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離別
「我自是信得過皇兄。只是, 四弟於我, 畢竟與他人不同。」秦珣沉吟片刻,方緩緩說道,「當面托付給皇兄, 把話說開, 我才能真正放心。」
當著太子的面,對與四弟關係親厚之事,秦珣毫不避諱。——反正這已是人盡皆知, 沒有遮掩的必要。
太子楞了楞, 繼而低低一笑, 有些羡慕, 也有些悵然。他極爲鄭重地點頭:「三弟放心, 孤既應了你,定會做到。」
「如此就多謝皇兄了。」秦珣起身, 衝太子長長一揖。
「你我兄弟, 何需言謝?」太子含笑作勢欲扶起秦珣。
秦珣幷沒有順勢而起,而是不顧太子的阻攔, 一揖到底。——他既然有求於人,自然要拿出誠意來。
太子微微一怔, 繼而笑了,從容溫和。
秦珩心中大震, 說沒有一點感動,那當然是假話。她適時流露出感動而又疑惑的神色來,有些急切地問:「皇兄到底要去哪裡?」
她這般問著, 心裡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果然,太子略一遲疑,衝秦珩道:「三弟要到邊關去。」
「什麽?!」秦珩心說,果然如此,面上却是滿滿的不可置信,還帶著些許失落與不捨。她怔怔地問:「皇兄,是真的嗎?」
「嗯,是真的。」秦珣黑眸沉了沉,幾不可察點了點頭。四弟眼裡的失落與不捨刺得他眼睛發痛。他隻瞧了一眼,就迅速移開,沉聲道,「如今邊疆不大太平,我既是人臣,又是人子,理當爲國盡忠,替父分憂……」
「那我也是臣子……」秦珩插話,眼裡已氤氳了水汽。
斜睨四弟一眼,秦珣微眯起眼,有些不耐:「你年紀小,不在此列。」
去邊關這件事,是秦珣已經做好的决定。北疆一直不大太平,雖無大規模戰爭,但是小摩擦不斷,近兩年邊關紛爭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勢。孟師傅預言,兩三年內,定會有一場硬仗要打。
如今鎮守北疆的是健威侯羅宏——即大皇子秦琚的外祖父。他手握重兵,威名赫赫,恐怕早成了父皇的心病。
前些日子收到北疆的奏摺,父皇沉默了許久,不知怎麽就想到了這個兒子,問他可願到邊關去。他當即表態:「兒臣願往。」
他當然知道父皇的心思,可他未嘗沒有自己的考量。對自幼學武熟讀兵法的秦珣而言,投身疆場絕對是一件利大於弊的事情。
父皇不喜歡大皇兄還能縱容其多年,歸根結底就是因爲大皇兄有個兵權在握的外祖父。兵權和軍功是不小的倚仗。
此行雖然凶險,可他幷不害怕。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四皇弟。他在這皇宮裡頭,交心的人不多。只有四弟是他真正放在心裡的。
四弟年紀小,人呆呆的,反應遲鈍,真去了邊關豈不是危險叢生?還不如老實待在宮裡,他是皇子,身份尊貴,又有太子等人照拂,只要還跟之前一樣,老老實實,不出挑,不出錯,不惹事端,就不會有危險。
看了一眼面帶委屈之色的四皇弟,秦珣心裡驀地一軟,放柔了聲音:「此事我慢慢跟你解釋。」
「哦。」秦珩一向是聽話老實的,雖然不大情願,可還是依言點頭,沉默不語。
秦珣又與太子談了幾句,他心裡有事,很快就拉著四弟告辭離去。——他此次到東宮,主要是爲了托太子照看四弟。世人皆知太子寬厚善良,友愛兄弟,有君子之風,把四弟托付給太子,是最好的選擇。
看著四弟,秦珣有些頭疼。這件事他沒提前告知四弟,四弟似乎很不捨得他遠去。——唔,也許就算是他提前告知了,四弟也不捨得。四弟這個人,從小就粘他。他們熟悉之後,還沒真正分離過。
他這一去,想來時日不會太短,他幷不想因爲此事與四弟生了嫌隙。所以,在他走之前,一定要撫好四弟。
秦珣直接將四弟帶到了景昌宮,屏退衆人,親自給兩人斟了杯酒。
握著酒杯,秦珩白淨的臉上沒半點表情,她隻呆呆地瞅著秦珣,一聲不吭。——反正她酒量不好,這酒她是不會喝的。
「我知道你因爲這件事而怨我。」秦珣輕啜一口酒,緩緩說道。
秦珩默不作聲,心說,我還真沒怨你,就是有點羡慕。
如果她「死」在邊關,世上再無四皇子秦珩,那她是不是可以換個身份,行走天下?或者說她也在疆場立下了汗馬功勞,將來是不是也是一道護身符?
思及此,她心跳一陣加速,輕聲道:「皇兄,我,我怎麽會怨你?就是我想同你一起去……」
她儼然是一個不捨得兄長的好弟弟。
秦珣心下一嘆,情知四弟是捨不得自己,他肅了面容,硬著心腸:「不要胡鬧,那是什麽地方?豈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你連馬都騎不好,去邊關做什麽?嫌自己命太長了是不是?」
他說這話時,罕見的疾聲厲色,想嚇退四弟。
秦珩如他所願,瞳孔微縮,神情茫然又不安。老實說,她此時是有些後悔的,平時爲了不引人注意,表現的樣樣都不行,學武三年不成器,連騎馬都會掉下來,確實是沒引起關注,人人皆知四皇子老實待木,她也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可她現在想做點什麽時,之前塑造出來的形象就有些不大合適了。若按她平時的表現,肯定不會有人同意她去邊關。她基本可以死了這條心了。
她對自己說,別怕,別怕,不能去未必是壞事。她可以等待其他機會。
四弟的茫然沉默,落在秦珣眼裡,則是另一番意味了。他輕輕嘆一口氣,面色稍緩,溫聲道:「你不用擔心。邊關雖然危險,可你皇兄我却是不怕的。」說到這裡,他笑了一笑:「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放心,我肯定會平安歸來。」
秦珩心念微轉,眨了眨眼,瞬間紅了眼眶。她別過了頭,似乎不想讓皇兄發覺,內心深處也無法接受這件事。
秦珣擰了眉,四弟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他就知道,四弟得知這個消息,肯定會强忍難過情緒,想要與他同往。在被他告知邊關凶險後,就會將滿腔的依戀與不捨轉化爲濃濃的擔憂。
他想,四弟的心思,他都知道的。當然,他也清楚地知道該如何安撫。
於是,他咳嗽一聲,喚回四弟的注意力,見四弟緩緩抬起了頭,他才慢悠悠說道:「咳……其實也沒那麽危險,我又不是去打仗。再說,縱使真的開戰了,我也不一定就去前綫厮殺。退一萬步,真有那麽一天,我上了戰場,我身邊又不是沒有人護著……」
他雙眸微闔,狀似漫不經心地給四弟分析,力證自己會很安全。
秦珩身體微微前傾,做認真傾聽狀。皇兄這話估計也只能哄哄老實待木的四皇子秦珩了。她雖然未涉足朝政,可邊關的局勢,她也隱隱有所耳聞。跟三皇兄交好四年,對三皇兄的脾性,她也大致知道一些。
他自幼喜歡兵書武術,跟著孟師傅學習多年,如今不遠千里奔赴邊關,定然不會是像他口中所說,跟游玩兒差不多。若真如此,三皇兄多半是會帶上四弟一起的。
然而現下的情况却是,他將自己的忠心耿耿的侍衛留給她,還鄭重地托太子二哥照顧她。
秦珩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她輕輕點了點頭,猶自不放心一般,小聲道:「那好吧,皇兄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知道的。」秦珣冷眸微眯,唇角輕揚。嗯,就知道,四弟這裡不難解决。
「不要騎太烈的馬!」她像是忽然想到了這個,出聲提醒。
「嗯。」秦珣點頭,眸中浮起一絲笑意。他自然不懼烈馬,但四弟的好意,他不會拒絕。
「……帶上你身邊的能人。」
秦珣微愕,很快反應過來四弟指的是什麽,他含笑點頭:「嗯。」
四弟雙眉緊鎖,認真思索著,時不時想起什麽,就提醒他一兩句,模樣認真極了。
秦珣初時覺得好玩兒,想知道這小子都能想到什麽。再後來,他眸色漸深,一邊飲酒,一邊笑意吟吟看著四弟爲他的事冥思苦想。
內心一片柔軟。
旁人聽說他要去邊關,不是祝他搏個錦綉前程,就是疑心他受了排擠才被趕往邊疆。只有四弟一人,是擔心他的安危,不捨他的離去。
老四不聰明不勇敢,甚至很好糊弄,但偏偏這麽一個有些傻的人,是最牽挂他的人。
秦珩時不時的說一兩句注意事項,看三皇兄似乎很滿意的樣子,她也不好停下,就思忖著言辭繼續說。不知不覺竟已暮色降臨。
她腹中饑餓,有些想念章華宮的小厨房了,然而她心知皇兄不日即將離宮,主動告辭的話語,她還是少提爲妙。
於是她繼續搜腸刮肚地叮囑,直到有宮人詢問,是否要擺膳,她才暗自鬆了口氣,不過面上却是一副羞愧不安的模樣。她輕聲說:「皇兄,我先回去吧!」說著起身要走。
「急什麽?」秦珣伸手制止了她,他眉眼含笑,「都要擺膳了,乾脆一起吃了。等會兒還有事呢。」
「哦。」秦珩點頭應下。既是還有事,那就在這兒吃吧。
洗了手,重又坐下,與皇兄一道用膳。
不過皇兄所說的「事」跟她想的有些出入,她以爲會是大事,沒想到全是皇兄對她的叮囑,他要她在他離開後,如何如何。
秦珩默默聽著,眼睛微微發澀。這一回,她沒有刻意掩飾,也沒有及時去調整自己的情緒,只待著臉紅著眼聽皇兄說話,偶爾點一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她與三皇兄的交好,是她刻意爲之,是她想爲將來保命留條後路。她對自己的父皇感情都不深厚,對一個异母的兄長,又能有幾分真感情?然而三四年相處下來,三皇兄除却最初的防備彆扭,後來一直拿她當親弟弟。如今又這般待她,即使是存著利用心思的她,此刻也不禁微微動容。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露出一個笑容來:「皇兄,我知道的,還有沒有別的事?」
她言下之意,時間不早了,她是不是可以走了?
深深看了四弟一眼,秦珣笑笑:「有啊,還有很多事情沒說。要不,咱們今夜同榻而眠,好好說道說道?」
他不日即將離宮,離開之前未必會再有今日這樣清閒的時候。這回去邊關,不知道何時才能回還。四弟捨不得他,他其實也挺捨不得四皇弟。他一時之間,似乎有許多叮囑的話語。與其教四弟連夜回章華宮,還不如留宿此處。
景昌宮不是沒有多餘的房間,可是他方才竟然建議「同榻而眠」。老實說,他也有些意外。
不過如果那人是四弟的話,他想也不是不能接受。他還記得四弟當初留宿景昌宮時的場景。
秦珩心頭一跳,神情微僵,同……同榻而眠?她不可置信的看著三皇兄,心頭瞬間轉過萬千念頭。
驚懼褪去,她很快恢復了鎮定。她心想,皇兄多半是逗她的。他們這樣的身份,身嬌肉貴,雕花大床睡著都不舒服,又怎會習慣與他人同睡?
輕輕嘆了一口氣,秦珩小聲道:「那不成,我會擾得皇兄睡不好的。」
秦珣挑眉,意外之極。他方才分明看到了四弟臉上的驚喜之色,滿以爲四弟會興高采烈地同意。誰知老四竟然,拒絕了?!
唔,拒絕的理由,是怕他睡不好?秦珣心念微動,已然想明白了緣由。老四一向粘他,對他尊重而又崇拜,肯定是擔心自己激動得睡不著從而影響到皇兄。
微微勾了勾唇角,秦珣輕聲道:「無礙。」
秦珩有些懵,正要說「我不習慣與人同眠」時,忽聽宮人來報,說是章華宮的宮人來訪,說是給四殿下的藥煎好了,問四殿下何時用。
秦珣面色微變,看向四弟:「你身上不好?」四弟何時生病了,他竟然不知道?!
「啊……」秦珩眼睛眨也不眨,開口即道,「是黃太醫開的藥,說是調養身體的。我沒有生病。」她心知這是掬月姑姑教她回宮的藉口。——掬月姑姑可是很反對她與三皇兄走太近的。她四年前曾在景昌宮留宿過一宿,掬月姑姑後怕至今。
秦珣點頭。
「那,皇兄,我得回去喝藥了。」秦珩歉然道,似乎又有些遺憾。其實她心裡歡喜極了,這宮人來的正是時候。
秦珣幷未阻止,身體是大事。那些話,就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回到章華宮,待衆人退去,掬月姑姑再一次老話重提,要殿下與三殿下保持距離。
秦珩沐浴過後,頭髮半濕,她穿著冰綃所做的寢衣,坐在鏡前,聲音極輕:「姑姑不用擔心了,三皇兄要去邊關了。」
「什麽?那殿下……」掬月一怔,她最先想到的却是四殿下。皇上派三殿下到邊關,若將來也教四殿下也去邊關,那該如何?軍營裡可都是男人。不,四殿下今年十四歲了,不知道還能再瞞幾時。
她看著四殿下,四殿下的容貌酷似珍妃娘娘,俊眉修目,明艶妍麗。若非宮中內外所有人都先入爲主認爲這是個皇子,誰會把她當作男兒?
如果殿下是真的皇子就好了。或者當年活下來的,是真正的四皇子,那也好過現在。
幫殿下擦乾頭髮,掬月默默退了出去。她的命和四殿下的拴在一起,她希望四殿下可以一直死守住這個秘密。
三皇兄即將離京,作爲他關係最親密的弟弟,秦珩必須有所表示:精心挑選的防身用的小匕首,親自求的平安符……她略一思忖,這些好像還不够表現出她對三皇兄的深情厚誼。
她翻出當年母妃留下的一個香囊:淡綠色的香囊,淺黃色的綉樣,現在還是半新的模樣。只是香氣已經很淡了。
聽說母妃當年綉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香囊,給自己的兒女。其中一個,已經隨著真正的秦珩長眠於地下。這是剩下的那一個。
秦珩對母妃沒有印象,聽別人描述,知道那是個溫柔女子。對於母妃留下的東西,她也沒什麽特殊感情。——母妃留下的東西多了,給她做的貼身小衣還留著呢。像這種香囊,最不起眼了。而且她因爲自己身份的關係,格外注意細節,從不佩戴香囊等物,她要顯示自己的男子漢氣概。
唔,也許這個給三皇兄正好。
於是,秦珣就看到四皇弟紅著眼睛遞給他一個半新不舊的香囊。他詫异:「你這是做什麽?」這兩日,四皇弟已先後給了他匕首、平安符等物。這一回,竟是個香囊麽?他一個大男人,要香囊做什麽?
秦珩低著頭,臉上幾分落寞,幾分堅定:「這是我母妃留下的,是我最珍貴的東西。我把它給皇兄,希望我母妃在天上可以保佑皇兄平安歸來。」
莫名的暖意襲來,夾雜著淡淡的酸楚與不捨。秦珣沒有去接四弟手裡的香囊,而是伸臂攬了攬四弟瘦弱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不用擔心。」
他想,即使是爲了四皇弟,他也會平安歸來的。
乍然被皇兄抱了一下,秦珩心裡大驚,心跳倏爾加速。她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將注意力轉到香囊上。她執意將香囊送給皇兄,「要母妃在天上保佑皇兄。」
秦珣心中感動,不忍拂了四弟的好意,到底是接過香囊,好生保存。
露出一個釋然的微笑,秦珩心說,母妃你若在天有靈,也保佑保佑你的瑤瑤。
三皇子離京前的種種動作,旁人不知曉也就罷了,皇帝耳目衆多,自然看在眼裡。他得知老三將老四托付給老二,哭笑不得却又暗暗點頭。
在他看來,老三這是在向太子示好投誠。——老四可以忽略不計。數年前,老三跟著武安侯學兵法武藝時,皇帝就曾想過,若真學成了,將來爲太子所用也不錯。如今學的如何尚不知曉,但顯然他已經决定要站在太子身後了。
對這樣的結果皇帝無疑是滿意的,就是要這般兄弟和睦才好嘛。也許,他也可以幫忙照拂一下老四,畢竟是他兒子。雖說過於老實待木難成大器,也沒法幫扶太子,但至少不會成爲像老大那樣成爲太子的勁敵。
三皇兄離開以後,秦珩的日子幷不難熬。父皇時不時地會賞賜一些瓜果甜點,以示恩寵。太子也對她頗多照拂。當日因爲墜馬,她算是將大皇兄給得罪了,但好在她在大皇兄眼裡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大皇兄倒也沒有特意去尋過她的麻煩。
她的生活同之前差別不大,除了少個三皇兄。太子閒了,會與她手談一局,看她棋藝實在太差,初時還興致勃勃想教她棋藝,再後來乾脆放弃了。太子終於相信四皇弟是真的不善棋藝。
在宮裡,有時會聽到邊境的消息,秦珩也收到過三皇兄的書信,寥寥數語,只說明一切安好。
秦珩盯著看了半天,提筆慢慢回信,情真意切訴說對皇兄的思念,大篇幅地講自己在宮中的生活,暗示皇兄不在身邊,她是多麽的孤單寂寞。
嗯,雖然距離遙遠,但是關係不能疏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