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同叔與拂清相伴無塵許多年,自也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此時一個喚著師父, 一個喚著主子, 語聲中都透著滿滿的意外。
而蕭鈞雖然驚訝, 雖然他是如此渴望再見她,但當她真的到來,竟然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只是站在那裡,直直的望著來人。
而無塵見到他, 也頓住了脚步。
一時之間, 她再顧不得理會其他人, 只是凝視他良久, 張口問道,「眼睛可都好了嗎?」
聲音雖還有些陌生, 但語氣中透露出來的關懷, 却是蕭鈞從前從未體會過的。
而也是直到此時, 離得近了, 隱約聞到了面前人身上的那種淡香,他心間一頓,這才意識到,那夜到來的人,竟然是她,是自己的母親。
他心間愈發的百感交集, 終於點了點頭, 開口道, 「已經好了,您……怎麽來了?」
儘管知道這是誰,可或許是那個稱呼實在太過陌生,他一時還是無法開口。
他其實有些恍惚,害怕眼前的場景不是真的,所以依然直直望著眼前人,幾乎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而相較之下,無塵倒顯得淡然一些,聽到兒子的問題,薄紗之後,微微現出了笑意。
只是才要張口說話,却聽房中剩餘的那人,開口喚了一聲,「阿瓊……」
她微微一頓,伸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而後轉向了宣和帝。
蕭巍只見,來人向自己微微垂首,行了一個出家人的禮,淡聲道,「貧道無塵,見過皇帝陛下,不知陛下因何事,要爲難我的徒兒?」
二十三年了,終於能再度聽見她的聲音,再度看見她出現在自己面前。
她沒有躲避,可語氣竟是這般的疏離與冷淡……
蕭巍滿心難言的心酸,連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問道,「阿瓊,真的你是嗎?你,你怎麽會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她却又是淡聲道,「出家之人,隻跪神明天地,此番只能請陛下恕我無禮了……」
僅露出的眉眼之中,也是如此平靜,一點都不像他。
蕭巍一怔,滿目悲愴,又小心翼翼的道,「阿瓊,你能不能,能不能把面紗放下,叫我再看一看你?」
他多想再看一看,她是不是一如從前的模樣。
可她却搖頭拒了,淡聲說,「不管放不放面紗,貧道也不過還是貧道,沒什麽差別。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出家之人,最忌愛恨情仇,貧道已經放下了,陛下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蕭巍聞言,却皺起眉來,道,「你都放下了?我們曾經那樣深的感情,你說放就放下了?阿瓊,你可知道,這過去的二十多年,朕從沒有哪一天,曾經放下過你。」
話音落下,無塵還未來得及回應,傅同却忍不住開口,怒道,「你放不下?別人就必須得記著你,就活該背著一身的傷痛日日煎熬嗎?你果然還是這般自私,這麽多年,一點兒就沒變!」
一旁,拂清一頓,只見同叔一臉憤然,而師父却抬手將他止住,淡聲說,「你們先出去吧,我有話,需單獨跟陛下說一下。」
聞言傅同一噎。
但他而已到底明白,有些話必須得說清楚,只好應了聲是,率先邁出了房門。
而拂清却還微有些遲疑,一旁,蕭鈞也目露擔憂,一時幷未跟上傅同的脚步。
無塵看在眼中,又淡淡笑了一下,道,「你們也先出去等一下,其他的事,咱們一會兒再說。」
果然,這句話如同一顆定心丸,二人確定她不會立即離開,這才應了聲好,也暫時離開了房中。
一時間,此處只剩了兩人。
方才傅同的話雖然難聽,但蕭巍幷不是沒有聽進去,此時緩了一下,忙對她道,「阿瓊,我對你的真心,天地可鑒,我亦從未要欺騙與你。那時礙於形勢,我一時沒有兌現承諾,可我只是在等待機會,那時我才登基,根基尚且不穩,但有朝一日駕馭那些世家,一定會封你爲後……可誰知後面會發生那樣的禍事,我真沒有想到,母后她會那樣做,如果我知道,那時說什麽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自己離京……」
這是這些年來,他的悔恨,他的解釋,今夜好不容易再見到她,此時一股腦兒的全部涌了出來。
可話音落下,她却依然淡淡的,幷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沉默了半晌,才搖頭,輕輕嘆道,「如果早知道會有今日,我隻願當年,不要遇見你。」
而蕭巍一怔,直覺有一把利刃,直直插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凝眉望著眼前人,半晌,方喚出聲來,「阿瓊……」
可才一開口,却被她打斷了,無波無瀾的道,「陛下,金曼瓊已經死在了二十三年前的亂箭之中,如今你面前的,是道士無塵。」
無塵……
他默默念了一遍,苦笑著嘆道,「你到底還是在恨我。」
她却也笑了一下,搖頭道,「陛下不覺得自己可笑嗎?在金曼瓊離開之後,你過得照樣很好,你可以回首看著後宮,這些年來,有多少新進的後妃,新出生的孩子,有沒有金曼瓊,她恨不恨你,都是一樣的,你實在無需如此耿耿於懷,如此放不下,到頭來,折磨的只是你自己而已。」
這話令蕭巍一頓,忙解釋道,「不要在意那些人,她們只是我的職責而已。我畢竟是一國之君,遵照祖制,必須得開枝散葉……」
面前人幷沒有什麽情緒,甚至還笑了一下,道,「你說得對,你是一國之君,你所做的一切,都符合古來帝王的行事模樣,你把自己的權利維護得極好,但須知世間一切,最忌貪心,既然你已經得到了想要的,還惦念當時的那點舊情做什麽?」
她語氣平淡,但一字一句,却是那般淩厲。
蕭巍一頓,張了張口,還沒說出什麽,却聽她繼續道,「恕貧道直言,眼下陛下所做的一切,幷不是真心懺悔,你只是在自我安慰罷了,但其實,這些根本沒有必要,故人原不原諒你,你還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對於現狀,沒有一點可改變之處,那麽你又何必如此來逼迫拂清與啓兒?陛下身爲長者,不覺得汗顔嗎?」
蕭巍又是一頓,半晌,方點頭嘆道,「我知道,此番如此逼你,確實無耻,可若非如此,你會來見我嗎?」
說著他語聲又急切起來,道,「阿瓊,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現在就下旨,封你爲後。」
他想證明給她看,自己不是食言之人。
哪知她却笑了起來,說,「不必了,貧道置身紅塵之外,幷不需要這個。」
語罷又嘆道,「好了,現如今,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陛下也已經如願見到了故人,就請您不要再必爲難孩子們了,放他們自由吧。」
蕭巍却一怔,趕忙道,「你這就要走了嗎?阿瓊,我們分隔二十餘年,如今只說了幾句話而已……」
她却淡淡笑了一下,「貧道本也不屬這裡,話說完了,自然要離開。」
蕭巍著急起來,凝眉道,「不要走阿瓊,我已經徹底鏟除了异己,也已經封了啓兒儲君,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們一起度過餘生可好?」
她的脚步只是頓了一下,說,「這些話,你當年仿佛已經說過一次。」
蕭巍一頓,漸漸想了起來,的確,上一次他說出此話,是在罰金氏離開的時候,那時她傷心無比,要跟著自己的父親一幷離開,而他正是這樣求她的……
只是,當時她爲了腹中的孩子,雖然心痛,可還是答應了下來。
可這一次,不會了……
她道,「你我就此別過,往後再不必相見,願陛下往後依舊安好。」
說著,徑直抬起脚步,往門外走了。
任他再怎麽呼喊,都幷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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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在漸漸退去,折騰了如此一番,眼看著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東方天邊,已經現出微薄的晨色,而直到此時,蕭鈞才終於能與自己的母親同處。
東宮。
與無塵談過話後,宣和帝沒再阻攔,一行人終於得以離開被困住的地方,來到了東宮。
他們都已是一日一夜未眠未休,可此時,誰都沒有半點倦意。
周遭沒有閒雜人等,除過拂清蕭鈞,便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傅同,無塵沒有猶豫,終於摘去了覆面的薄紗。
而後,看著已經是儀錶堂堂的兒子,看似平靜,却難掩目中的百感交集。
而蕭鈞也是凝視她良久,終於試著喚了一聲,「母親。」
話音落地,却見他的母親,已經雙目泛了紅。
無塵頷首,嘆道,「對不起,爲娘從前一直不知你還在世,叫你孤苦了這麽久,是我的錯……」
這話一出,拂清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却聽蕭鈞搖頭道,「不,錯的不是您,您無需自責,其實倒要怪我,那時曾與您面對面,竟然不識您,就那般下山去了……」
無塵聞言,又去看了看拂清,替她抹去面上的泪,緩聲道,「說來,你我都要感謝拂清才是,若非她去尋你,又將你領到山上去,你我大約還不知什麽時候能相見。」
拂清也忙搖頭,「該是弟子感謝師父才是,若沒有您,我又豈會活到今天,還能遇見他?」
幾人忙著感慨與道謝,眼看著,外頭的天色又亮了一些,傅同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也上前道,「幾位歷經波折,而今終於重逢,也不枉過去所受的磨難,只是接下來,該怎麽辦?」
怎麽辦?
拂清微微一頓,試著問師父,「師父,您可還要回九雲山嗎?」
雖然母子見一面不易,但她明白,只要宣和帝在,師父大約是不會留在京城的。
而蕭鈞聞言也凝起眉來,一臉不確定的看著自己的母親。
却見無塵看了看兩人,正要開口,恰在此時,忽聽門外傳來動靜。
安澤的聲音帶著急色,隔門喚道,「殿下,啓明殿方才傳來消息,陛下他突然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