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當時明月在(十)
蘇禧比高啟先一步移開眼。
她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 垂著眼掀開錦被從床榻上下來,與他行了一個禮。
高啟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到她態度疏離和他行禮請安,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嗓子同樣是哽著的,以至於他一下子很難說得出話。
沉默之中,整個屋子裡,一種微妙且不安的氣氛蔓延著。高啟立在門口處,不說話不動作,而床榻旁的人便始終維持著一個行禮的姿勢。好半天, 他才抬了腳。
高啟一步一步走到了蘇禧面前,此時此刻,他已十分確定和肯定, 眼前的人一定是知道了什麼。這一場突來的, 說不清、道不明的昏迷,讓她瞭解到了一些事。
“青青……”高啟沙啞的喊她,聲音裡透出疲憊。
與此同時,他伸出手, 想要去將她扶起來。
手指方才碰到蘇禧的一片衣角, 高啟的手被她躲了開去。
她聲音克制道:“謝陛下。”自顧自起身。
高啟手臂在虛空中頓了頓,指尖殘留絲綢的觸感,可什麼都沒抓住便被收回來。
該說一些什麼,要說什麼,腦子裡太混亂。
他低下頭看她, 眼前卻好似被蒙上一層紗,於是一切看得不真切。視線所及處,恍惚中出現大片大片令人眩暈的光,迷迷瞪瞪中,他以為自己才是夢中那個人。
也許,其實是他之前做了一個好夢。
現在,不過夢醒時分,所有的一切恢復原狀而已。
儘管生出這樣的想法,高啟偏偏清楚知道,這些不是夢。從前的那些,和現在的這些都不是夢。它們真實的發生了,無論他想接受或是不想接受,都不會改變。
“陛下,臣妾做了一個夢。”最後,還是蘇禧先開的口。
高啟應了一聲,問她:“是什麼夢?”
蘇禧低垂著頭,小聲回答:“臣妾夢到了,陛下日復一日的厭棄臣妾,看到陛下看臣妾的眼神,全是厭惡。在那個夢裡面,母后仙逝後,陛下廢了臣妾後位。”
“臣妾有陛下的孩子,陛下不想要,他最後沒有能來到這世上。在這個夢裡……陛下心裡眼裡始終只有別人……可明明不是這樣,陛下明明待臣妾那麼好……”
蘇禧一一說著他們前世的種種,慢慢至聲音哽咽:“臣妾夢到,發生很多事,而臣妾最後為了救陛下丟了性命。不過一個夢,當不得真的,卻不能說服自己。”
“臣妾記得,有一次,臣妾和柳淑妃鬧了矛盾,因為兩匹上貢的蜀錦。若是按照規矩,柳淑妃尚且無資格享用,唯有臣妾可用,但陛下卻把東西給了柳淑妃。”
“那個時候,陛下斥責過臣妾,心胸狹隘,竟為兩匹蜀錦刁難柳淑妃。可這事沒有過去幾天,陛下忽然來鳳央宮探望臣妾,好言好語,還賞賜許多珍寶……”
蘇禧一句一句的說著,高啟臉色也越難看。
但她沒有因此而停下,依然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的繼續說了下去。
“彼時臣妾一度以為,是陛下明白了臣妾的心,曉得臣妾受過的委屈,想要對臣妾好了,可當真這樣一回事嗎?在這個夢之前,其實臣妾從來都沒有懷疑過。”
“可是夢裡,臣妾看到了……臣妾看到,便是在臣妾和柳淑妃因蜀錦鬧矛盾的那次之後,在一個清早,陛下冷汗涔涔的驚醒了。陛下摸著自己的心口,像因為什麼事而感到不可置信。”
“原本到了這個時候,臣妾還是不明白,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夢到這些。直到回想了起來,陛下是從那個時候忽然間對陛下很好,冷待柳淑妃,便好像明白了。”
高啟一張臉泛白,對蘇禧說的話,只覺得一個字都無法反駁。渾身的血液,仿佛一寸一寸涼下去,心口鈍痛,腦袋裡像有石子在磨,絲絲縷縷的痛意不斷滋生。
“臣妾是不是應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才比較聰明?”蘇禧忽而抬起頭,望住高啟的一雙眼睛,半晌後,自嘲一笑,“可是臣妾不想自欺欺人,不想被當傻子。”
“若陛下是因為臣妾救陛下一命,才對臣妾好,那臣妾……情願不要。”眼淚在她眼眶裡打著轉,倔強的遲遲不肯落下,“臣妾以為,陛下真的記得隆恩寺。”
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她的聲音在發抖,高啟心也跟著她的話顫了顫。他的一顆心好像被架在火上烤,又好像被埋進雪裡冰凍,到最後卻只剩下刀割般的疼。
高啟沒有說什麼,一把將蘇禧抱在懷裡,堅硬的手臂感覺得到在顫抖。他低頭,在她的耳邊反復說著同樣的一句,不過五個字:“青青,對不起。”
蘇禧在他的懷裡,沒有掙扎,也沒說話。她臉埋在高啟的胸前,淚水滾落,浸染他身上一件明黃龍袍。似驚懼、似惶恐、似傷心,她痛哭出聲,整個人在發抖。
預想過情況真真切切發生了,高啟已束手無策。他想挽回一切,知道不是易事。不敢強迫她,小心翼翼討好,放低姿態,盼著她早一日的原諒,原諒他的錯誤。
然而,終究不一樣了。
自此之後,她見到他,再沒有了過去的親密,剩下客氣、疏離和相敬如“冰”。
高啟不想逼迫她,也捨不得逼迫她。她不想見他,他便輕易不在她的面前出現。她說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他便給她時間,只交待底下的人要把她給伺候好了。
那一日,她在他懷裡哭泣,哭成那個樣子,高啟覺得,自己以後都沒辦法忘記。如果不是因為他,她不會如此傷心,更不會遭遇這些。在她面前,他是個罪人。
聽到夏源稟報說,和太子在一起時她心情都不錯,他稍微安心了。今時今日,高啟體會到,自己能給他們母子的太少了。於是,他努力打起精神,勵精圖治。
宮人們不知陛下和皇后娘娘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曉得的,唯有看到的這一些,便是陛下和娘娘關係一下子不好了,互相不理睬。春竹和秋棠心裡都開始著急。
“娘娘……”春竹謹慎開口,“陛下方才過來了,在殿外站了站,又走了。”
蘇禧只淡淡的“嗯”了一聲,幾乎沒反應。
春竹和秋棠對望一眼,又說:“娘娘,為什麼不去請陛下進來?”
蘇禧默了默:“那就請陛下進來吧。”
春竹和秋棠聞言愣住,一下子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蘇禧吩咐道:“讓小廚房備一桌酒菜。”
距離昏迷醒來已經過去兩個月,這一段時間,高啟想來很難熬。蘇禧沒心沒肺,這兩個月過得並不差。經歷過了生產的身體,現在也恢復一個七七八八。
依照蘇禧吩咐的,小廚房準備好了一桌豐盛的酒菜送到了屋裡。到這時,被蘇禧派人去傳話,說請高啟到鳳央宮來的小太監也回來了,隨之而來的自然是高啟。
蘇禧特地沐浴過,略施薄粉,身上穿一件月白挑金線遍繡牡丹曳地長裙,鬢間的紅寶石蝴蝶金簪子是從前高啟上次的。高啟走進來時,她已經在桌邊坐下來了。
房間裡沒有宮人,高啟身後也無其他人跟著,因而一開始便這裡只他們兩個人。這兩個月來,他沒有能好好的看過她,此時遠遠望著,竟是覺得她美到了極點。
高啟一時看癡了,立在原地忘記了動。
蘇禧出聲請他坐,方將他驚醒,這時,他才走到桌邊,挨著她坐了下來。
小太監到勤政殿傳話,說她請他到鳳央宮來,高啟說不出的欣喜和激動。來的一路上,他有很多想法,猜著她是不是想通了,也猜她是不是願意原諒接受他了。
直到看到她的這一刻,高啟覺察到了不對勁。雖然她面上表情不似之前那樣的客氣和疏離,但是他依然感覺得出來,她沒有真正對他卸下心防,她不怎麼輕鬆。
高啟坐下,蘇禧執壺,替高啟斟酒,又替自己斟了酒。
她將一杯酒送到高啟的面前,一杯留給自己:“臣妾先敬陛下一杯。”
話音落下,甚至不等高啟端起酒杯,蘇禧已一飲而盡。因為她一反常態,尤其是現在這樣,他越覺得確實不太對勁。她請他來是為了什麼,他一時間卻猜不透。
蘇禧替自己又斟滿酒,沖高啟笑道:“陛下,今天只說高興的事。”她動手把酒杯塞到了高啟的手裡,而後端起自己的酒杯,和他碰一下,“再敬陛下一杯!”
高啟垂眼看一看被塞到手裡的杯盞,這期間,蘇禧又已喝下一杯。他輕輕皺眉,眉頭轉瞬鬆開,之後沒有說話,仰頭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像蘇禧那樣。
兩個人沉默中初次對飲了起來。
橫亙在他們中間的那一些東西,此時被拋在一邊,誰都沒有去提。