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拂清眼觀六路, 可不是沒瞧見身邊侍女們目中的複雜。
於是她拿起筷子後,却沒急著吃, 而是先打量了她們一遍。
蕭鈞看在眼中, 立時發話道, 「你們先退下吧。」
衆人一頓,只得齊聲應是, 紛紛退了出去。
小翠小霜不敢造次, 見拂清沒有特意發話,便也跟上隊伍出去了, 眨眼之間,諾大的房中,就剩了他們二人。
脚下暖烘烘的地龍燒著,還另有取暖的炭籠,室中一點都不冷, 拂清也沒客氣,徑直拿起筷子, 吃了起來。
蕭鈞不語,只在一旁陪著,見她先將各個盤中菜肴嘗過一遍, 又點頭道, 「殿下府中的厨子手藝不錯,這水晶膾和糖藕, 跟江南本地的相差無幾, 你真的不打算嘗嘗?」
他淡淡笑笑, 却依然拒道,「不必了,我現在還吃不下,下次再說吧。」
說著伸手給她倒了杯熱茶,推至她跟前道,「這些菜式都有些甜,還是喝些茶解解膩的好。」
她依然沒客氣,連謝也不道一聲,徑直喝了起來。
然而待喝完後將茶杯擱下,却忽然話鋒一轉,道,「殿下可做好準備了?」
這叫蕭鈞微有一楞,不禁問道,「什麽?」
她扯唇角一笑,頗有些陰狠的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恐怕沒人比殿下更清楚了,眼下我入了門,您就不怕府上被我弄得鶏飛狗跳,不得安寧?」
話音落下,只見他頓時眉間一皺。
然須臾過後,却又笑了起來,勾著唇角,溫聲道,「不怕,這個地方大,隨便你折騰便是。」
說著還拾起筷子,夾了一塊桂花香藕放在她碗中,道,「厨房前幾日的確新來了個江南厨子,聽說從前在臨安百福樓掌勺,蘇州菜,臨安菜都可以做一些,你想吃什麽,隨時吩咐就好。」
他一臉溫和,一點兒也不生氣的樣子。
哪知拂清却幷不領情,目光微微一凝,繼續凉聲道,「已經這麽多天了,殿下真的不打算解釋一下嗎?」
解釋?
蕭鈞心間暗頓,果然,她還記著那日被「暗算」的仇呢。
早就料定這關不好過,他此時只得解釋道,「那日之事,我事先幷不知情,是父皇太過著急我的婚事,才會一時自作主張,如今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也……很抱歉。」
咳咳,其實該是抱歉與喜悅摻半吧。
但無論如何,面對這樣一個她,還是頗有些壓力的。
然她聽罷,却不無譏諷的一笑,「自作主張?那是自然的,身爲帝王,只管發號施令便是,難道還會詢問別人願不願意?」
她話中帶著怒意,倘若皇帝足够明理寬厚,當年阿娘還會抱憾死去嗎?
蕭鈞瞭解她的過去,自然也明白她話中的怨恨,頓了頓,只得道,「我承認,父皇非完人,亦有古來帝王的通病,他只想成全我,却忽略了你。」
成全……
她微微一頓,他却已經續道,「我知道,這件事委屈你了,但事已至此,我們只能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
她挑眉看他,「不知殿下要如何從長計議?」
他微微思索,便要張口,誰料正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聲音,喚道,「殿下,淮南郡王才剛入了府門,要急著向您敬酒呢。」
淮南郡王乃是宗親中一位長輩,與他素來交好,他遂將語聲停下,只道,「我先出去一趟,你慢慢吃,如果無聊,就叫自己的丫鬟進來陪你,或者歇一歇也好,我晚點再過來。」
語罷便起身出了門去。
而身後,拂清望著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
她今日如此,原本是想給他個下馬威,可是爲什麽,他却好似一點都不生氣的樣子?
正怔楞著,忽見小翠探頭往屋裡瞧了瞧,然後領著小霜邁步進了來。
她一下回了神,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小丫頭們來到她身邊,小心問道,「姑娘,方才王爺沒有生氣吧?」
她嗯了一聲,「沒有啊,大喜的日子生什麽氣?」
確實,看他方才出去的樣子也不像生氣,小翠立時鬆了口氣,笑嘆道,「王爺看著面冷,原來脾氣很不錯呢!」
「嗯。」
她面無表情的應了一聲,只是不知爲何,聽到這句話,竟莫名有些心虛?
不過實話說來,自打認識以來,他的脾氣的確比她想像之中要好很多。
然而才意識到這一點,她却又使勁晃了晃腦袋,自己在心間反駁——他脾氣好難道不應該嗎?
今次明明是他爹坑了自己,父債子償,他當然得負責任啊!
說著想起那日安王府的情景,心間不禁又升起餘怒,憤恨之餘,狠狠咬了一口碗中的糖藕。
然而細嚼過之後,却又不得不承認,這江南百福樓來的厨子的確挺厲害,她素來愛吃江南菜,這味道果真如江南如出一轍,一點也沒變。
絲絲甘甜還帶著濃濃桂花香氣,毫無防備的,漫進了她的五臟六腑。
~~
吃罷午飯,時間還早。
外頭的酒宴還未散去,邀月閣離前院最近,絲竹宴樂聲還能聽得見。
拂清百無聊賴,又不能出房門,只好從書架上拿了本書,斜倚在榻上翻看。
哪知看著看著,竟不覺睡意來襲,她索性將書一扔,倒在床上睡了起來。
小翠輕手輕脚的給她蓋了被子,之後便同小霜老老實實的守在一旁。
王府規矩大,她們又是新來的,縱使心間好奇,也不敢隨意亂走,還不若陪在主子身邊的好,反正地龍燒得好,屋裡也暖和。
房中燃著幽幽沉水香,些許嘈雜盡數被關在了門外,寬大而柔軟的拔步床上,拂清睡得還算舒爽。
而待到她再度睜開眼,才發現,房中日光略微暗淡,仿佛已經時候不早了。
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又伸了個懶腰,就見小翠從外間走了進來,問候道,「姑娘醒了。」
她嗯了一聲,鼻音依然濃重,問道,「什麽時辰了?」
小翠老老實實的答說,「申時都快過了,奴婢看您今天著實給累壞了,鮮少睡這麽長時間的午覺呢。」
她點了點頭,却幷不在意的樣子,小翠見狀,稍稍頓了一下,又趕忙禀報導,「那個,先前王爺來過一趟,才進了院子,一聽說您在睡覺,就回前院去了。」
却見她隻哦了一聲,依然無波無瀾的樣子。
可小翠却有點緊張,忍不住又問道,「可是姑娘,王爺到現在還沒回來,該不會生氣了吧?」
這話一出,拂清終於有了些反應,微微皺了皺眉,看著她道,「中午的時候是誰說他脾氣好來著?這會兒又擔心他生氣了?你現在怎麽愈發膽小了呢?」
小翠臉一紅,只好答說,「奴婢是替姑娘您緊張啊,奴婢覺得,您一點都不像別的夫人娘娘。」
「嗯?」
這倒叫她有些好奇起來,不由得問道,「怎麽不像了?」
小丫頭嘟囔道,「奴婢雖沒怎麽見過,但也好歹聽過不少,別人家裡,夫人們都變著花樣博老爺歡心,您倒好,奴婢怎麽瞧著,您對王爺愛答不理的……」
拂清挑眉,「這麽明顯嗎?」
小翠使勁點頭,「很明顯。」
不然,哪家新娘子還沒見新郎官,就自己把蓋頭揭了還洗個大白臉的?
小翠本意在提醒勸解,哪知話說完,却見她點了點頭,道,「明顯就好。」
不然她都想不出別的招數了。
這叫小翠一楞,皺眉問道,「您說什麽?」
拂清不置可否,只笑了笑,恰在此時,却聽門外忽然響起一道女子的聲音,問道,「側妃可醒了?」
門口守著的是小霜,小丫頭素來老實,方才瞧見小翠進來服侍主子,也聽見主子隱隱約約在說話,便乖乖答說,「已經醒了。」
那女子便在門外揚聲道,「側妃,王爺傳了話來。」
拂清便停住話,叫小翠先去開門。
須臾,就見一女子入了房中。
這女子雖一身丫鬟打扮,但明顯與其他人有所不同,模樣也還算周正,尤其身上的氣度,一看就比其他丫鬟們高出不少,似乎是個管事的。
她不動聲色的將其打量一遍,問道,「有什麽事?」
來人淡笑著向她行了禮,道,「啓禀側妃,王爺方才發話,說晚上要來邀月閣用膳,特意遣奴婢前來向您告知,另外,您若有什麽想吃的,可以一幷吩咐膳房去做。」
拂清聽完笑道,「那正好,我肚子也餓了,煩勞你去膳房走一趟吧,我想吃喜鵲登梅,花開富貴,蝴蝶蝦卷,杏仁豆腐,珍珠翡翠圓子,八寶合歡湯。」
沒料到她會一口氣報出這麽多菜名,還對仗似的頗爲工整,丫鬟一楞,頗有些意外的樣子。
她却笑了笑,問道,「記住了嗎?」
將她的笑容看在眼裡,丫鬟這才回了神,忙應道,「是,奴婢都記住了。」又笑了笑,道,「側妃還真是好胃口呢。」
她嗯了一聲,「出閣是件辛苦的事,當然得好好補補,你既記住了,就快去吧,眼看天都要黑了,可別耽誤王爺用晚膳才是啊。」
那丫鬟嘴上沒討到什麽便宜,只得又應了聲是,神色略爲複雜的退出了房門。
而待來人走遠,她立刻問小翠,「去打聽一下,她叫什麽名字?」
沒料到小翠却立即答說,「她叫佩湘,是王府裡的管事姑姑,您方才午睡的時候,她來過好幾趟了。」
咦,倒果真是個管事的。
拂清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
冬日天短,日頭很快落下,不過酉正時分,天已經黑了透底。
拂清雖不情願,但耐不住小翠在耳邊嘮叨,只好重新換了身衣裳,又上了個淡妝,待一切收拾完畢,便聽門外一聲響亮的通傳,蕭鈞到了。
她嘆了口氣,裝模作樣的去到門外迎接,還勉强施了個禮,領著衆人喚道,「恭迎殿下。」
蕭鈞本以爲她還會同中午一樣,此時見她如此,倒微微有些意外,笑了笑,溫聲道,「平身吧,不必多禮。」
外間有一張暖榻,蕭鈞邁進房中,徑直坐了上去,却頗有些氣定神閒的意味,然其他人規規矩矩的站著,大氣都不敢喘。
拂清却打量他一眼,忽然問道,「王爺怎麽換衣裳了?您中午那身挺好看啊。」
蕭鈞一楞,垂目瞧了瞧自己身上絳紫色的圓領袍,遲疑道,「是嗎……」
他向來曉得她人前人後不一樣,因此一時不知,她究竟真的是在說自己的衣裳,還是有別的用意。
她却眨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點頭道,「是啊,您膚白,穿深紅色更好看。」
蕭鈞哦了一聲,目中却滿是懷疑的看著她。
她到底想幹嗎?
恰在此時,只聽一旁有人插話道,「側妃有所不知,王爺穿衣是需依禮制的,什麽時辰,做什麽事,穿什麽衣裳,都需按照規矩來,不可因喜好隨意亂穿,譬如你方才說的,王爺中午時身上那件暗紅色的,乃是喜服,只在迎您入門,招待賓客時穿,現在吉時已過,自然該穿常服才是。」
拂清挪眼看去,見說話的正是方才來喚過她的佩湘。
這女子慢條斯理的把話說完,複又垂首而立,面上笑容適度,好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
她暗暗將眼珠一轉,故意問道,「這位姑娘叫什麽名字?規矩知道的很多嘛。」
佩湘便又答道,「回禀側妃,奴婢名叫佩湘,從前在鳳儀宮當差,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女官。從前王府中沒有女主子,皇后娘娘便命奴婢前來,照顧殿下起居。」
態度看似恭謙,但語聲中的驕傲之意,却是掩藏不住的。
拂清哦了一聲,又瞥了蕭鈞一眼,笑道,「怪道看起來與旁人不同,原來是宮裡出來的,想你整日在府中操心服侍王爺,也是辛苦了。」
佩湘趕忙謙瑾道,「側妃客氣,這些都是奴婢該做的。」
拂清頓了頓,又道,「我才來王府,諸多規矩不熟,往後還需你多多提點才是,免得一不小心犯了忌諱,惹人笑話。」
蕭鈞一時無語,隻默默看著她。
却聽那佩湘趕忙應道,「側妃言重,奴婢愧不敢當,今後一定盡力輔佐娘娘。」
她笑了笑,說了聲好,目光又瞥到身旁蕭鈞的面上,暗含某種意味。
蕭鈞一怔,本能的警惕起來。
而後,却咳了咳,道,「本王近身都是宦官伺候,從沒有叫她服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