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交心
楊奕低頭,就著司少流的手將果肉咬進嘴裡。手掌心癢癢的熱熱的。
「甜麼?」司少流含著笑,問他。
楊奕還什麼滋味都沒嘗出來,便連忙答道:「甚甜。」
「那我再剝給你吃,慢了些,也不甚好,但多了總能生巧的。」司少流捏著栗子殼,「你若得了空,不若教教我,怎麼同你似的,剝的又快又好。」
楊奕品出了他哄自己高興,卻未察覺更深的意味。
「我剝。」楊奕握住他的手,取出栗子來,「小叔剝給你吃。照照想吃便同小叔說。」
司少流差些脫口出個一輩子來,好在臨時改了口:「你在外頭也是這般待人的麼?」
楊奕笑了一下:「我在外頭,有的是人搶著給我端茶送水。可小叔就是喜歡只給照照剝栗子。你可是我唯一一個小侄子,雖無血脈牽連,但小叔是真心喜歡你。」
這時候的楊奕,端的是理所當然說喜歡,毫無半點心虛的。
司遠照卻不似他那般。
他心虛,卻說的極其真誠:「我也喜歡你。」
雖然此喜歡,非彼之喜歡。
楊奕又醉了個一塌糊塗。似乎是件其實難辦的事情。那位曾爺後又曾上門來,還有其他的陌生的或西裝革履或長衫褂子的體面人。
這些事楊奕從不在司少流面前多說。司少流便也不多問。其實他隱約能猜出來,可他幫不上楊奕。他迫切的想要成長,可似乎除了畫畫依舊幫不了楊奕更多。
醉生夢死,吞云吐霧。寧可活在幻夢裡,也不肯清醒的看一看這個人間。
而清醒著的人,更多的想要吸他人的血,來養自己的富貴。
天庭坍塌的那一日,人天一線處的魔物也都盡數消失了。
你看,神仙是人成的神仙。妖魔似乎也是人身上出的妖魔。
美好的是人,罪惡的也是人。端看你嚮往光明,還是嚮往黑暗。神仙落了地,妖魔也到了人間。總得自己去選,未來的路走哪一條。
司少流看得透。可他身在楊府,他得縮著翅膀,得垂著腦袋。
他只能畫畫。
楊奕在外奔波,有時候小半個月都回不來。他便一個人在書房,他畫楊奕,坐著的楊奕,站著楊奕,對他笑的楊奕,醉鬼楊奕。
只有這樣,只有畫著他的時候,他才可以定下這一顆不安分的心。什麼都不去多想,什麼都不去多問,什麼都不去多做。
只要想著說願意為他剝一輩子糖炒栗子的楊奕,就都值得了。
嗯……雖然這一輩子,是他擅自添加。
楊奕回來的那天,秋風捲殘了落葉,庭院裡光禿禿的。司少流躲在書房裡,背對著大門,身上罩著舊袍子,專門在畫油畫的時候穿的。免得衣服上沾染了各色的點子。
楊奕悄悄走近,想要給他的照照一個驚喜,卻意外看到了畫中人。
半人高的畫,星空樹木花草各有風采自領風騷,卻只有一個主角得萬千青睞眾星拱月——楊奕。
楊奕知道司少流愛畫畫,知道他擅長畫人像,甚至知道司少流會畫自己,也見過自己畫。卻是第一次,見到快要完成的,司少流畫裡的自己。
星光璀璨,是他陪襯。
枝繁葉茂,是他陪襯。
妍態芬芳,是他陪襯。
日月星辰,天地萬物,萬千風景,在司少流的筆下都成了楊奕的陪襯。似乎風花雪月,萬般景色,都比不過一個楊奕得他傾心專注,引他定定目光。
楊奕忘卻了一身疲累,忘卻了煩躁官司,甚至忘記了時空魂靈,只聽見有什麼東西破殼而出,轉瞬龐然。
楊奕怔愣的望著司少流,司少流凝望著畫中人。
夕陽從窗戶漏進書房,昏黃溫暖,對光下萬物一視同仁,金邊勾勒,暖光淺染。儼然又是一幅淺淡溫馨的油畫了。
楊奕忍不住上前兩步,手搭在椅背上,俯下身去,他靠近他的照照。他不知曉他想要做什麼,只是身體已然從著心靠近。或許,他只是單純的想要湊近他的照照,碰一碰他的心上人。
雖然,他還不知道,原來那是他的心上人。
「畫得真好。」楊奕垂下眼眸,望著近在咫尺的司遠照的側臉,光芒之下楊奕將司少流白皙的皮膚與細細的絨毛看得一清二楚。就那麼小小的一塊皮膚,卻讓楊奕入了魔似的,竟看愣了過去,還好嘴巴提前接收到指令,將該說的話說完了,「可以送給我麼?」
司少流被突然出現的楊奕嚇了一跳,但下一刻便喜形於色,眼角眉梢都飛揚著歡喜:「楊槊,你回來了。」
司少流轉過頭來,楊奕下意識退開些許,還未來得及遺憾什麼,便聽到了一句「回來」,於楊奕而言,有如天籟。那麼一瞬間,楊奕覺得心裡又熱又軟又癢,著實不像話的很。
他低聲,萬般溫柔言語難表,道:「我回來了。出去著許久,照照可是想小叔了?」
司少流與他越發熟識,此時也只是羞澀了片刻,便答道:「想的。」
楊奕覺得滿足。真是奇怪,就這麼兩個字,就讓他覺得整個人都滿漲開來。好似千年夙願一照得償。
他轉身藉著司少流的紙筆,腦中空空,下筆卻快,三兩下寫好疊起來,隨後送到司少流的面前:「小叔拿這個同照照換這幅畫好不好?」
楊奕喜歡,別說一幅畫,全部送他又何妨。但楊奕寫下的字,司少流也想要。於是他接下楊奕疊起來的宣紙,道:「還未畫完,不過它已經是你的了。」
楊奕一喜,見司少流迫不及待的便要拆開宣紙,又連忙攔下:「等等。別看。」
這是什麼道理。送了人,卻又不讓人瞧。司少流乖乖的停下手,困惑的望著楊奕。
楊奕不自在的咳嗽了一聲:「寫的不好,亂七八糟的。你,你莫笑話。小叔是個兵蛋子,不似你文墨精通。咳咳,你自己瞧瞧便罷了。」
原來是不能在他面前瞧。司少流捏著薄薄的宣紙遇上楊奕望向自己目光,兩個人皆怔怔的,移不開也不願意移開,就這麼愣愣的瞧著望著凝視著,一顆心明明還活在胸膛裡,又似乎已經脫離了胸口,不再屬於自己了。
最後是蔣擇庭進來打破僵局。沒辦法,楊奕晚上還要一個酒宴要參加,極其重要,還牽扯到這一次麻煩。
楊奕囑咐司少流,晚上可能回不來,不要等了。司少流嘴上答應下來。楊奕走後,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方才的氛圍所影響,拆開那張宣紙的時候司少流的心情是忐忑又好奇的。
四行字,二十個字,鐵畫銀鉤。
「婆娑半捧雪,桂魄一縷光。
春得秋覺處,清寧照影來。」
居然是一首詩。
若是給老師看了,一定會罵死他的。怎麼罵呢,大概是,狗屁不通。毫無對仗工整之說,更無中心思想之說。
一首詩看下來,根本就連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麼都看不明白。可不是狗屁不通麼。
司少流輕輕笑了一聲,撫摸過楊奕的字跡:「這都是什麼意思呀。我都瞧不明白了。婆娑……」司少流沉吟片刻,還是不懂,「是樹葉婆娑的婆娑,還是佛家中婆娑世界的婆娑。桂魄,是指月亮。那麼婆娑也該是名詞……人間的半捧雪,月亮的一縷光芒麼?」
「春得秋覺……春得秋覺……」司少流吃過了晚飯,消了食洗漱完,在房間裡準備休息。可躺在床上,滿腦子裡卻還是楊奕那不明不白,會被文曲星罵不配稱作詩的詩。
他又爬了起來,打開燈,趴在房間的窗戶上苦苦思索,百思不得解。他望著窗外,夜風嗚嗚作響,將枯黃的秋葉打的「嚓嚓」作響。
現在是秋天了。
司少流下巴抵在交疊的胳膊上,呆呆的吹了一會兒冷風,想著,來的時候還是春天呢。半年過去了。
於是「清寧照影來」。
照……
是哪一個「照」字。
照水臨川的「照」,還是……司遠照的「照」。
司少流呆呆的,忽而覺得自己似是懂得了,又覺得自己不是那麼懂的。
他不由自主想,楊槊的詩詞著實差了些,白瞎了他看了那麼多的書。
誒,是呀。楊槊雖然看書,卻並非詩詞歌賦,更多是兵書史書遊記雜書。就是沒有歷朝歷代名家詩詞集。
於是,他又在心中默默想,這般說來楊槊是很好的了。都未學過,便給他寫詩了呢。
司少流恍恍惚惚的,在未曾知曉楊槊心中所想的情況下,已經下意識的朝著自己所希望的答案去了。
他默唸著,婆娑半捧雪,桂魄一縷光……
完了……
睡不著了……
司遠照一頭磕在自己的胳膊上,心中一遍一遍唸著詩句,最後唸著唸著便成了楊槊楊槊楊槊楊槊……
無數遍唸著這個名字,唸著唸著便笑了起來。他不知道為何心中如此歡喜,頗有心滿意足,人生圓滿之感。這究竟是為什麼呀。
明明,山河那麼廣闊,他還未曾去看看。
明明,他有一個心上人,但他不能去讓這個心上人也喜歡他。
明明,他男兒之身,卻困於一隅,無人知他心懂他志,不得出路。
可是,還是心滿意足。好像哪怕那麼多的求而不得,都不能讓他覺得遺憾困苦。明明一生尚長,卻好像已經走到盡頭,圓滿之極。
司少流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喜歡楊奕已經到了這般地步。
不可思議,又理所當然。
楊奕,一個真正認識了司少流的人。他給了司少流自由與飛翔的權利,他在用平等甚至欣賞的眼光來看待一個毫無根骨的弱者,哪怕他是一位戰神。曾經的,第一戰神。
得了他,便是司少流一生最大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