛離,曾傷害她們母女不淺,甚至親手殺害了她的弟弟,如此行徑,已能稱得上她的死敵了吧。
那麽以她的行事,豈會輕易放過對方?
蕭鈞心間一沉,忽然意識到,此事極爲不妥。
放下他與蕭怡容之間的關係先不說,要知道,長公主府中護衛極多,且駙馬常乾身爲當朝大將,也是極不易對付,更何况,長公主的背後,還有父皇。
他的這個姑母,行事素來囂張,幾十年間不知的罪過多少人,也少不得被禦侍參奏,但每回却都不了了之,只因她最大的靠山便是父皇,父皇對於這個妹妹,可謂極爲愛護。
所以如若拂清要去桶這個簍子,恐怕會麻煩不小。
且極有可能,會傷及性命。
思及此,蕭鈞忽然心間一緊。
不行,還是得再見一見她。
~~
晏府。
一連幾日,府中的氣氛已經壓抑到了極致。
儘管陸氏與晏楚竭力隱瞞,但關於晏明璐的事,府中上下,還是難免得到了風聲。
晏老太太自是不必說,好好的孫女受辱,心間著急氣憤的不是一般,只可惜又得護著名聲面子,不敢往外聲張,想去周家討說法也無奈年紀大了,只能寄希望與兒子,然而兒子晏楚却忙的一連幾日都見不上一面。
至於陸氏,藉口晏明璐不舒服需要照顧,早已經不到她跟前請安了。
爲了避免惹主子心煩,下人們只好關緊嘴巴,想議論也不敢,一時間,晏府中空前安靜。
就連一向和諧的望月居,也受了影響。
拂清事兒少,尋常早飯過後,小翠和小霜閒來無事,都去院子裡曬太陽,順道做些針綫,打打絡子什麽的,但眼見此時府裡的事態,二人只得乖乖陪在拂清身邊,便是要說什麽話,也先關起門來。
她們可不是不曉得,陸氏一向不喜歡拂清,此時又正在氣頭上,沒準兒要來找茬呢。
譬如今日,直到小霜去了院中澆花,小翠左右瞅了瞅,才敢道,「姑娘,您說二姑娘現如今可該怎麽辦好?相爺和夫人該不會把她嫁到寧遠候府去做妾吧?
放在平民百姓家裡,未婚女子若是發生了這等事,爲了臉面,極大可能是要嫁給對方的。
拂清却被這問題逗得一笑,道,「當然不可能。那姓周的御前犯事,如今已是自身難保,他們豈會去冒這個險?」
小翠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咂嘴,「那這可麻煩了,我覺得,二姑娘出了事,沒準兒會影響到大姑娘呢。前幾日老夫人壽宴的時候,那老婆子鬧得那一出 ,外頭就已經有流言了,說咱們相爺行事不端什麽的,這次再加上二姑娘這樁,大姑娘想嫁進皇室這事兒,沒準兒要落空。若果真如此,夫人還不得瘋了啊!」
拂清心間冷笑,若僅是這點痛處她就要瘋,豈不是太不禁打了?
哪知才想到此,却聽外頭忽然響起小霜的聲音,喚道,「姑娘,相爺派人來了。」
小翠一楞,看了看主子,趕緊去開門,只見院中果然立著一個打前院來的小厮,一見門開便道,「相爺請明珠姑娘去前院一趟,有事要同姑娘說。」
算算時辰,此時晏楚該是才下朝回家,這會兒忽然要找拂清,莫非有什麽要事?
小翠有些緊張,悄悄問拂清,「相爺忽然找您幹什麽?是不是大姑娘又去告黑狀了?」
那夜晏明雲怒氣衝衝的殺來,小丫頭至今還心有餘悸呢。
拂清却淡淡笑了笑,語氣輕鬆的道,「有事沒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語罷便跟著那小厮去了。
~~
晏楚果然是才下朝,拂清到的時候,他剛換了官服,微微皺著眉頭,似乎在想些什麽事情。
拂清看在眼裡,收斂神色,在門口輕喚了聲,「義父,您找我?」
晏楚一頓,這才發現她來,忙點了點頭,笑道 ,「來,明珠你進來。」
很是慈祥的樣子。
拂清便走了進去,晏楚又叫人上了熱茶,而後在她身邊坐下,問道,「我這幾日忙,也許久沒去看你了,你進來過得怎麽樣?眼看要入冬了,管家可有叫人爲你裁制冬衣?」
這顯然只是沒什麽當緊的開場話罷了,拂清也笑著應道,「多謝義父關心,我那裡什麽都全,過得很好,倒是也想來看望您,就怕您忙,打擾了正事。」
晏楚頜首,誇贊道,「好孩子,我也都好,你若想過來便過來,同姐妹們一樣,不必拘束。」
拂清垂首應了一聲,裝作小心翼翼的問道,「對了義父,二姑娘現在怎麽樣了?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可那夜從玉津園回來後大姑娘很是生氣的來責問我,說我亂跑害了二姑娘……我,我便不敢過去了,怕義母她們看見我生氣。」
就見晏楚面上一頓,道,「明雲從前性子一向和善,今次也是急了才會口不擇言,你莫在意。還有,你同她們一樣,都是府裡的主子,叫妹妹便可,不必再稱呼什麽大姑娘二姑娘,沒得貶低了自己。」
拂清假意道,「多謝義父,可我還是不敢。」
說著頓了頓,又道,「義父,那日我真的不是故意離開,引她們擔心,我本來打算透透氣就回去,哪知會遇見寧王殿下,後來,他安排我去休息,我也托他向您帶了口信,原以爲他一定會帶到,哪知他竟會忘記……」
這個擋箭牌十分有用,畢竟無論再怎麽算帳,也沒人敢怪到蕭鈞頭上。
果然,便見晏楚忙道,「殿下貴人事多,這樣的小事忘了,在所難免,再說,他將你安排去休息,已是很大的恩典,我們又豈能埋怨?你也無需放在心上,我心裡都有數。」
拂清便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反而是晏楚稍作思忖,又開口道,「明珠,說來爲父有一事未明,你同寧王殿下是怎麽認識的?你覺得他對你如何?」
拂清微微一頓,心道正事終於來了。
她佯裝詫异,抬臉道,「義父忘了嗎?那夜殿下來府裡搜查刺客,正好搜到了望月居,我當時不認識殿下,還是您同我說那是寧王,叫我行禮的。我自然是從那時才頭一次見到殿下。」
晏楚自然沒忘這事,他想問的乃是其他,便點了點頭,又道,「我也記得此事,只是爲父聽說上回你祖母壽宴的時候,你同殿下也見過面,還說了些話?」
拂清心間冷笑,他繞了這麽大個彎子,就爲了打聽這事兒?
不過不管是誰泄露的風聲,她亦明白此時瞞不住。
遂也道,「那日我送老夫人回房歇息,返回的時候,在藕香榭附近碰見一個醉鬼,欲輕薄與我,他生的好高大,我跑了幾次都沒能脫身,幸好寧王殿下剛好路過,爲我解了困,我心間感激,便向殿下道謝。而殿下當時迷了路,正不知該如何回前院,我便又爲他指了路,話才說完,安王殿下也去了,我便沒有再同寧王殿下說話了……」
說著她故意問道,「當時附近根本沒人,難道是安王殿下告訴您這事兒的?」
晏楚一噎,隨意敷衍道,「確實,我今日散朝時遇見了安王,聊了幾句,無意得知了此事……」
說著又皺起眉來,問道,「你方才說,那日有個醉鬼要輕薄你?我竟不知,還有人如此放肆,這些日子怎麽沒聽你說過?」
拂清道,「我當時不認得他,只聽他說自己姓周,是什麽侯府的公子,好像來頭很大似的,加之後來又出了唐嬤嬤的事,我便不敢告訴義父了……」
話音落下,只見晏楚一臉震驚,問道,「寧遠候府的周二郎?」
拂清假意懵懂,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是那個寧遠候府,但他到底是幾郎,我就不敢肯定了。」
晏楚却已經明白了。
寧遠候府一共兩位公子,大公子那日根本沒來府上,那拂清說的,不是周二郎又會是誰?
頃刻間惱怒异常,好心間不容易壓下去的那股火,重又竄了起來。
好個周二郎,先來禍害他的大女兒,眼看沒得逞,又去禍害小女兒!
此生不將此人碎屍萬段,他就不姓晏!
眼看他面色頃刻間鐵青,拂清假意惶恐道,「義父怎麽了?是不是我說錯了話惹了您生氣?我,我……」
晏楚回了神,趕緊努力壓了壓心間火氣,道,「義父是氣那姓周的,不關你的事,不要怕。」
今日還有更加要緊的事要說,他遂趕緊調整心思,又道,「沒想到這樣算來,寧王殿下已經對我們施恩過兩次了,真是叫我慚愧。說來寧王殿下雖然看起來面冷,但其實心很善。」
蕭鈞心善不善她不是很清楚,但喜歡多管閒事這一點,她可以十分肯定,便敷衍著點了點頭。
然而緊接著,却聽他話鋒一轉,道,「明珠啊,說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俗話說女大當婚,爲父覺得,現在是該考慮你的婚事了。」
好嘛,繞了半天,總算等到重點了,拂清心間一頓,假意驚訝道,「可是義父,我才找到您,還想再多看看您呢……」
這話一出,頓時令晏楚心間升起一股難言的酸澀,嘆了口氣,道,「我也捨不得你,也想多看看你,可女孩子的好年紀不能耽誤,我若再硬留你下去,才對你不利了。不過你放心,義父一定把你嫁到近處,就在京城,如此你便可以常回來看望我,如何?」
這還能如何,正常的女兒家談起此事,自然該是一臉嬌羞,於是拂清也適時的做出樣子來,不肯應下,心間却在提防他接下來的話。
只聽他又道,「說來義父還不知你中意什麽樣的男子?」
她搖了搖頭,「我沒有中意的男子。」
而下一句,就聽晏楚試探道,「那寧王殿下如何?」
寧王?
拂清一頓,驚訝道,「義父玩笑了,我怎麽能高攀寧王?」
她沒有明確拒絕,叫晏楚以爲她是願意的,遂笑道,「傻孩子,你蕙質蘭心,又如此清麗,怎麽會配不上寧王?不瞞你說,今早陛下還同我問起過你,言語間稱贊有加。再說,就算王妃做不成,還有側妃,夫人等等,總之只要入了寧王府,前途都是無可限量的。」
側妃,夫人,前途不可限量……
晏楚的話入了耳朵,這一刻,拂清徹底明白了。
原來晏楚打了個這樣的主意,這是眼看著晏明雲要指望不上,便借著她來攀附寧王了?
她幷不掩飾面上的失望,看著晏楚道,「我幷不想做妾,聽說那些做妾的,一輩子都要看人臉色,命也不值錢。」
晏楚當然不肯輕易放過機會,忙勸道,「這話說得其實有失偏頗,王府裡的妾室,可幷不像外頭的一樣。再說,寧王殿下可是當今陛下最器重的皇子,難得的人才,而且最要緊的,他的王府裡現在還沒有女人,須知皇家自古母憑子貴,如若你能搶先一步爲殿下生下長子,這些根本就不必發愁。」
「更何况倘若有朝一日,殿下能够承繼大統,你便是皇妃,豈是那些尋常人家的妾室可比?」
晏楚向來說話謹慎,爲了能勸動她,也不惜開始畫虛無的大餅了。
然而這話出口,却只能叫拂清更加看清他的嘴臉罷了。
拂清抬起臉來,佯裝委屈道,「義父,您就實話告訴我吧,今日忽然提起這個,是不是夫人想趕我走?我曉得的,那日大姑娘衝到我房中,言語激烈的質問我,仿佛是我害了二姑娘一樣,是不是,是不是今次該是我受害,她們才樂意?」
說著竟嚶嚶哭了起來。
這叫晏楚一楞,只得趕忙哄勸,「傻孩子,你怎麽會這麽想呢?府中從來沒人要趕你走,義父也不是這個意思,我這可是都在爲你今後著想啊。」
面前的姑娘却幷不相信的樣子,哭聲也沒停下來。
直到又過了一陣,才勉强擦擦眼泪,起身道,「今日是我失禮了,剛才的話,希望您別放在心上。我長到這麽大,這輩子還能再見您一面,也就心滿意足了,我明日就收拾東西離開,原回到鄉下去,再也不給義父添麻煩。」
說著便作勢離開。
晏楚一楞,只得趕緊攔道,「不許說這種氣話!爲父也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豈能再叫你去鄉間受苦?你好好在府中住著,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提寧王府的事了,可好?」
却見小姑娘眼睛紅紅的,却幷不說話。
晏楚想了想,只得再度保證道,「朝中人才濟濟,我會另擇人選,定讓你堂堂正正的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